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写在地上的“枪眼”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佩甫 本章:第一节 写在地上的“枪眼”

    那就叫“城市”么?

    当眼前出现一片灯火的时候,他问自己,这就是城市?!

    坐在一列闷罐子车上,走走停停的,咣当了大半个夜,把月亮都“咣当”碎了的时候,冯家昌终于看到了连成片的灯光!那灯光像海一样广阔(其实,他并没有见过海。),亮着一汪儿一汪儿地的金子一般的芒儿……然后就是一声彻底的、气喘吁吁的“——咣——当!”,只听带兵的连长说:“到了。”

    他就是在这一声刺耳的“咣当”声中进入城市的。这声音就像是一枚钉子,突兀地把他“钉”进了城市。

    冯家昌当兵了。

    他是从学校直接入伍的。按说,像他这样的人,是不该当兵的。他犯过黄色错误不是?那年月,仅“政审”这一关,就很难通过。况且,一个村的“公章”,就在国豆的裤腰上挂着……可他居然当了,还是特招的文化兵。对此,整个上梁,都觉得意外。人们说,狗日的,他凭什么?!

    在新兵连里,当他站在军区大操场上踢“正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东西。准确地说,那不是“东西”,那是一种象征。那“象征”就穿在胡连长的身上,那叫“四个兜”。小个子胡连长穿着这“四个兜”的军服,精神抖擞地站在他们的面前,撑出了一种让人不得不服气的“兜威”!

    “四个兜”——这将是冯家昌的第一个人生目标。

    这个目标并不是他自己定的,是支书刘国豆给他定的。当他离开上梁的时候,村支书刘国豆把他叫到了大队部。国豆板着他那张麻脸,足足看了他一袋烟的工夫,尔后说:“狗日的,便宜你了。好好干吧。你记住,穿上‘四个兜’,闺女就是你的了。”下边的话,国豆没有说,似乎也不用再说。

    这像是一种恩赐,也是威胁。国豆家的“国豆”,上梁一枝花呀!能随随便便地就嫁给你么?!

    可这会儿,他还只是个兵呢,是新兵蛋子。“四个兜”离他太遥远了,简直是遥不可及。老天爷,他什么时候才能穿上“四个兜”呢?!

    穿上“四个兜”,这就意味着他进入了干部的行列,是国家的人了。“国家”是什么?!“国家”就是城市的入场券,就是一个一个的官阶,就是漫无边际的“全包”……这“标尺”定得太高了!有一阵子,他有些灰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军营里有那么多的小伙,看上去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壮实,一个比一个能干,谁也不比谁少个鼻子多个眼儿,他凭什么呢?

    老这么想,他就犯错误了。一天,接近中午的时候,由于他在队列里踢“正步”时神情恍惚,被小个子胡连长当众叫了出来,罚他“单独操练”。在军营里,新兵最害怕“单练”,丢人不说,那惩罚也是很要命的!于是,中午时分,一个偌大的操场上就剩下冯家昌一个兵了……太阳在头顶上高高地照着,就像是顶着一架火鏊子,人的影子小得像只跟屁虫,操场太大,四周寂无人声,汗已经把人腌透了,两眼就像是在汗锅里熬着、蒸着、煮着,你甚至不敢低头,一低头眼珠子似乎就要掉出来!可小个子连长站在操场边的树下,一手扇着军帽,不时地连珠炮一般地对他发出一连串的口令:“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前三步——走!……向前五步——走!一、二、一!左、右、左!……正步——走!……正步——走!……正步——走!……”他就这么喊着,喊着,一直到把他喊昏为止。那最后一声,几乎是从太阳的强光里射出来的,那么的刺目,那么的锐利:“立——正!”就这么一声,冯家昌一头栽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小个子连长正背着两手,围着他一圈儿一圈儿转呢。见他醒了,连长脸一绷,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狗日的虫,我训不死你!”接着,他胸脯一挺,又厉声喝道:“——冯家昌。”

    冯家昌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说:“——到。”

    小个子连长又围着他前前后后地转了一圈,那眼像锥子一样剜着他,说:“狗日的虫——刁!”

    冯家昌不理解连长的意思,他就那么站着不动。

    小个子连长说:“一天到晚,俩眼儿贼不溜丢的,说说,刁赇个啥?!”

    冯家昌不语。

    小个子连长说:“狗日的虫——眼刁!你以为我吃不透你?嗯?!想到茄子棵里去了吧?不就识俩字么?!”

    小个子连长背着两手,走来走去的,又说:“——野心不小啊?!”

    冯家昌站在那儿,像是一下子被剥光了似的……可他仍是一言不发。

    小个子连长说:“说说吧?有钢用在刀刃上,晾晾你那一肚子花花肠子!”

    片刻,小个子连长突然发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回答问题,哪县的?”

    冯家昌立正站好,说:“平县。”

    小个子连长说:“岗上岗下?”

    冯家昌说:“岗上。”

    小个子连长说:“家里有‘箩’么?”

    冯家昌迟疑了一下,说:“……没有。”

    小个子连长说:“有‘磨’么?”

    冯家昌说:“一扇。”

    小个子连长说:“家里几根棍?”

    冯家昌吞吞吐吐地说:“五根。”

    “你是顶门的?”小个子连长问。

    冯家昌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过了一会儿,小个子连长的口气松下来了,他说:“不说?不说也罢。想‘进步’也不是坏事。既然有想法,我告诉你一个绝招。你听好了,两个字:忍住。”

    小个子连长说完,扭头就走。他走了几步,又折回头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军服:“告诉你,为这‘四个兜’,我忍了七年。小拇指断了一节!”说着,他伸出光秃秃的小指,在空中亮了一下,扭头大步走去。

    操场上突然有风了,那风凉凉的,一下子就吹到冯家昌心里去了。那两个字很好,那两个字使他顿开茅塞!他也许什么都怕,惟独不怕这两个字,一个农民的儿子,怎么会害怕这两个字呢?这两个字正是他的强项。他心里说,那就先把刘汉香放在一边,既然是想也白想,你还想她干什么?好好当你的兵吧。

    忍住!

    从此,冯家昌觉得与小个子连长的关系一下子近了许多,甚至有一种从骨子眼里冒出来的默契。他从未主动去接近过连长,可他们是心里近。小个子连长看见他的时候,那目光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严厉了,这里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就像是两个筛子换了底,谁都知道谁了。他们是用目光交流的,远远的,就那么相互看上一眼,他就知道连长的意思了。“单训”之后,他的心一下子就定了,再不胡想八想了。那两个字就像是电源,一下子就把他跟连长的关系接通了,他有了一个精神上的“知己”。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不能说的。在班里,他一句话也不说。他忍住。

    当然,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在冯家昌眼里,城市是什么?城市就是颜色——女人的颜色。那马路,就是让城市女人走的,只有她们才能走出那种一“得儿”一“得儿”的、带“钩儿”的声音;那自行车,就是让城市女人骑的,只有她们才能“日奔儿”出那种“铃儿、铃儿”的飘逸;那一街一街的商店、一座一座的红楼房,也都是让城市女人们进的,只有她们才能“韵儿、韵儿”地袭出那一抹一抹的热烘烘的雪花膏味;连灯光都像是专门为城市女人设制的,城市女人在灯光下走的时候,那光线就成了带颜色的雨,那“雨儿”五光十色,一缕一缕地亮!

    城市就是让乡下男人自卑的地方啊!

    当兵的,尤其是新兵,练的就是“摸爬滚打”,这也没什么。最难熬的,是趴在地上端着步枪练瞄准。那一趴就是大半天,人就像壁虎一样整个贴在地上,趴着趴着,就“趴”出问题来了。军区的大操场正临着一条马路,马路上,常有女人“得、得”地从路上走过。那都是些城市里的女人,走得很有些姿态。一个一个的,像过电影,又像是走“画儿”,也有的本就是首长们的家属,艳艳地从大院里扭出去或是走回来,那“丁零零、丁零零”的车铃声,就像是带了电的钩子,又像是演出前的报幕,还像是弹棉花的弓——腿很白呀!慢慢、慢慢地,就把他们的目光吸过去了。你想啊,一准的二十郎当岁,青春勃发,又整晌整晌地趴在地上,就是神仙也会走神儿呀?那是不容你不看的。看了,渐渐地,就会有一个部位凸起来,那也是不由自主的。于是,人就变成了一把锥子,一个硬木楔,或是一根淬了火的棍子,那种疼痛是难以想象的!就这样,趴着,趴着,就有人把屁股撅起来了。这种掀起屁股的动作是有传染性的,常常的,一个持卧姿瞄准的新兵排,就成了一个不断地掀动屁股的“青蛙排”了……对这种锥心的疼痛,冯家昌更有体验。在入伍前,他是偷食过“禁果”的。那个藏在谷草垛里的夜晚,丝丝缕缕地映现在他的眼前,这时候人就成了一团火,而那个部位,就成了烧红了的烙铁!在这种时候,他就特想刘汉香,他身下的土地也就成了“刘汉香”,他是多么地想刘汉香啊,那引而不发的“扳机”就是刘汉香的奶子么?!而眼前的诱惑又时时地吸着他,这就有了比较,他总是在悬想中拿刘汉香和城市的女人做比较。在比较中,那诱惑就更加地如火如荼!他对自己说,忍住啊,你要忍住。可他又怎么忍得住呢?

    ——真疼!

    没有当过兵的人是体会不到这份罪的。冯家昌所在的新兵连七班,就有人偷偷地哭过。都是被排长训过的一个兵,一个绰号叫“大嘴”的新兵。在卧倒瞄准时,“大嘴”的屁股欠起的次数多了一点,被排长发现了,一脚踩在了屁股上:“趴好!——什么姿势?!”“大嘴”哭了,像杀猪一样地哇哇叫!排长说:“没出息!你哭什么?”“大嘴”不说,他没法说。排长没有经验,排长军校毕业,年轻气盛,排长追着问:“还哭哪?说说,你是咋回事?!”“王大嘴”嘟嘟哝哝、文不对题地说:“我,我渴。我想,喝点水。”排长说:“渴?脱了军装,回家去喝,喝够!”

    于是,一个伟大的“发明”诞生了。

    这是对付“渴”的一种办法。也是一个由“忍”字打头的创新。在新兵连七班,冯家昌的创造发明很快就得到了全班战士的认可,是一种私秘性的认可。就这么一个没有大言语的人,他一下子就解决了大家的痛苦。冯家昌并没有给大家说什么,这种事是只能做不能说的。他仅仅是带了一个好头儿,在卧倒瞄准时,他的身子就像是粘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动。无论趴多长时间,他的卧姿都是最正确的!为此,他曾经受到过小个子连长的口头表扬。这就不由地使同班的战士们犯疑,这家伙是咋回事?

    收操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在他的身下,有一个洞儿!

    很快,一个秘密被破译了。

    是的,在他卧倒的那片地上,挖了一个洞儿……这时候,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你行。你真行。”他笑笑,什么也不说。

    接下去,先是在新兵连七班,尔后是整个新兵连,在数天之内,全都完成了卧姿瞄准的正确性:卧倒在地,两腿分开,三点成一线……不管趴多久,不管眼前有没有女人走过,那卧姿是整齐划一的!半月后,当首长们前来检查的时候,新兵连的训练课目得到了满意的认可。首长说:很好!

    当新兵训练将要结束的时候,一天晚上,小个子连长把他带到了操场上。这是连长第一次把他单独叫出来,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路灯离他们有些远,夜灰蒙蒙的,当他们来到操场东边的时候,天空中泻下一片月光,小个子连长停下来了,有意无意地说:“我也是平县的,老乡啊。”冯家昌说:“我知道。”小个子连长说:“——狗日的虫!”冯家昌笑了。尔后,他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冯家昌一眼。接下去,他往前走了两步,拿出手电筒,像画弧一样在地上照了一圈,照出了地上的一个一个的小洞洞地,尔后问:“这是什么?”

    冯家昌立正站好,正色回道:“枪眼。”

    小个子连长笑了,他说:“枪眼?”

    冯家昌说:“枪眼。”

    小个子连长点了点头,说:“你是一个兵了。”

    片刻,小个子连长间:“三个月了,有啥想法?”

    冯家昌说:“没有想法。”

    小个子连长望了望天上的月光,那月光很暖昧。他再一次点了点头,说:“记住,要会忍。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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