,264、碎琴
鎏金紫红蟠龙马车踢踏,自睿王府而出,往十三巷的方向行去。
牧流光独坐车辕驾着马车,时而担忧地回头看看车厢,却被厚实的锦帘遮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布置华丽的车厢内,商娇与安思予并排而坐,因为哭脱了力,身体只能无力地随着马车时而上下颠簸着。一旁的安思予满怀担忧地看着商娇,目光中满是柔和与怜惜,紧紧握住她的手,给予她慰籍与力量。
常喜独自坐在商娇的下侧,面无表情,只抬手打起车帘,独自看着窗外越来越密集如织的人群,似乎对自家小姐视而不见。
马车就要进入十三巷时,商娇听着外间人声鼎沸,似突然清醒了几分,直起身来,朝常喜打起的车帘外看了一眼。
“安大哥,快到十三巷了么?”她倚着车壁,虚弱地问。
安思予忙道:“嗯。马车快入十三巷了。”边说,他握着商娇的手边紧了紧,担心地问,“娇娇,是马车颠得难受么?你忍忍,过了十三巷,咱们就到家了。”
商娇摇了摇头,轻轻挣脱他的手,指了指南面的方向。
“那儿……我想去那儿。”她轻轻说。
安思予默了默,应道:“好。你等等。”
说罢,他起身掀起锦帘,向坐在辕头的牧流光道:“牧侍卫,可否请你往南而行?”
牧流光莫名地抬头,看了一眼安思予,又斜瞟了一眼车厢内部,见商娇正无力地倚着车壁,目光却正看着他,见他相询,朝他露出几分恳切与哀求。
牧流光的心一揪,转回头来,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向南而去。
未几,马车便停在了一处深巷白墙的小院旁。
这里,是陈子岩赠予商娇暂时落脚之处。里面的一桌一椅,一花一木,无不是他煞费苦心,挖空心思为她布置的。
她曾以为她会一直住在这里,直到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清晨,他一袭红袍,胸戴红花,身骑白马而来,用一话,只时而适时的搀扶她一下,不论她走得多慢,总不远不近地随在她的身后。
举目四望间,小院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
白的墙,黑的瓦,初秋将谢未谢的花树,各色花朵依然争奇斗妍……
商娇闷声不语,眼中却噙着泪,慢慢地,仔细地抚着曾经熟悉的这一切,似乎还能感觉到当日在这间小院中,自己忙前忙后,坐等心爱的男子归来,与她一同在小院中坐下吃饭时,那满是幸福的光景。
只那时的她何曾想到,属于她的幸福,竟是如此短暂。
短短数月,已耗尽了她一生的幸运。
就这样走走停停间,商娇终于自己曾经住过的内室门前站定了脚。
颤抖地抬手,轻轻地推开那扇屋门。只听“吱”的一声轻响,曾经熟悉的一切,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陈设文雅精巧又不乏舒适的内室里,精绘的芙蓉鲤鱼蜀锦,雕刻着蝙蝠寿桃的卧榻上,月色软烟罗垂下,依旧铺陈着粉色的鸳鸯戏水的床褥,两只同系软枕并靠在一起,仿佛还在等待着它们的主人归来……
手一一抚过这些曾经熟悉的一切,此情此景,令商娇潸然泪下。
身在华年,心已苍老。
泪眼迷蒙中,她望向屋中一隅,但见一张琴案之上,一方黑漆古朴的古琴置于案间,寂然无声,却似穿透了岁月与时光,回到最初的幸福时光里。
“如何,喜欢这琴吗?”
“喜欢……可惜我不会弹琴。”
“不懂,我们便学,我做你的老师,可好?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与我的妻子琴瑟合鸣,方不负良辰美景。”
那时,是谁温柔地将她抱满怀,在她耳边低喃昵语,述说着彼此憧憬中的幸福?
“是,我知道,我的娇娇最爱我。我也最爱我的娇娇。所以……今日如此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便让娇娇为为夫弹奏一曲,以助雅兴如何?”
“……子岩,我觉得我们今后不能再在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那时月圆花开,幸福满溢,又是谁倚在谁的肩膀上耍赖赖皮,企图逃脱那个温润男子对她琴技的“抽查”?
只那时呵,她还不会弹琴。宫商角徵羽,在她看来是如此的枯燥与乏味,每每听见他要她弹琴,她总是借故耍赖,企图蒙混过关。
而他,也总如一位严厉的老师,每次见她赖皮,总会抓住她,翻过身来,大巴掌忽扇忽扇地打她屁股。然后看着她哭丧着脸撅着一张小嘴呼痛撒娇,又无奈的苦笑叹气。
商娇的手,慢慢抚着饱满的琴身,似要将那琴身的每一分线条,都牢记在脑海中。
她轻轻拨开安思予的手,缓缓绕到琴案后,坐在小几上,爱惜地将琴上的灰尘一一抚去。
素手一拨,一声泠泠之音便流泻而出,在整个房中萦绕。
然后,她手指翻飞间,一串琴音似哀似伤,渐成一曲曲音,自她手中缓缓奏来。
“眼里柔情都是你,
爱里落花水飘零。
梦里牵手都是你,
命里纠结无处醒。
人前笑语花相映
人后哭泣倩谁听
偏生爱的都是你
谁错谁对本无凭
今生君恩还不尽,
愿有来生化春泥。
雁过无痕风有情,
生死两忘江湖里……”
子岩,子岩,你听到了吗?你生前总想听我为你弹上一曲,可我却总是偷懒推脱,从不曾好好习琴。
可如今,当我终于熟悉琴律,能为你奏出一曲妙音时,那个曾经与我约定,要听我弹琴的你,又去了哪里?
子岩,子岩,你在哪里?
子岩,子岩,魂归来兮,与我共奏一曲!
安思予早已承受不住,转身出来房门,只倚在墙角,手在胸前抓握着,只觉心痛得如骨如髓,透不过气来。
院外,闻及琴音的牧流光,也早已泪盈于睫,又被他摒息眨去。
转眼望处,只见常喜坐在车辕处,面有不屑,抬眼望天,却也有泪落在颊边。
牧流光深吸一口气,行上前去,低声道:“喜姑娘,你家小姐近日情伤,只怕一时难以平复。还望你素日里多关怀、劝慰她一些罢!待得日后,她渐渐想得开了,你便随时来找我……王爷,终还在等她……”
常喜闻言,不言不语,依旧抬眼望天,似没听到牧流光的话,却依稀仿佛微微点了点头。
屋中,商娇还在反复的弹,反复的吟唱着一曲《痴情冢》,一字一句,如泣如述,如杜鹃啼血,催人落泪,直至声音嘶哑,直至泪水流尽。
弹到最后,她声嘶力竭,十指破皮,殷红的血,将古琴的琴弦染上点点樱红。
骤然间,她自几上站起,拼尽全力抱起古琴,狠狠砸向坚硬的地面。
“嗡——”古琴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巨响,从中断成两截,弦断琴毁。
安思予与牧流光在外听见异动,迅速跑进屋内,却见一室狼籍中,商娇潇潇落落一人,孑然而立,正望着这地上断琴怆然泣笑,笑不可抑。
她的唇畔,一抹嫣红的血,正自口中缓缓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的断琴上。
“娇娇!”安思予大喝一声,几步上前,将商娇扶住,只觉得心如刀割,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商娇却摇摇头,似浑然不觉般,吞下那反复哽在她喉中早已数日的腥甜气味。
一双泪目,依旧望着地上的琴,心如破洞,空落落的痛。
“人已去,琴已毁,从此后,在这个世上,我再无琴可奏了!”
她喃喃着,笑着,只觉得身体好累,前所未有的累……
眼一闭,腿一软,便向后载了下去。
“娇娇!”
临睡去前,她似乎听到安思予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在她的耳畔,一声一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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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睿王府内
睿王手持捻珠,跪于静思斋的菩萨前,一粒一粒拨弄着。
身后,牧流光正将今日商娇在南城的小院中碎琴之事事无巨细地,向他禀报着。
待牧流光说完,屋内一片寂静。
睿王似没有听到牧流光的禀报般,依旧入定念佛。
只那曾经潇洒风流的背影,如今望去,竟有几分落拓与寂寥。
牧流光便叹了口气,转身往门外行去。
只行到门外时,他依稀听到内室里,传来睿王落寞中带着几分疑问的声音在问:“……菩萨,这一切,到底是谁的劫,谁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