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客户服务是华为存在的唯一理由。”不是我想引用华为的名言,而是任正非的语气太坚定了。这样的气质,往往出现在认死理、不留情面、毫无心机的人身上。平常我们见到这样的人,会说:“呵,这人太理想化、太单纯了。”而熟悉华为的人知道,“生存”、“活下去”,或类似意思的语言,是任正非打理华为的表述基础,其重复使用率和“自我批判”、“在思想上艰苦奋斗”不相上下,共同构成了任正非的“关键词”,在他的讲话和文章中俯拾皆是。
这种始终身怀忧患意识,每一根神经都关乎荣枯兴替、生死存亡的特质,一直是中国文化中理想人格的一个基本属性。自古以来,这种特质就存留在中华民族文化的血脉里。在这一点上,任正非与古人一脉相承,应该说也算不上稀奇。因此,任正非也必定知道,即使有不绝如缕的忧患意识、即使有前赴后继的鞠躬尽瘁,荣枯兴替仍然频频发生。任正非也必定清楚,在中国历史上,那些具有理想人格的人、那些忧国忧民的人、那些实实在在去干事情的人,在中国的社会环境里,往往难逃失败的命运。
其实任正非挺担心“难逃失败的命运”。他多次讲话表示华为不能做先烈,不能太超前,只需领先半步、领先“一英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组织建设方面更加重视的是改良而不是激烈的改革、革命,生怕遭遇与北宋名臣王安石改革一样的后果、命运。但任正非的可贵之处在于,即便如此,他也要有理想,只不过他把理想的色彩埋得很深。
能够生存下来的必定有其原因。在无比艰险和没有生存可能性的情况下,在注定要失败的压力下,能够生存下来,必定有特别特别巨大的、非常人可比的智慧;不仅要有智慧,还必须具备能将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生存优势的执行力和韧劲。
自进入华为后,我一直觉得任正非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而这种气质究竟是什么,很难描述,可以将其粗略归为一种理想主义色彩,但这种理想主义色彩又常常被任正非表现出来的巨大的生存危机感、对现实的残酷的清醒认识所掩盖、冲蚀,从而若隐若现。有时,它会像一根无形的弦,在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的内心拨动。不过身处在这个金钱至上、浮躁快活的商业时代,这样的波动往往很快就会趋于平淡,久而久之也就只知道任正非厉害,不知其中竟蕴涵着理想的色彩。
在华为,只要你跟任正非打交道—直接的或间接的都行,最好是直接的—就会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理想主义。这种理想主义不经意间从他的言谈中就会流露出来,你就会觉得这家公司很与众不同。而如果你不跟他打交道,现实主义和功利主义在华为就比较明显。别的领导即使在需要务虚的时候谈理想,也会让人觉得很功利、很应景,是在做样子而已。我记得有某位高层领导,特别热衷于情景管理、潜力苏醒之类的坊间最流行的管理培训课程,经常花公司的重金组织公司干部参加管理培训。他每每在培训期间都会当着老师和所有参与者的面,情真意切地宣布:“大家不要叫我某总,直接喊我的名字吧!”然而往往是一走出培训教室的门,他便回到了原来未经培训时的本色,一如既往地以自己的方式声色俱厉地教导大家要怎样做一个全面的人等等。其实他自己的作风一向是对人苛刻,经常搞得下属紧张兮兮,大气不敢出,明明知道他提出的很多东西没有必要、没什么道理、不太合理,也不得不去应景式地顺应。他的那个态度可一点儿也不“情景管理式”,那个语气也一点儿都没怎么“潜力苏醒”啊。但是任正非就没有这种毛病,他往往是在最严厉、严肃的时候,也让大家感觉到一种合理性。
同样是培训,任正非做得就非常有人情味。刚进华为的那几年,我注意到,每次开会时任正非都会问:“某某来了没有,为什么不通知某某来?还有你们部门的其他人呢,怎么都没看见?只有你一个人来,你这是贪污、自私,不让同事来开会,就使他们少了一次培训、学习的机会,人家进步自然就慢了。只有你一个人进步快,这就是自私!你回去转达会议精神?我们这么重要的会你能转达清楚吗?还不是简简单单念一个结论,其余的过程和思想你肯定贪污掉,不让人家知道……”真是一位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可爱的老板啊!当然后来公司大了,任正非也很少这样说了,不过如果会议召集人没把相关人员、部门通知到,他仍然会十分生气。也许真是怕人“贪污”他的讲话,他的发言和讲话基本上都会让秘书按录音一字一句地记录、打印出来,发文让全公司学习,绝不容许助理、编辑、秘书将他的讲话内容“提炼”为干巴巴的几个要点。说句题外话,这也是任正非很多在讲话基础上整理出来的文章比较口语化、比较散的一个原因。
任正非的理想主义色彩还表现为不教条,他痛恨各种形式的官僚主义、教条主义和形式主义。在一次高层发展战略会议上,他一开头就抛出一句话:“大家说说,华为这么些年有什么经验教训?”听说董事长心直口快地说:“满足客户的需求是我们生存的唯一……”“屁话,”董事长的话还没说完,任正非就打断了,“是增长、增长、增长!没有增长,华为早就垮掉了。明年我们还要大招人,销售额要翻番,至少要增长80%……”
我可以体会得到,董事长肯定觉得自己很委屈:明明是你自己一天到晚说的,为客户服务是我们生存的唯一理由,怎么又说是增长呢?类似的委屈相信不少华为的高级管理人员都感受过吧!
那么任正非是如何衡量、定夺的呢?什么时候说满足客户需求是生存的唯一理由,什么时候让你去过高雅的生活,又是什么时候要你不顾一切地去抢单、签单……他是不是随意地乱说的呢?有没有一根准绳在后面起着调度作用?
我认为是有的,而且不是别的,就是他所具有的理想主义色彩。人情味、不教条、合理性以及没有江湖味,是任正非身上最有魅力的人际关系特征,再加点儿冷幽默,就构成了他的凝聚力。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非常少见,即使因为这个不成原因的原因,称之为理想主义色彩,也不为过。
这是一种已经混杂了很多矿物质和化学成分的理想主义。当然,仍然是理想主义,是一种百炼成钢的理想主义。理想主义我们是知道的,那是一种多么脆弱的东西啊,动不动就会生锈,渐渐地就会失去光芒,最终被它的主人遗弃。别人在垃圾场看见它,会感慨地说:“瞧,那就是理想主义!早知现在,何必当初!”然而任正非的理想主义和我们所知的有点不同,它是百炼成钢的,说不定还加入了很多不为人所知的化学元素和新型材料分子、比钢还强上百倍千倍万倍的理想主义。这种变了形的理想主义由于具有现实可行性,是一种和一般现实中的常态做法有很大差异的行为模式,因此我将其称为理想型。这样称呼,也是为了防止它和那种传统的理想主义混淆。这是任正非的独门秘技。任正非并没有将它拿出来给他的同事们炫耀过,而当他挥舞它的时候总是太快、太无形,眼拙的人看不见。同事们的委屈是必然的。不过,正是这种委屈,让他们时时提心吊胆,因此官僚主义才没有明显地在华为出现,爆发更是不可能。有任正非在,官僚主义、教条主义就不得不遁于无形。
“竞争只能在全新的市场中展开,因为在那里还没有谁建立起了防御工事。”任正非的成功,很重要的一个条件是他避开了权势型和历史沿袭型。这一点的关键性,是越思考越清晰的。理想型正是因为不会被看做是一种“优势”,被大多数人从主观上就排除了。
从任正非的理想主义色彩和他的理想型,我得到一个启发:莫非在当今商界,对于那些解决了基本生存的企业,理想是使其成为卓越企业、伟大企业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要素?这个念头随着苹果、谷歌等公司的越来越受欢迎而不断得到强化。而且,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国内同行拥有差不多的员工、差不多的发展环境和机遇、差不多的世界级竞争对手、差不多的网络与通信革命浪潮……最后竟然是华为这家最没有政府背景、媒体关系最不好的企业脱颖而出。就是因为任正非这个企业家是理想型的—理想型是那么自然地内在于任正非身上,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晓自己是理想型的企业家。
正如欣赏绘画真正要看的不是画得像不像,而是看其中有没有一股气韵生动。有了理想型,我们认识任正非就可以感受到一种气韵生动。如果不知晓这种理想型,我们就无法真正地去理解任正非。而任正非如果没有了这种理想型,就根本无法引起别人包括华为人去认识他、跟随他的兴趣。
我们很多人来华为之前都没怎么听说过华为,只是到了深圳找工作时才偶然听说,进入公司后,马上就喜欢上了这家名字念起来有点怪的公司。我们并不是先入为主地说华为好,而是因为它真的好。至今,我的一位企业家朋友还老听我讲在这个或那个问题上华为是怎么处理的,他非常感慨,说:“判断一家公司是否真的好,要看离开它的员工是否还说它好。”早期的华为,任正非的理想型对人是很有感染力的。这使得任正非这个企业家坐标不是冷冰冰地、生硬地对华为人发生作用,而是润物细无声般地渗透到全公司,加之公司又小,因此特别有凝聚力。
有一次,我亲身感受到,理想型的确有一种非对称性的力量。一位同事辞职后,有次我们几个人相约吃饭,谈笑间说到任正非有次开会说过员工不要有主人翁心态的事,谁知那位前同事马上就反应很强烈:“那次真叫我伤心,你们别笑,在那之前,华为真是我理想、梦想中的公司,觉得一毕业就来到这样的公司真是很骄傲、很自豪的事,我真的对它十分欣赏、投入。没想到任总会那样说,当时我感到十分失落。你们知道吗?我很久才完全从这个阴影走出来,还是在去了办事处以后,才走出阴影的。说起来,市场也真是锻炼人!”
我本来没怎么注意到任正非的那次讲话,对那句话更是没有放在心上。吃饭时对前同事提起,我也只不过是为了求证一下,因为在公司的时候我已经听几个人讲过这句话让他们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我本不信,现在,我信了。任正非的理想型的确具有很大的威力和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