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弄潮儿。然而,对于1978年开始改革开放的中国来说,企业家作为一个社会角色,只能说是仅处于早期发展阶段。企业家的内涵、价值和对中国社会的意义,总体上还很薄弱,尚有待进一步深化、演化。我一相情愿地认为,中国企业界一定要有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才能够真正使企业家成为有尊严、有内涵、有境界追求、对社会进步和创新有牵引效应的职业。当前,企业家虽多,但这种“四有”企业家并不多见,而任正非无疑是其中之一。
抱着一连串类似的断言,以及一个自己设定的写作要求—不管这本书写什么、如何写,我都应该是第一个被它打动的人,一旦开始写华为,绝不敷衍了事,绝不违心、讨好,绝不人云亦云—我启动了写作。很快我就发现,要想把这件事做好,非常难。我写得非常慢,比蜗牛还慢,自辞职至今已近五年,仍在摸索中。
难度不在于拼凑,不在于华为素材的表面堆砌。网上关于华为的见解和传言、任正非的传说很多,华为每年的销售数据等资料和任正非的讲话、文章的数量也不少,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从中整理出不少内容。甚至仅仅是复制粘贴,随随便便就可以弄出好几本任正非的“语录”出来。不可否认,剪刀加糨糊法也是一种写书的方式。第一期和第二期的《华为人报》①,我们就是这样“制作”出来的。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样由剪刀加糨糊“制作”成的读物只能是隔靴搔痒,于己于人无所补益。没有自己的想法和观点,谈何写作?因此开始的时候,我将主要精力用在考量素材的处理上。经过不断地尝试、琢磨,我发现,剪刀加糨糊对认识华为丝毫没有用,那很容易使自己成为任正非资料的编辑者—这事我在华为已经做过,我不会再去重复一遍。我觉得对华为的素材必须像揉面一样,翻过来扭过去,再捶、揉、捏……才能使之成为真正的、有劲道的创作原材料。这个过程本身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其难度不亚于写作本身。因此,如何处理华为的素材,成了我写书第一层次的难。
真正的难,在于写成经典、写出新知,在于写得伤筋动骨、黯然神伤,真正触及一家新型企业和一位企业家的内在密码。
我在华为发现了一个现象,即任正非似乎对与中国企业界、媒体交流、对话没什么兴趣,几乎不能想象任正非出现在电视、论坛上侃侃而谈的情形。我们这些在华为与媒体打交道的人,工作其实很简单。我们事实上做的就是对媒体的采访要求几乎千篇一律地拒绝,主要精力都放在苦口婆心地让他们理解、包容我们的拒绝上。以前我一直以为这是任正非的低调使然。然而,在和国外相关企业交流、对谈或向它们学习借鉴时,任正非却总是显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他对国外媒体相对来说也更为开放、坦诚和主动。看来,他与中国企业界、媒体的关系,根本不是低调与否的问题,似乎更是无话可说的问题。这是一个说起来不奇怪,但写起来却很难理解的现象。
抓住这个小细节后,我隐约感觉自己找到了写作难以为继的症结:中国缺乏众多卓越企业的案例,华为太过形单影只、太不像中国式企业,它缺少同类或同一档次的参照物。按理,对写作者而言,这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是极为难得的优势,因为奇特的对象是写作好书最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是的,话没错,而且这将始终是写华为的一个优势。但是由于华为太独特,以至于描述它几乎必须处处使用不同的词汇—华为和别的企业、任正非和别的企业家,似乎不是同属性的,需要用不同的词汇去描述。如果用我们惯常叙述企业家和企业管理的方法去说华为,我们将看不出华为有什么特别之处。换言之,我们很可能没有足够的词汇和概念来解析华为及其创始人任正非。这是第二层次的难,语言表达之难。相信所有写华为的人都深深地受苦于此。
如果不用新的词汇和表达方式去描述华为,则很容易把华为和任正非类型化、一般化。而如果用华为的方式去表达,外人又不容易看懂,比如“干部管理四象限”、“关键绩效指标(KPI)体系”、“财务四统一”、“前茅”、“博士前”、“削足适履”、“品质是我们的自尊心”、“资源是会枯竭的,唯有文化才能生生不息”等。当然,我们直接听任正非的讲话、看他的文章,马上就可以感受到华为丰富的内涵和实质,但一旦换别人去表述,感觉马上就变了味、去了彩,要么味同嚼蜡,要么像我碰到的那位出租车司机那样,使劲儿吹牛,胡乱联系,还让别人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仔细想想,语言表达难这个问题,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这个问题,如果有众多有个性、有成就、和华为处在同一档次的企业,就不存在了—如同武侠小说中,如果侠客们都使用暗器、有绝技,我们就不会对奇招异术感到惊奇、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了。因为没有众多好的、有追求的企业,我们关于公司概念的生成、关于如何追求卓越的思考,就几乎成了无米之炊、无源之水,我们也就很容易犯那位出租车司机所犯的毛病:把一切企业成功的原因都归结为有背景、有关系,越成功的企业就有越厉害的背景。我们没有理由去怪华为过于独特、过于像稀有动物,我们只能说中国有个性、有实打实成就的企业太少了。确实,在我国,有抱负、有内涵、有真材实料和可信度的卓越企业以及关于这类企业的案例都很稀缺。即使在世界金融危机之后,中国已经不乏亿万富翁,不乏位居全球市值最高之列的企业,然而一双手十根指头,随便数数就会发现,中国经济啥都不缺,唯独缺乏世界级企业和企业家。在这种情况下去写华为,去论述华为向世界级企业迈进的经验,表述上总会显得有些孤掌难鸣,没有叙述背景和氛围,叙述非常之难。这是真正的难,无以言说的难。
我认为,要写华为,写作者应该清醒地认识到,不可能也不需要通过文字来再塑华为,华为也不需要他人来告诉它自己的发展情况。况且,华为真正的价值不应该简单的就是华为实际上所做的一五一十,而是它给人的启发。这是一个比语言表达更难的难题—不复述华为的所作所为而要写华为,这是第三个层次的难。
一难。二难。三难。由于在写作过程中我经常东阅西读,滋生了很多相互之间毫无联系的灵感和观点,积累起来,甚至也可以整理出厚厚的一叠。然而因为非常散乱,再加上我执意写出真知灼见的念头,使我在写作途中不断调整、叠加、覆盖甚至遗忘自己关于华为、关于任正非的想法,这使得这本观念中的书不断地复杂化、杂乱化、无序化,最后几乎成了一团乱麻,根本就难以从中跳出来。好几年过去了,我对这本书的雄心勃勃演变成了沉重的包袱,几乎到了不可能写的地步。一度,我的写作几乎陷入绝地。有道是绝处逢生,当所有的难都碰到后,灵感反而突然触底反弹,刹那间一切变得简单了:何不卸掉写经典的重负,轻装上阵,在一团乱麻中,抽出一根最简单的线,把我所认知的任正非刻画出来,启发更多的企业家成为自身所在行业的“任正非”,而不再试图“教导”中国企业仿照华为的所谓“经验”打造世界级企业。没有卓越的企业家,再多的管理名著、教程和经验总结,也教不出一家伟大的企业。
我将尽量避免诠释、定义华为的特定用词,比如“自我批判”、“基本法”、“IPD(集成产品开发)”、“以奋斗者为本”、“普遍客户关系”、“灰色”……这些词数量格外多且突兀,解释是解释不过来的。新词、异词特别多,是否也说明任正非经营华为的确像是在创造一个“新”的事物?而且由于任正非本人思想十分庞杂,他对企业运作的几乎所有方面在实践上和思想上都深深地涉入,别人几乎无法对他所提出、说出的东西作解释,我们只能在有所涉及的时候谈论对它们的观感。
这样做,写作这本书的目的就变得简单而明确,不再是作研究,也不试图写成名著,而是去做“催生”工作:催促中国诞生更多的好企业家,再由这些受到启发、激发的企业家们以身作则地、身体力行地、现身说法地—而不是通过书本总结出的经验、教条—去打造更多的世界级企业!如果能起到这样的催生作用,这本书是不是伟大的管理学著作,是不是经典,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是名著、不是经典,可以接受,然而不去探索新知是不可能的。不去探索新知,不去尝试用新的表达方式写华为,并进而思考社会、人生、事业,就等于一无所获、等于连华为的皮毛都没触及。对于我们这些在华为工作过的人,我们说华为好,不是一般地说它好,不是说它发展速度快、销售额年年翻番,不是说它的效益好,不是说它在海外连连取得突破—这些仅仅是华为发展的结果,甚至也不是说它的老板如何好。我们说华为好,是因为它带给我们全新的关于工作、服务、客户、组织、人力资源、合作与竞争、人生奋斗等经验和感受。它靠内在吸引我们、激励我们,使我们在人生的历练中增添了一笔罕见、难遇的教益。我相信,这种教益很可能是我们其中大部分人在一生中所能获得的最为重要和宝贵的一笔。即使我们因各种原由离开了华为,我们也会由衷地说一声:任正非的华为公司是一个真正的异类,我们从未在别处见过其同类项,它是中国社会经济环境下的一个新生事物,它的成功本身便是一种新观念运作、新的企业实践方式的结果,它很可能预示21世纪的中国企业将会大大地改变中国经济的面貌。
遭遇华为,不可能不激发出新的认识,不可能不去琢磨、掂量新的企业方式—这种方式,任正非在华为实践超过了20年,他自己并没有刻意捂住,当然也没有把它整理、总结出来。
华为20年,一直处于一种高亢、高速的发展之中,发生了很多变化甚至蜕变,不仅有质的变化,数量上的变化如员工人数、销售额、产品领域、海外代表处所进驻的国家等也是惊人的。在种种变化中不变的是任正非对华为无形而权威的牵引。这种牵引,当你在华为的时候,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但是离开华为后,又会觉得抓不住要领。这不是华为的一个缺陷。事实上这是华为的一种成熟,是一种有复杂性的成熟,这是一种企业所少见的丰富性,其真正的缘由在于任正非。他是华为的变化之源,是华为变革的动力。你不能凭你离开华为时所认识的他来认识他,在你离开华为后,他还在领导着华为进行变革。你还是你,而他已不是你所记得的他。
要写出这其中的复杂性、成熟、丰富性,相信对于任何一个想写华为的写作者,都是非常棘手的。因为它让你不知道从何处着手,它让你觉得你总结的任何关于华为的若干条经验,都显得过时、简单、表面、没有洞察力、没有发展的眼光,它让你回顾早期的华为岁月显得特别的陈旧、特别的刻舟求剑,因为华为早已自我更新到另一个境界。如何克服这些困难成为了我写作的障碍,然而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挑战。可以说,放弃写经典,一点儿也没能降低写作的难度。只是,其中的乐趣,足以抚慰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