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意识到不能完全一目了然地看透任正非,便不再强求。有一天,我拿着厚厚的一沓《管理优化报》①,翻来翻去,寻觅着新的灵感。既然不能看透他,那么就洗耳恭听吧:
中国这30年来的变化是巨大的,国家的富强是我们想象都想象不到的。但快速发展的经济,也不可能持久不变,也会遇到调整。中国历史上走过的路都是弯弯曲曲走过来的,右一阵子左一阵子,左一阵子右一阵子,但是它总的还是在往前走,所以我们对“左一阵子右一阵子”要忍耐。
华为在茫然中选择了通信领域,是不幸的,这种不幸在于,所有行业中,实业是最难做的,而所有实业中,电子信息产业是最艰险的;这种不幸还在于,面对这样的挑战,华为既没有背景可以依靠,也不拥有任何资源。唯一幸运的是,华为遇上了改革开放的大潮,遇上了中华民族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
华为的高层领导虽然都经历过公司最初的岁月,意志上受到了一定的锻炼,但都没有领导和管理大企业的经历,直至今天仍然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因为十余年来他们每时每刻都切身感悟到做这样的大企业有多么难。
华为走到今天,在很多人眼里看来已经很大了、很成功了。有人认为创业时期形成的“垫子文化”、奋斗文化已经不合适了,可以放松一些,可以按部就班。这是危险的。繁荣的背后都充满危机,这个危机不是繁荣本身必然的特性,而是处在繁荣包围中的人的意识。艰苦奋斗必然带来繁荣,繁荣后如果不再艰苦奋斗,则必然丢失繁荣。“千古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来”,历史是一面镜子,它给了我们多么深刻的启示。我们还必须长期坚持艰苦奋斗,否则就会走向消亡。当然,奋斗更重要的是思想上的艰苦奋斗,要时刻保持危机感,面对成绩保持清醒头脑,不骄不躁。
员工不必为自己的弱点而太过忧虑,而是要大大地发挥自己的优点,使自己充满自信,以此来解决自己的压抑问题。我自己就有许多地方是弱项,常被家人取笑是小学生水平,如果我全力以赴去提升那些弱的方面,也许我就做不了首席执行官了。相反,我是集中发挥自己的优势。同样,组织也要把精力集中在发展企业的优点,发展干部、员工的优点上,不要聚焦在后进员工上。克服缺点所需要付出的努力,往往远远大于强化优点所需要付出的努力。只有建立自信,才会更加开放与合作,才会有良好的人际关系。
在电脑上打完这些文字,我久久地盯着,一时间感觉茫然,不知道从何处去想,也不知从中有什么可领悟的。对这些来自不同场合的话,无所谓懂,也无所谓不懂,像我们这些老华为人听得多了,瞄一眼就知道是任正非讲的。这些文字,其实也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只能是任正非讲的。但这么一说,倒是觉得它们不够好,有点儿松松散散,再也不像1997年他写的《我们向美国人民学习什么》那样一气呵成、雍容大度、境界开阔,再也没有《我的父亲母亲》那样的情深意笃、茹苦含辛、娓娓道来,也没有《北国之春》的冷暖自知、活力盎然。
这几年,大概是我辞职前后,我个人觉得,从文字上看任正非的讲话已显松散。我觉得可能是因为这些年他开始“夫子自道”了,不再是那种与员工完全敞开来交流的心态。何谓夫子自道的心态?就是面对成绩既不能自喜,但又不能盲目表态、下决心。似乎在历经沧桑、不断地达到多个“成功”的目标之后,他无以激动,但又不能不自勉,自勉了又不能太自得,不能太武断、太明显流露以显得像教条、像教训……所以显得很松散。这是一份怎样的迟疑啊,果真是“诚惶诚恐”啊!任正非的这种心态是以前我们很少见到的。
对这样的企业家,我们应该如何评说、如何谈论?从辞职想写华为到如今已经五年了,我越来越切身感悟到写这样的企业家是多么难。
一直以来我都顺理成章地、不假思索地把任正非当做是最好的企业家,并没有多么深刻地去想为什么。以这样的状态去写,会不会激扬文字、夸大其词、大吹大擂、一味拔高呢?这种危险是存在的。因此写起来我总是犹犹豫豫,这种犹豫是不是和任正非打理华为时的那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属于同性质的心理呢?是的,长久以来,我慢慢地体悟到,写好华为不见得比办好华为轻松—当然指的是精神层面。是的,写作要写任正非,就像办企业要办世界级企业一样,知其可,偏不为之,知其不可而为之!
一旦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我终于可以呼出一口气。任正非在《华为基本法》完稿后,是不是也呼出了一口气?
要“取法乎上”。要用任正非打造华为的心态,去写华为。
解决这一问题的“策略”就存在我的电脑里,“取法乎上,仅得其中”,我要把它拿出来,以示我写华为的决心、态度和方法。
真诚的批评首要具备的品质是一种对批评对象坦率的赞赏。在这种毫无保留的钦佩行为中,在颂扬者和被颂扬者之间才会闪烁着同一种光辉,仿佛批评家如此颂扬他在别人身上发现的东西仅仅是因为他将其移入到自己的思想之中,并且在他自己的精神中又重新深刻地体验过了一次。对这些真诚的批评家而言,不是我思,故我在;而是我钦佩,故我在。这种批评是批评天才对于他人的天才的一种参与,它建立在本人和他所钦佩的人之间至少是存在一种潜在的相似性上。(批评家乔治·布莱)
这段文字我不知道是在哪里读到的,但它与我此时写华为、写任正非的心态格外贴切。是的,写作就是一种批评。是的,“我钦佩,故我在”。我不再有顾虑。我将实事求是地写出自己对任正非和华为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