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皇帝子女很多,皇子不开府,在长安,皇子的住宅附连于宫城;在洛阳,王子和未嫁的公主,都居住于宫城之西的一个区域,称为夹城。夹城狭长,东边城墙与宫城连接,西边城墙则连西苑,夹城南三堂有一列屋宇和花园,是寿王邸。
寿王自宫中省母回来,匆匆回自己的住宅,王妃不在屋内也不在园中,侍女告诉她,王妃去了阊阖阁。
于是,他匆匆出府,上城墙——阊阖阁是建在夹城的城墙上的,上面有观象台。
寿王问了几处侍女,在观象台长廊,远远见到了王妃——这是面对广大的西苑的高处,风大,寿王妃独自一人立着,风吹动了她的衣袂,风也吹散了她的长发,但是,在风中零乱的寿王妃,却有飘飘欲仙的风华。
他急步而上,叫唤她。杨玉环看到丈夫,撩拨着散发,迎前,年轻的寿王捏住妻子的手,痴痴地相看,没有说话;于是,她笑了——在风中,她的笑,风情万千,然后,她喜悦地谴责丈夫,要求丈夫不可时时用这样的目光相看。
寿王定了定神,对妻子说:“今天,我在母后处看到一幅画像,是母后二十岁时,一名画工画的,母后说,她年轻时,有些象现在的你!”寿王妃杨玉环问丈夫:“你看呢?”寿王想了想,坦然说:“我回答母后说很有些象,其实不大象,我以为你更加好看!”
她又笑了——她时时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寿王也常常会迷失在自己妻子的笑容中,他曾经说玉环的笑似魔,似幻,会勾摄人的魂魄。
现在,在她似魔似幻的盈盈笑中,寿王忘情地挨近妻子。
杨玉环不经意地伸出手,轻抚丈夫的面颊,但是,她又立刻警觉,放开,又推开丈夫,低声说:“此地会被人看到,我们走——”
观象台上,有值日的内侍和女官,可能会看到他们。寿王也连忙定下神来,伴着妻子徐行,一面问她为何独上阊阖阁。她回答:“我一个人好闷,出来看看。”
寿王表示歉意——因为自己入宫而使她孤单而闷——婚后的日子,寿王除了入宫和进行指定事务外,把各种交游放弃,时时和妻子在一起——他们有多种共同的嗜好,只要在一起,就会忘却一切外事。
为了杨玉环在夹城中的诸王宅内觉得闷,寿王殿下利用母亲的宠爱而伴妻子出游。
大唐皇朝的皇子,自开元皇帝嗣位之后,行动多受了一份限制,以前,诸王分房出居外面,有自己封地和住宅,现在集中在都城住,在东都有宫城的城门一道手续,出入要登记,便不大方便了,而且也不能晚归。在长安居,诸王宅虽集在一区,但能利用地形的方便自由出入。而洛阳夹城由宫闱局直接管理,对于王妃出入,每次都列册具报内廷,平常日子而出去玩,那是不容许的。寿王运用母亲的关系,用宫内派人传召,先入宫,再出苑,在记录册上,便是入侍。
这样做是偷巧,与理不合。但是,谨慎的寿王为了取悦生性好动的妻子,一再偷巧出去。
他们时常乘了车悄悄出郊,有时,着了便服乘舟在市区出现,在家中受严格管教的杨玉环,婚后放任了。这种出游,有时也借助于咸宜公主。
公主派人请寿王夫妻到自己住宅相见,这也是名正言顺的。因此,洛阳人有不少能看到寿王和他的王妃——这是被称为神仙眷属的夫妻,寿王是诸王中长得英俊的一个,而婚后的杨玉环,越来越华妍。
杨玉环在未嫁时溜出来玩,或者在被人邀时出来,她的哥哥曾暗示地告诫她,不可到天津桥去,她浑茫地接受了。婚后,在一次出游中,她忽然想到哥哥的告诫,转告丈夫,并且要求去天津桥看看。
寿王自然不会介意,他们周历了皇城正南洛水上著名的天津桥。其实,杨玉环经过天津桥和星华桥已有几次,平时没有留心。现在,她着意了,觉得家人的告诫毫无理由,她为此而询问丈夫。
寿王想了一下,对玉环说:“可能,天津桥堍的小广场,以前是行刑的地方!”
杨玉环看看天津桥南面的四支大旗杆,此时,天子的龙旗招展——表示皇帝驻跸东都,她恍然了。她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女人,在自己想到时,就说出来:“我明白了,我的高祖在开国时,于天津桥被太宗皇帝所杀,悬首示众。后来,朝廷起用我的曾祖,赦免罪名,准许将高祖父改葬。”她略不经意地接下去:“我的父亲以儒家自许,他又很钦佩我的高祖,大约从一个孝字出发,不许我来天津桥。”
寿王顺着妻子的口气而称赞杨汪当年的勋业。可是,杨玉环却笑着摇头,说明父亲崇拜高祖,因为高祖著过书,又做过国子监祭酒。
在杨玉环,这是偶然接触到家事,但深爱妻子的寿王却把此事深记于心,他在此后又不经意地问了妻子一次。于是,他为岳父的出处而去请托姐夫杨洄。
驸马都尉杨洄,因妻子咸宜公主有宠,成了都城中一个活跃的人物,他轻易地通过特别的人事关系,由宰相李林甫直接荐引,以杨玄璬为国子监的太学博士。
国子监是冷衙门,热衷名利的人不会要进去的,但这又是朝廷中一个清高的机构。一个人能在国子监当上教习,再转向一般机构,地位就会完全不同,官场中人会以学者而相敬。再者,从品位而言,杨玄璬只是正七品下阶的地方官,而国子监太学博士,则是中央官正六品上阶,中间相差正七品上阶一级,从六品下上两级,正六品下阶一级。杨玄璬的移调,头尾算在一起,高了五级之多。但这样的迁升在大唐朝廷又不算是违法的,李林甫以他优于儒学为藉口。还有,入国子监的人,要教书,那必须有些才华才能应付,只要不被国子学生和同僚所轻,旁的衙门的官员,便少加理会。
这是杨玄璬梦寐以求的事,他只希望能先当上国子监的直讲和助教,著三五卷书,再升博士,现在,一举而得博士,他很满足,以为自己将来会重振家声。
上任之后,杨玄璬在家中祭祖,正式上书宫闱局,请许女儿归宁一次,参加祭祖。
杨玉环回家了,她对于父亲的行为觉得好笑,但她依然很驯顺,恭恭敬敬地向高祖神主叩头,又自动读了一遍杨氏家训。然后,她悄悄地告知新补上集贤殿校书的哥哥:“我听说,太学博士不及五经博士和国子博士高,将来有机会,我托人替大人转一下。”
杨鉴为此而吃惊,他告知妹妹,五经博士是要有讲经的专长,国子博士则是教授三品以上大臣的儿子学业的,不可随便营谋。同时,他也为自己得为正九品下阶的集贤校书而向妹妹致谢。
杨玉环入了王府之后,对官场的事也懂了一些,她暗示哥哥,在一任将满时,通知自己。
杨鉴有些茫然,他不以为妹妹有此能力,但是,当他代表父亲送妹妹上车时,就明白了——大唐皇子寿王李瑁,躲在车中,亲自来接妻子,他和大舅子相见,但叮嘱杨鉴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来。在皇家,这是违例的。
从而,杨鉴得知妹妹受到丈夫的特殊宠爱,自然,他也了解寿王在皇子中不比寻常的地位,外界有传说:皇太子李瑛地位不稳,倘若皇储有变局,寿王是继位为太子呼声较高的一人。
杨玄璬父子虽然以儒士自许,但是,对于寿王地位的传闻和女儿被丈夫特别宠爱的事,也不能免于惊喜之感。他们想:一旦寿王得为太子,将来继为皇帝,玉环便是皇后了!虽然这事很渺茫,但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很高。他们为此而喜,但也为此担心事,因为皇位承继权的争夺,在大唐皇朝,常常演出骨肉相残杀的惨剧,寿王得胜,当然很好,一旦失败,那会株连及杨氏家族……
但杨玉环却完全不曾着意于政治上的事——她虽然知道丈夫有些与别的兄弟不同的交往,但她并不重视,婚后的日子在她是很愉快的,少女的虚荣心,因环境的焙烘而渐渐滋荣,她喜欢宫廷生活,她觉得自己如暖房中名贵的花朵,被人供奉着。
除了丈夫之外,宫中代替皇后之位的武惠妃,也钟爱她,她经常被召入内苑陪伴惠妃。
武惠妃自称在青年时,相貌象杨玉环,玉环不觉得。不过,她又认为已到中年晚季,曾经数度流产,又生儿育女过的武惠妃,至今仍保持着细致风仪,她会打扮,妆并不浓,但看来很适意。武惠妃似乎极留心自己的体态,一般妇人进入中年就发胖了,但武惠妃没有,她稍为丰腴,可谓恰到好处,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显然可以料到,在年轻时,她曾是美人。
也许同是美丽的缘故,她们婆媳相处很好,杨玉环曾听到人们的悄语:武惠妃有武氏女皇帝一族人的机智和阴狠。但她一些也不觉得,她以为这位看去尚残剩青春的婆婆,慈和可亲,甚至没有界限——婆媳有似姊妹。
在秋天,炎热初退的七月底,杨玉环把自己可能有孕的消息先告诉婆婆。
武惠妃在起居间内听杨玉环报告这一项消息,她大喜,立刻命内侍召奚官来诊脉——也就在此时,皇帝忽然来了。依照宫廷体制,玉环是不能在此见驾的,她回避,惠妃着一名女官陪媳妇到九洲池的花光院游憩,她小心地叮嘱有孕的事不可向任何人道及。
作为皇帝媳妇的杨玉环,只在大婚时朝见典礼中见过皇帝——距离远,又穿戴礼服和冠,并受礼仪限制,见,等于没有见,此时,她有好奇心,央求那位女官让自己偷偷地看看皇帝。
这是在宫廷的常情之外的,那女官笑而应之,她认为稚气的寿王妃不会因此多事的。
她从窗隙中看到皇帝,有三丈距离,她发现,大唐皇帝很俊伟,一些也没有老态。
寿王妃杨玉环有孕了,但宫廷中并未循例公布,那是武惠妃的嘱咐,惠妃自己曾流产几次,对生育有着多种迷信,她生下唯一的男孩寿王,是在几次流产了男婴之后,不公布有孕,而且一生下来就抱出宫廷,送到皇帝的长兄宁王李宪府中,由宁王正妃代育,这样才获得保全。
也为此,武惠妃对自己的一支生育上多有讳忌和迷信,她一方面禁止宫中布告,同时,也命媳妇不可张扬。经常为玉环诊脉和照顾她的医生,也由惠妃亲自派往,那不是正式太医,而是奚官局的老内侍,论看病的资历经验,奚官并不逊于著名的太医的。此外,一名出身于武氏家族而随惠妃入宫的老宫女,也被派到寿王府,照料寿王妃的饮食起居。
玉环对自己有孕,初期是惊喜的,但是,过了一些时,她又不着意了,由于有孕使行动受到限制,她还抱怨!
也在玉环有孕时,武惠妃却用力为儿子谋求太子的地位。
她命聪明的女婿杨洄替自己在外面从事结交大臣,设法更易太子——太子李瑛是赵丽妃所生的。赵丽妃出身为歌伎,赵氏家人因她有爱宠及李瑛为太子,得官爵,皇族及朝中,多有人瞧不起赵氏椒房,而在武惠妃获宠后,赵丽妃已不大为皇帝所喜,再者,赵丽妃在开元十四年死去。李瑛虽然已是法定的太子,但宫中无奥援,他本身又较朴实和少机智,在朝中,也没有集团势力拥护,因此,他的地位早已有动摇倾向,只是李瑛很守规矩,虽然没有才智为人称道,但他行为上表现端正,没有过失,因此,要去掉他也并不是容易的事。
武惠妃与女婿经常密商,她认为:李瑛智慧低,经常和太子在一起的鄂王和光王,性情容易激动,也不是有深谋远识的人。
她命杨洄设法先从鄂王和光王那边下手,再扳下太子。
这些政治上的阴谋,非但杨玉环不知道,连寿王也不知情,寿王在王妃有孕时陪伴她的时间比以前更多了。
因为有孕,她被禁止舞蹈——婚后,她可以公然练舞,她喜欢舞,也近乎强迫地命丈夫跟着学习,现在,她不能舞,转而弄乐器,偶然,她会试一支慢调舞。
杨玉环对音乐有天才,她在寿王府,随两三名老乐工学习了许多,几乎每一样都有好的造诣。
为了经常奏乐而引起旁人议论,杨玉环把一间宽大的房间的门窗,各加三重帷,以阻音响传出太远。
但这样的日子又并不太久,皇帝突如其来地提前回长安,原来宣布是二十五年二月二日回长安,但在二十四年的十月,皇帝一行就离开了东都——据传说,因为洛阳宫中多怪事,可能有鬼祟,因此提前。
皇帝忽然提前回长安,其实有政治上的原由。首席宰相张九龄一派人权重,他们自许为清流,为儒臣,讲究家世门第,以学问鸣清高,对办事务的官员多有压抑,而且,张九龄运用相权,时常以制度为依据而阻遏皇权。
李隆基不能忍耐,他有一套统治方法的,他用儒臣其实是作招牌,他明白那些儒臣迂阔,真正办起事来,不见长处。
他的统治原则:杂王霸之道,而以能做事为主。对体制和出身,他不重视,这是李隆基从他的祖母女皇帝处学来的。
皇帝回到长安,把张九龄集团都排出政府,李林甫成了首席宰相,此外,皇帝所欣赏的朔方节度使牛仙客,以前以出身低,为张九龄所抑而无法获得高位,现在,李林甫引荐他为工部尚书兼宰相,如此,朝政为之一变,由书生集团柄国转为事务人才柄国了。
但这些变动和杨玉环全不相干,她对朝中事很少去理会,关于张九龄集团的倒掉,她是从哥哥口中得知详情——回到长安后,诸王多分开,没有宫城隔限,他们出入比较方便,因此,杨鉴能够来看妹妹。
杨鉴在私谈中表示了对张九龄失掉相位的惋惜之后,寿王参加进来,他们就不再谈政事了,而杨鉴,于寿王参加之后不久,就告辞了。
寿王对大舅子的质朴和拘谨,觉得好笑,他率直地告知妻子,杨玉环完全同意,她说,自己的父亲三兄弟,只有父亲一房是书呆。她用稚气的口吻形容哥哥。
寿王问妻子,杨鉴何以至今未婚——杨玉环为此而茫然,直说不知道,于是,寿王笑谓,自己将设法为大舅子做媒。
事有凑巧,大腹的杨玉环极少出去的,这天,应武惠妃之召而入宫,她的丈夫陪行。他们在武惠妃宫中,岐王的幼女承荣郡主正入谒——寿王先由宁王妃领养,与岐王家也多来往,岐王虽已故世多年,但岐王子女和宁王的子女同受到武惠妃照顾,这两家经常入宫,承荣郡主性情温和,是一个好读书而不求时髦的女子,衣着也极淡素,武惠妃时时嘲笑她,但也很钟爱她。
偶然相遇,寿王觉得承荣郡主和自己的妻兄会相合,他向母亲提出。
武惠妃见过杨鉴,也有相当了解,她以为这样的联婚,对寿王本身也有好处,因此,她接受了而且很快地提出。
有武惠妃作伐,婚事自是必成。
杨玄璬有迷茫感,女儿嫁皇子,已出于他的意外,如今儿子婚郡主,更出于他的意外。但杨鉴的订婚,对杨氏这一支的地位,有了实质的提高,缙绅们把河中永乐房的杨氏一系和皇室作了正式的联系。
在杨鉴订婚的喜事中,宫廷夺权的悲剧终于揭开了。
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以有异谋的罪名,被皇帝废斥为庶,监于宫中东城。
这一事件轰动内外,一日之间废三位皇子,其中且有太子在内,群情哗喧,朝廷中张九龄遗下的一派以及若干山东世家集团的人,都以为不应该废太子,但此时张九龄已被贬官,张党的监察御史周子谅,借机弹劾牛仙客,在朝堂上受体刑、流放,出城之后,就因杖伤重而死。皇帝的严酷,使那些以儒家自许的大臣不敢公开为太子申辩。但是,在暗中,却有人设法营救。
三位皇子在囚所,和外界仍有秘密联络,宫中特种人员查出太子李瑛的妻兄(驸马)的家人,以及李瑛的舅家赵氏,李瑶的舅家皇甫氏,都使人贿通内侍,内外联络通讯,找机会营救。
这些报告,由武惠妃支使,直接送到皇帝手中。
三位皇子虽被废,照理是无法将之构成死罪的,但在囚所的报告陈上之后,情形就变得很坏了。皇帝李隆基就以构通宫廷禁卫而起兵夺得权力的,他由自己例子,以为这三个儿子也真会图谋不轨。
于是,皇帝父亲发了狠心,杀子!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皇帝诏命,将三个儿子赐死。距离他们被废,不足半个月。
三皇子同时被废,已经震动内外,一旦处死,自然更令人惊悸,朝堂中虽无大臣进言,但悄语却流传,而且传得很广。
武惠妃自然被牵入,寿王也成了人们的议论中心。
武惠妃是耳目众多的,不久,她就得知了——她有武氏一族人的果决,说做就做,有时也能酷狠,但在得知群情鼎沸,流言满市时,武惠妃终于明白自己做得太过分了——通常,太子既被废为庶人,又被囚禁,再复位的可能就非常少了。她自悔不该太狠,她以为斩草除根,可免后患,但人言如此,反而不利,假定将这三人先废为庶人,看管几个月,再由自己来作好人,赦免他们,贬放到外面居住,再复他们王位,如此,对于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就比较容易。现在,流言的锋芒,集中在她一身,无论如何,她不能亲自提请以自己的儿子继位为太子了!为此,武惠妃在作成功铲除异己者之后,非常懊丧。因为下一步的计划,铲除异己的主要目的,在可见的短期内,完全无法进行了!寿王,同样陷入了慌乱中,而他的妻子,却在此时临盆了。
寿王妃有孕的消息,不曾在宫廷公布,现在,寿王妃诞生儿子,依例该在宫内公布的。同时,也要有一个庆典。但是,处死三个皇子事件,正暗潮澎湃,武惠妃和寿王是首当其冲的,沙砾集中在他们母子的身上,此时张扬寿王的喜事,非但不会有好处,反而引人怵目和可能被人加添一些花样用来中伤寿王。
武惠妃在无比的困扰中,又命内侍省只登记和造册送宗正寺,这位祖母自行奏告皇帝——她选一个闲适的时间将寿王的奏报送上,请皇帝赐名。
为了处死三位皇子而引致的暗潮,皇帝李隆基自然不会不知道,他统治天下廿多年,自有一套作法,他也有属于自己直接指挥的人员,外间的流言,他知道,他为此苦闷,同时也有些悔意。儿子虽然悖逆,也没有必要将之处死的,但他是一个极深沉的人,内心的烦恼,表面看不出。可是,以武惠妃的智慧又能发现。因此,她选择了恰当的时间进言。皇帝笑着说:“又添孙了,我有生之年,看到百孙,当无问题。”——李隆基曾在长安城东北角,以一坊之地,建宅地供儿子们集中居住,那一坊有夹城直通兴庆宫和大明宫,称为入苑坊,初时名十王宅,稍后名十六王宅,后来称诸王宅,李隆基的儿孙渐多,入苑坊的建筑也多了,皇帝已命建百孙院,因此,他如此说。
于是,皇帝取笔,写了一个“僾”字。那便是寿王和杨玉环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这名字从“人”,从“爱”。以爱为主,皇帝可能因为自己深爱武惠妃而推及的。可是,武惠妃因三皇子之死,心理上有着芥蒂,她看这个字,从“爱人”出发,她想:难道,这是皇帝暗示我吗?
这一转念,她的心情更增了一分沉重。次日,武惠妃亲自到入苑坊寿王宅来看初生的婴儿,把皇帝的赐名给予。
杨玉环产后才六天,已起床了,武惠妃立刻命她去躺着,她告诫媳妇,产期中必须好好调养,不然,将来会多有病痛——杨玉环不在意,但她是一个听话者,武惠妃说了,就乖乖地走开去躺回床上。
于是,母亲命儿子入内起居室,屏退左右,告诫寿王在这个时期切不可出府。
她坦率地说出:太子虽已被杀,但流言太多了,对自己母子的处境反而不利。她命儿子小心,尽量少说话,除了奉召和上朝之外,和兄弟们也不可来往,她特别说明,与咸宜公主也不能相见。
她命儿子在自己的府中避风雨。
这也正是炎夏的风雨季。
寿王府只在孩子满月时举行一次规模不大的庆宴,皇帝命知内侍省、右监门将军高力士至寿王宅,赐礼物八式。这位为皇帝宠信和友谊的宦官,虽然是宫廷中最有权势的人,但他在公众场合很守礼,从不骄矜,他来寿王府,办完事之后,饮酒一杯就走了。他在临走时才告知寿王,武惠妃因精神欠佳,今天不会出来。
寿王并未介意,他和到贺的诸王入宴听乐——由于宫廷事件的影响,诸王的情绪都很低,宴会规模本来就小,又因情绪低,因此,很早就散了。
寿王在宴会散时,匆匆入内找王妃。
杨玉环正在作一种运动,她以腹部贴在地毯上,双手扳着双足的足背,身体反转成弓形。
寿王匆匆闯入而看到,大奇,又大笑。询问她这是作什么?杨玉环时常作这样的肢体体操的,但平时不让丈夫看到,今天,被发现了,她一笑,不曾停止,并且用力摇动,以腹部作支点,身体有如迎浪的小舟前后起伏。寿王忍俊不禁,蹲伏下去,捧住妻子的面颊说:“你的花样可真多,以前我不曾见过。”
她告诉丈夫,这样做锻炼可以收束腹肌,使身材苗条结实。她又婉转地说明:这是女人的私事,本不应给丈夫看到的。
于是,寿王趴下去,轻快地吻妻子,问她什么时候可以作完?而杨玉环,迅速地松开了手,搂住丈夫,告诉他:“现在已完了!”两人在地毯上搂着相亲,她问他宴会的情形,寿王随口说了几句。他本来是心事重重的,但是,在看到妻子的新鲜动作后,放宽了;此刻,他又在欣赏着紧身小衣的妻子曼妙的身材。
他在想:自己兄弟们的妻子,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她,自己的姊妹虽多,论姿容,也没有一个可及得上杨玉环,他把自己所想的告知妻子。
杨玉环幽秘地笑了,她回答:“或者是吧——在没有论嫁的时候,我并不觉得自己好看,在东都时,杨慎名的妻子对我大加赞美,我还不以为是真的!”
寿王的忧惶就此消散了,他想象,如果斗美,自己的妻子可能是长安第一人。
他爱悦妻子的美丽,同时也喜欢妻子的温柔婉顺,杨玉环几乎没有发愁的时候,杨玉环也从来无所求,和她在一起时,好象在初夏的暖和中,使人自然而然地有和畅感,也自然而然地会放开心事。
寿王因妻子而放开心事,可是,武惠妃的心事却越来越沉重,她已设法使皇帝诛除太子,然而,内外的流言对她太不利了,她无法提出以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但是,太子既被杀,继立的事不容拖延。
在无计可施中,她和宰相李林甫密商。
李林甫自称,皇帝曾问过他,诸皇子中谁人贤孝,他举寿王,皇帝没有再说什么。
武惠妃有些急,她要求李林甫思考,是否找机会直接向皇帝提出。李林甫答应,但是,他又以为皇帝如不问而自行提议,反而不好。他估计,在两三个月之内,皇帝必然会决定太子人选。李林甫认为,时间如能拖得长些,冲淡了三位皇子死事予人的心理影响,那末,对寿王有利。
武惠妃以自己的观察告知李林甫,皇帝对立太子的事,不可能拖到明年或今年年底的。于是,她再要求李林甫设法联络一些元老重臣建议立寿王。
这使李林甫很为难,元老重臣们,可以在皇帝面前说话而起作用的,大多同情三位已死的皇子,他们在太子问题上,不会提任何建议。至于他本人,此时的确也不能主动提出。
继任太子问题,在李隆基缜密思考中,他对寿王稍有偏爱,可能是因母而及子,也可能因为寿王母系有武氏血统——李隆基对作女皇帝的祖母是极为崇拜的。他有一个直觉,武氏和李氏,血统相合,会孕成能干的人。寿王就是李、武两家再传的混合血统。
可是,他又有着犹豫——武惠妃是他长期爱宠的人,他信任这个女人;可是,他童年时代所经历的宫廷斗争,又使他对一些事多有顾虑;他想寿王虽有两个了不起的家族的血统,但看来不象自己那样精明强毅,如果自己死后,武惠妃干政,那么,儿子的皇权可能被压抑,武氏又可能再兴起,李隆基认为,武惠妃有潜藏的能力。
这只是一己的思维,但是,他又幻惑于自己的思维,因此而踌躇——此外,人们的私议,对他也有影响,他想:如果立了一个不适当的人为太子,会引起政局的不安。
因此,平素有决断力的皇帝,对太子继承人选,踌躇不能决。
心事重重的皇帝,时常在苑中独自散步,思索着,他虽曾问过宰相,但他要自己作最后决定。
在苑中,他会长久独思——武惠妃知道这些,因而,内心的虑忧加深着。
武惠妃时时想正面向皇帝请求,立寿王为太子;她有那样的机会,但是,她在宫廷中又从未直接干预政务,她自幼年起,就被教养于宫中,她深知李隆基对权力的敏感性,长久以来,她只以娱乐君皇,自取悦至得宠,她都是顺遂君皇的。她避免正面接触政治,除了皇帝问及,她极少主动提出问题来。近来,她暗中部署,稍为伸展自己的触觉,同时也建立一个秘密的权力体系,那是在朝中结合一批人替自己发言,她暗中泄出宫中消息和皇帝的意向;同时,她利用欢好行乐的时候,不着意地发展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
由得宠到有一些权,她做得极隐秘,自然也很辛苦的,直到女儿结婚之后,驸马杨洄为她奔走,她才正式有了势,但依然是隐秘的。
太子李瑛的事件,她曾经发言,诉以自己也曾受太子的轻侮,现在,她如直接请求以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两宗事件加起来,必会使皇帝起疑,何况,二十余年来,她也从来没如此正面提过事。
在踌躇中,她又召女儿和驸马入宫密商。驸马都尉杨洄以为,朝廷中现时已无人能说话,李林甫已进言,除非皇帝再问,也已无再说话的余地。
随着,杨洄建议武惠妃找高力士设法。
武惠妃在沉吟中点头。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高力士,参与李隆基发动玄武门兵变而夺取皇权,自皇帝开元元年起,他就承担了这一个重要职位,宫廷中,也只有他和皇帝有私人友谊。高力士是出身武三思家的,与武惠妃的关系很好。长久以来,武惠妃都得到高力士的照顾。可是,武惠妃又明白高力士为人谨慎,从不随便议论朝政,干预人事。
再者,高力士在皇帝面前是可以随便说话的,她担心自己的请托不慎,反而会出事。
就在她踌躇不决的时候,宫廷中发生了怪事,惊扰了这位皇妃——武惠妃宫中的一名值夜侍女,中夜尖叫,昏了过去,其余的宫女闻声往看,抬她回房,救醒了她,那宫女自称看到三个男鬼,在惠妃寝殿的外面草地上跳动,倏忽不见。
这事很耸动,次日,武惠妃也知道了,三个男鬼使她自然地联想到三位被杀的皇子,她心悸了!
那名宫女被内侍省找了去,杖杀,那是妖言惑众罪。
可是,闹鬼的事却继续出,虽然无人敢直说,但武惠妃却知道一些异象,她为此而惴然,心中恐惧,对立太子的事,也不敢积极进行了。
事情也凑巧,身体强健的武惠妃,在宫中闹鬼之后数日,忽然得病,吐、泄,突如其来的,而且很凶恶,宫中的医士不能作主,奏闻和传召太医入诊。
皇帝李隆基很紧张,但奚官局丞以惠妃的病来得邪恶,可能会传染,劝皇帝不可入视,李隆基不以为然,他直入,可是,武惠妃却命侍女阻挡,她在恶劣的吐泄中,狼狈不堪,她不愿皇帝看到自己的狼藉之相。
武惠妃的病来得快,但也好得很快,两夜三日,她就痊愈了,太医只说外感风邪,不曾指明病的具体原因。
病虽然很快就好了,但两夜三日的吐泄,对武惠妃的身体影响很大,她在休息了三日之后,才让皇帝进来相见,她仍很软弱,而且消瘦了。
在宫中,武惠妃这场病,也引起了悄悄的流言。
悄语流传:武惠妃是被鬼祟而得病的。——宫中的悄语无可查据,但是,武惠妃的左右也有风闻。于是,咸宜公主入觐,建议召太常博士王玙为之祈禳——巫觇之事,在宫中是犯禁的,但以太常博士公开行之,那又当别论了,不过,武惠妃还是拒绝了,她耽心这样一做,会使流言更加猖獗。
咸宜公主是听到悄语而建议的,而武惠妃,从女儿的建议而体悟到鬼祟的传言,她为此而惴惴不安。
于是,她换了一个居处,迁入一所近年新建的宫殿。同时,她又暗示女儿,把那位通祭禳的太常博士推荐给皇帝。
武惠妃自患病休息到搬一个住所,耽延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这期间,继立太子的问题,便也搁了下来,武惠妃以皇帝不提太子事而稍稍安心,她以为拖延对自己总是有利的。
在寿王那边,情形也是如此,母亲骤然而病,转移了他的注意,他在母亲病愈后,每隔一天入宫问疾一次,有时,寿王妃杨玉环也随之入宫。
这样,拖到了十月。武惠妃在病后,身体一直软弱而没有大好,皇帝以长安城冷,便出赴骊山温泉,一方面是避寒,一方面是让武惠妃在温泉中疗养身体。
自开元二十二年正月皇帝赴东都以来,已有三年多不曾赴骊山温泉过冬了,这回去,规模很大,除了皇族中人外,百官也有不少从驾到骊山办公,大臣中有不少人在骊山有赐第,家眷也相随而去。
那位由咸宜公主引荐的太常博士王玙,也随驾前往,他已获得皇帝的信任,皇帝准他的建议,设立青帝坛以迎春,而他的官位,也封为侍御史领祀祭使了。
杨玉环随了丈夫,第一次到名闻天下的骊山温泉区,她生性好动,到了骊山,宫廷的和王府的各种管束都放宽了,她可以自由活动,她甚至可以独自骑马去游览,只要不越出禁区,就不会有问题。
一天的下午,从驾骊山的诸王,奉诏命往听国子监祭酒和司业讲经,杨玉环以这天的气候好,阳光满地,不很冷,换了轻装,骑马出游。相随寿王妃的,有马夫和内侍各两人。但是,在山阳的长青道,杨玉环看到道路平坦,一下任意,策马疾驰,把四名从人远远地抛离了。她到华盖亭歇马,等从人,但是,另一处的景象吸引了她,她又上马沿着一条整齐而回过山角的路奔驰——那边有平台和楼阁。
她没有顾忌什么,直驰而前,于是,她看到山道上有一个白石砌成的牌坊,上面刻着:“骊阳凝碧”。她在牌坊前勒住了马,她自忖这会是骊阳宫的西边的通路,虽然牌坊离宫城界还有一大段路,但她认为自己总不宜擅入的。于是,她拉转马,想回去,偶然,她又想眺望一下这座宫后的临崖台榭——她知道,但没有到过。
她策马走下右侧的斜坡,道路渐宽,有两名内侍在路边的小亭中,阻住了她,询问,随着,又有两名内侍出现,内侍们知道她的身份,轻轻地相告:圣驾刚好在此。
杨玉环吃了一惊,连忙欲下马,阻路的内侍拦住,再告诉她,皇帝在台上,不必下马,并告以就此折回即可。
皇帝在山坡的平台上,已看到了她,而且,皇帝也已传诏,距离虽然还远,但内侍一层又一层传话下来,立刻到了,皇命,赐寿王妃骑马上坡。
她先有些惶恐,但抬头看到武惠妃与皇帝同在,就定心了。上山坡,在平台的阶下下了马,四名内侍陪她上阶,大约有四十级,接着,又有两名宫女来陪她上第二层石级,她依礼低着头,上十六级。
于是,她拜见皇帝和惠妃,请罪。——王妃独自一人在山间驰马,与体制是不合的。
但是,皇帝很慈和以及显然地愉快着。他命这名媳妇近前,细细地看,这使杨玉环为之局促,而大唐开元皇帝却盈盈地笑着,转向武惠妃:“我在西苑第一次见你时,你也独自一人骑着马,哦,你说的不错,她有些象当时的你!”
武惠妃笑嘻嘻地对垂手半弓身而立的媳妇说:“玉环,随便些,在此地不必拘礼——你怎么一个人驰马到此地?”
杨玉环报告,寿王去听讲经了,自己以天气晴爽,出来走走,因为第一次上骊山,驰马时抛下了从人,不小心闯入了骊阳宫的区域。
“不妨事——”皇帝看穿了紧身衣、束腰、长裤的媳妇,说:“一家人,在离宫到处走走,又有何妨!”
此时的杨玉环,面颊红晕——被风吹红,也因第一次在近距离见皇帝而紧张羞红,红得很鲜艳。在皇帝看来,她的面颊白里泛红,有着活活泼泼的青春气,而她的身材,妖娆。
皇帝在欣赏媳妇,武惠妃以杨玉环着了长裤而不安,这是胡服,虽然宫中的妃嫔人人都穿,但媳妇穿了而让皇帝看到,总是不大好的,她问媳妇的外衣。
杨玉环面对至尊的紧张,因皇帝说话轻松而解除了,她不曾着意于自己的服装,随口说:“驰马时热,我放在马背上——”
“玉环,以后不可着了长裤到外面去!”武惠妃温和地说,那也算是谴责。
她才解除紧张,立刻又转为局促,皇帝畅朗地一笑,代媳妇解释;他表示,在郊外驰马时,着胡服有实际的方便,皇帝也顺口讲着近年妇女服装的变化。接着,皇帝告诉媳妇,武惠妃新婚时,常赤足着屐到处走动。
这样,他们又恢复了自然,武惠妃以媳妇衣服单薄为理由,着侍女取自己的外衣给她。
皇帝笑着说:“我们在此也站了些时啦,可以进去了。”
杨玉环就行礼告辞,武惠妃发现皇帝对玉环有好感,这该是一个可以运用的机会,于是惠妃命她相随。
他们走上一道宽阔平整的石阶,只有八级,再通过一条宽约三十多尺的路面,又上四级石阶,入屋。那是一个阁,室内很暖和,皇帝与惠妃在入室不久,就脱下了外衣。杨玉环在入室后又告了一次罪。
皇帝赐媳妇坐,问她家事。
她告诉皇帝,自己未嫁之前,被父亲管得很严,胡服是不许穿的,而且又被迫着读儒家讲妇人之礼的书。皇帝为此而大笑,问她对儒家所订妇人之礼的感想。杨玉环率直地回答:一个女人不可能完全遵照儒礼的,如果言行全依儒礼,人就成了木偶——她发表议论为自己今天的行为暗作辩护。皇帝似乎很欣赏,随口问她的父亲的职位。杨玉环抑掩地一笑,随说:“国子监祭酒,以家大人有专学,上个月奏请,由太学博士移擢为国子博士。”
李隆基对外戚行动,平时是相当留意的,他的留意,是担心椒房之亲仗势为非法之事。对杨玉环的父亲,他得到的报告是:儒生,研究经学,专攻春秋三传,旁及周礼。在得知此一报告后,他对杨玄璬这人就放心了,而且也有好印象了。但他其实已忘记了杨玄璬在国子监作教书匠。皇帝此时想:让我这位亲戚一直做教书匠,可也太苦了,但他并未说出来。
此时,侍女送上小食,皇帝和惠妃面前有酒,杨玉环面前则没有。
皇帝命侍女赐酒,杨玉环循宫廷中晚辈受赐的仪式而致谢,饮了那杯酒。
至于武惠妃,用酒吞了几颗丸药。她在那一次病后,身体一直不曾复原,人也比前消瘦。
王妃在这种情形下,不能多留的,在小食之后不久,她告辞了。
杨玉环喜气洋洋地回去,到宅时,她的丈夫寿王李瑁正回来,她比丈夫早一步下车,在户外,她迎着丈夫同入,急促地把今天下午的经过报告了一遍。
“玉环,你好运气,照理,这是犯例的!”寿王却紧张着,“父皇没有问及我?”
她回答:“没有。”随后又说,母后曾问到。接着,她再讲骊阳宫小阁中的典丽与华美。
“父王在东都时,骊山各所宫宇,都经过新的装修,骊阳宫那个小阁有桥和后殿相连,大约是新造的,我还没有机会到过。”寿王携着她的手,再问:“你的装束,没有事吧?玉环,在此地出去,很可能遇到父皇和长辈,你的服装得稍微端正一些。”
“父皇已说过无妨了,以后,我更可以随便!”她放恣地说:“父皇说,母后年轻时,在苑中赤足着屐!”
寿王到此时才想起,问及母亲的健康情形。
“我不知道,但看到母后进小食时服药!”
寿王说出今天在国子监听讲学时,曾遇到尚药局丞要问药经上一些字的意义,据说是为惠妃配制特方用的药。
杨玉环诧异,她转而问丈夫于定省时的所见。
“我没有发现什么,母后但说身体比以前差,在温泉浸浸,也不见好处,我姊姊说母后睡眠不好!”
对于武惠妃的病,连最亲的女儿都不清楚,可是,惠妃却用到特方,由此可以想见,她的病并不是轻微的。还有他们所不知的事:宫中,侍候惠妃的宫女说,惠妃独睡时,必然梦魇。
十一月十五日,在大寒天时,皇帝忽然由骊山回长安去了,这次到温泉宫,前后不到一个半月。
皇帝提前回长安,据说是因为武惠妃的病。
车驾刚回到长安城的第四天,大唐皇朝的老臣,为开元皇帝所敬重——在女皇时代即已有名气的宋璟死了!宋璟数度拜相,前几年退休而住在东都,封广平公,退休后诏许以开府仪同三司。这样的元老重臣病故,照例要有哀式,皇帝亲临——病中的武惠妃得讯,又着驸马都尉杨洄设法请李林甫向皇帝提出太子问题,她以皇帝很关心自己的病,心情上当会有多一份柔爱,这时候提出,获得核可机会较大,惠妃希望能在年底以前决定新太子人选,那么,在新春大朝受册,当比平时为风光。
寿王也被通知,在参加宋璟祭礼时,小心应对。
武惠妃估计,丧礼罢朝,皇帝在祭礼之后,会召见宰相闲谈一些事的。但是,她的例行估计错了,皇帝惦记着武惠妃的病,一临祭礼,就回宫来看视她,并且亲自召太医、宫廷医事人员及尚药丞研究病情和商量用药。李隆基看过不少道家的医书,他也提出不少意见。
武惠妃参加这一议论,她感激,在群人散后,她握捏皇帝的手,呼着三郎,一时泣不成声。
这是至情流露,李隆基也紧紧捏着她的双手,劝她安静,随后,亲自伴送她上床——武惠妃在骊山温泉宫曾经晕厥一次,查不出病源,回到长安,医生看了几次,也找不到病的根源,她没有显著的病象,但生机恹恹,一天中,大部时间在床上,偶然起来,可是,起来一个时辰,便觉精神不济,躺下,睡着半个时辰,会醒,醒来,精神便转好了,但是,若睡着的时间久了,又会有梦魇而惴然。
她的情绪受到病的困扰,恐惧着,怕死,现在,她躺在床上,约束自己的感情,收敛哭泣,武惠妃呼皇帝为三郎,皇帝呼她为小妹。
皇帝宽解她,病源虽然查不清,相信一定能医得好的,因为她年事方壮,只有四十岁。
然而,四十岁的武惠妃本身,生机却垂垂将尽。
皇帝对她,有着绵厚的情分,二十多年来,情好始终如一。武惠妃是李隆基发动兵变,为太子,又夺取父亲的皇权,在为皇帝之初,于宫中巡行时发现而爱悦的。武惠妃幼年,父亲故世,女皇帝命人召入,在宫中居住,养育。
武惠妃的父亲为恒安王武攸止,但在武氏时代,并不当权,官位只是绛州刺史,而且也不是多是非的人,女皇帝以本族之故,将武攸止年在童稚的女儿召入宫中,同样的人不止她一个。女皇帝死后,不断的宫廷政变,每次都会杀及武氏的人,李隆基夺权那一次,杀人最多,除了韦后一族外,又把姑母太平公主一族和同党,再加武氏子孙,恣意诛除。
然而,人事的发展却很难料,李隆基诛夷武氏子孙,却在宫内一见武惠妃而生情,即纳为妃子。
武惠妃自童年入宫,经历女皇帝被迫让位的洛阳宫廷政变,稍后迁都回长安,又经历太子李重俊起兵发动宫廷政变,武三思父子在家被杀,政变因攻不破宫城玄武门而失败。又稍后,韦皇后毒杀丈夫,在宫中发动了一次不经兵火的政变,再接着,便是规模最大的,由李隆基主持的宫廷政变,这一次关上城门,大肆杀戮,寄养在宫中的韦皇后族人大多被杀,武氏族人也有被杀的。然后,又是杀太平公主的一役。
武惠妃回忆着那些可怕的往事,再想到自己在苑中邂逅皇帝而成为妃子的故事,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皇帝,就是赤足着了木屐的。
初婚时,她曾表现过少女的任性,但是,可怖的宫廷生活使她自检,她用自己的智慧取悦皇帝,交好皇族人员,又由于她从小就在宫廷,宫中人和她相处极好——由于她的父亲是一个安分的人,又没有权势,她入宫,也未曾受到重视,因此,她初到宫中,还要努力取悦宫中的阿姆和女官,甚至宫人。这些往事,使她成为皇帝妃嫔后,得到许多方便。
然而,她终于不曾取得皇后之位,李隆基废斥王皇后之后,已公开表示欲立她为后,与大臣商讨,为一名御史所力谏,因为她是武氏之后,那位叫潘好礼的御史曾历诉武氏乱政之事。最后,他有一句传诵天下的话:“陛下若再立武氏为皇后,何以见天下士?”李隆基为此一言而罢立后之议,从此便空出皇后之位。武惠妃自然是怀恨的,但她忍耐着。因为她在朝中没有大臣为援。
现在,在病榻回忆往事,对皇后名位已淡然了,因为,在过去十多年中,她实际上是皇后。但是,她念念于儿子,自己不能及身为皇后,她希望从儿子身上获得补偿。
于是,她想到一个方法,召寿王侍病,她让儿子进来,时时为皇帝看到,总有机会可以进言。她看皇帝对自己的情分,一旦提出,被拒的可能较少。
有时,寿王被召入侍,有时,武惠妃召寿王妃入侍,因为她发现皇帝很喜欢这位媳妇。
在风雪残年,寿王将被立为太子的传说,在朝廷中多有人知了,据说,宰相李林甫和皇帝谈过,皇帝曾表示将以寿王为太子,待武惠妃病愈后宣布。
这虽然是传说,但朝臣中大多相信这是真实的。
但是,武惠妃的病却迅速地转变了——她本来就生机恹恹,还可以起床,但有一次起床后忽然晕倒,倾跌时震伤了头脑,昏迷了三个多时辰才醒。
那是十二月初二。初三寿王入觐侍疾,在宫中留了两个时辰——他以自己将会成为太子,小心地顾到体制和身份,不欲在母亲宫中如稚子那样多留。
次日,武惠妃的情况好转一些,寿王妃杨玉环代丈夫入侍,咸宜公主和未成年的小妹也应召在侍候。稍后,皇帝到了,而且留着不走,于是,作为媳妇的杨玉环只有先退。
她回寿王府,把惠妃的病况告诉丈夫,李瑁舒了一口气,向妻子说:“但愿母后无事,否则,对我们极为不利!”
杨玉环已经知道丈夫在争取太子地位,不过,她的出身和年纪以及个性,对权力的看法不同,她以为,丈夫当不成太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作寿王,一样很好,因此,丈夫所说的不利,她不解,也不予以重视。
这天晚上,下大雪,第二天,宫中传报武惠妃的病况没有变化,皇帝自外面找了三名有名气的医生入宫诊视。杨玉环很乐观,她拉丈夫玩了一会雪球戏,午后,寿王才入宫问疾和侍候了半个时辰。
回来时,杨玉环和侍女及内侍在堆雪人,寿王也参加,他们一起玩,堆了三个大雪人和一头雪狗。
这是十二月初五。寿王看到母亲,病情并无变化。
但是,武惠妃的病却有了突变——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丙午,武惠妃死了!
武惠妃有了突然的病变,上午忽然失音不能言语,不久,四肢痉挛不已,皇帝退朝时闻讯,匆匆赶入,武惠妃已是弥留状态,侍医以皇帝不宜留在一个垂危的病人身边,力劝皇帝退出。
半个时辰之后,四十岁的武惠妃逝世了。
宫中传说,悄语:以为武惠妃是被三名皇子的鬼魂所祟而索去生命的。另外有秘闻:武惠妃可能被宫中人所谋害,为三位被杀的皇子复仇,但是没有人敢正面提及。
大唐皇帝哀痛着相爱二十多年的妻子,他追封武惠妃为贞顺皇后。
武惠妃的逝世,对寿王来说,好象天塌下来一样,他认为,只要母亲多活三个月,自己的太子地位就定了,现在,能否取得太子地位,就极为渺茫了,为此,他忧愁惶乱。但是他的忧惶却不能向妻子倾诉,因为,杨玉环是不能体会到他的心事的。再者,杨玉环本身却在真正哀痛中,那是由于武惠妃的确很喜欢她之故。
驸马都尉,寿王的姊夫杨洄,看出了寿王的惶乱,向寿王进言,劝他在哀伤中必须镇定,既要表现孝思,又要保持风度。
通权达变的杨洄说:惠妃的逝世,对寿王嗣位为太子自然是不利的,但是,皇帝伤悼爱妃,情真意深,在丧事期间如有好表现而为皇帝所欣赏,那末,被选立为太子的机会依然很大,因为皇帝已表示过,欲以寿王为太子,在理论上,这样的大事,不会因惠妃之死而完全改变的。
这是希望中的希望。
李瑁在忧惶颓废中强自振作起来,以孝子的身份主理母亲的丧事——武惠妃曾多次流产及不育,她只存寿王一子、二女,长女咸宜公主,幼女未成年,亦不为母亲所宠爱,与咸宜公主比,相差太远了。
李瑁为人温厚,风度很好,在礼仪方面,幼年受宁王妃和母亲的教导,很通达而且做得很自然。在母丧中,他的情绪虽然不平静,但行事仍合规矩,也得到旁人的好感,不过,皇族和大臣中,对武惠妃总有一些忮心,他们肯定她是置三位皇子于死的主谋人。由于皇帝对已故的武惠妃痛悼綦深,又很快地自行定出了为贞顺皇后的名号追封,无人敢造作蜚语。
但是,这种潜在的忮心,对寿王多少有着不利。
这是一个暗淡的年关。在办丧事之余,大唐皇帝还冒寒亲自带了一批人去看埋葬武惠妃的墓地,寿王是随行的皇子之一,墓地选在京兆府万年县东南四十里之处,亦即长安外城东南四十里,骊山以南终南山的东麓。皇帝又亲自将武惠妃的坟墓定名为敬陵——因为已追封为皇后,因此,坟墓也可以称陵了。
李隆基为自己营造的陵墓,远在渭北的蒲城县东北三十里的金粟山,这选择因为他父亲的陵墓在蒲城县西北三十里的丰山,当开元四年时,李隆基的父亲故世后,营葬时,李隆基依照习惯,也选了自己的墓地,稍后便事经营。
李隆基埋葬武惠妃于长安近郊,似乎有追思之意,到骊山,访敬陵,那会很方便。
朝臣们发现,刚毅、有时残狠似太宗皇帝的开元皇帝,对武惠妃的确是多情的。一般皇帝的友情,及于生前之人,而李隆基及于死后。
寿王在随父皇看了母亲的坟地回来,心情转好,他从父皇对母亲的深情忖测,葬礼一了,自己当会被立为太子。他甚至设想,父皇可能会在行葬礼的那一天,宣布自己为太子。
开元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巳末,大唐贞顺皇后下葬于敬陵,仪式极为隆重。仪队、皇族及百官、禁军、送殡的队伍排列,亘五里多长。许多年来,后妃的殡葬没有如此大的场面。甚至,已故睿宗皇帝的葬礼仪仗,也不过如此,由此可见李隆基对父亲尚不及对武惠妃。
可是,寿王所期望,在葬礼时或葬毕回都城宣布自己为皇太子的事,却没有出现。
据说,皇帝在武惠妃死后,心情一直不好,葬礼之后,皇帝除了平时上朝外,在宫中休息,很少召大臣入宫议事,自然也不闻有行乐。立太子的事,一再耽误,如今,好象将之搁了起来。
挨到三月朔日早朝后,依然消息沉沉,寿王终于真正着急了!
在外面,咸宜公主和杨洄,也有着不安,他们支持寿王为太子的立场很明显,一旦寿王不得立,对他们,会是很大的打击。于是,杨洄和寿王联络了,再密访宰相李林甫,请他再进言。
在武惠妃死后,李林甫对请立寿王为太子之事,虽然和以前一样,因为他曾建言,寿王得立,对他的权位总是有好处的。可是,老于宦事的李林甫,看出情况并不太好,他不愿再直接出面了,但他又不能不管,于是,他转托了人,暗示御史大夫李适之上表,奏请皇帝早立储君。
李林甫以为,李适之上表,皇帝会重视,也会和自己商量,到时,由皇帝问及再行看情形而提出,自己所担的干系就比较轻了。
李适之是大唐的宗室,在朝中声望很好,他和李林甫虽然同是宗室,但是政治路线并非死党,只是相处不算坏。李林甫巧妙委托不相干的人而请李适之进言的。李适之认为此事也应该做,便上了表。
可是,这位大臣的表章上去,皇帝既不批复,也没有找宰相商量,很快,时间已过了三月中旬。
李林甫的暗中设计落空了,这位识时务的宰相就谨慎地不再接触立太子问题。
在寿王邸,李瑁有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寝食不安中,而且再也无心陪伴美丽好动的妻子游乐了。虽然这是长安的好春天,但寿王府,却密布着愁云。
杨玉环终于发现了,她由爱的关怀而接触问题。
于是,李瑁在一天晚上,灯下对坐时,告知妻子:“玉环,情形是这样的,父皇嗣位,于开元三年立太子,就是去年被废杀的那位,算是我的长兄,在去年事变之前,父皇对长兄早就不满了,因为母后的缘故,内外都传说我将嗣承,我并无这野心,但母后却希望我能取得太子地位,这几年,我在生活行为上也很留心,不让人议论我。玉环,皇家的事,兄弟无情,甚至父子也无情,我朝,太宗皇帝屠杀兄弟,再迫高祖皇帝嗣位,父亲的情景也一样,皇储哪有自己不愿做皇帝的道理,是被形势所迫啊!其中还有许多谋位纂权的可怕故事,一时也说不清,慢慢地,你便会明白。假如我从来不曾被考虑做太子的候选人,那末,我为诸王之一,可以平平安安,但内外都已知道我将会为太子,一旦得不着,落到别的兄弟身上,他们会猜忌我,以为我会因得不到太子地位而怨,或者造反,那时,他们会迫害我!”
杨玉环仍然有茫然之感,思索着问丈夫:“阿瑁,照我听到你所说,皇帝已允承以你为太子,为何又会变呢?你又没做错什么事?”
“玉环,我朝的太子地位,从开国以来就是不稳定的,一般说,有功有权的皇子得为太子,此外,有立长和立贤之说,长是有定份的,贤就没有标准可说了。立我,人们说是立贤,其实,我又哪能称得上一个贤字,只因母亲领袖六宫,得父皇宠信,因母及子而已。现在,母后死了,我在宫中失去了依仗,贤名自然也就没有了……”
这样一说,杨玉环明白了一些,也为此而有了忧虑,她问丈夫,如果不得为太子,是不是一定会被迫害?
李瑁回答她:“不是一定,但可能性很大。”
如此,明朗的寿王妃也有了愁恨,她在室内感到闷,挽起丈夫到外面走动。
那是八百里秦川明匀净丽的春夜,他们在自己的园中徘徊漫步,春夜的风稍有寒意,但这份轻寒却使他们精神清明,她忽然问:“母后故世之后,皇帝是否有新宠?”
“没有,看情形,父皇对母后是真正有情的,我曾经听高力士说,自从母后故世后,父皇在宫内落落寡欢,有时还独宿!”
杨玉环思索着,稍后笑说:“照这样情形看,你还是有希望——阿瑁,自母后逝世至今,皇上并未做过大事,是不是?可能他心情不佳,把一切重要问题暂时搁起来了——”
“哦,那也有可能,但是,大臣上表……”李瑁无法如妻子地乐观,不过,他在这方面是无能为力的,只得等待,勉强克制自己的忧郁。
丧偶的皇帝在宫中落落寡欢——他身边有无数的女人,只要他愿意,可以随心所欲地选取。但是,他的情绪不佳——武惠妃与他的情谊是由时间和生活习惯等积累起来的,宫中那么多妃嫔,只有武惠妃深知他的心意,不需要他说出,对方就会知道他的心意,这样一个人的丧失,是不易找到代替的。
在有情时,欲的需要便成为其次了。
在宫中,晚餐时依然奏乐,有时,李隆基也会找歌舞伎来表演,可是,他总是提不起劲来。有时,他也会找看来可喜的女人侍宿,或者找以前认为可取的女人,但是,在武惠妃生前,他认为可取的女人,此时对之也提不起兴趣了。
他有些百无聊赖,有时,他觉得自己趋向衰老了。
想到自己趋向衰老,他会想到太子问题。李适之的奏章他没有答复,但他并不是不重视,而是他有矛盾。
李隆基是以夺权取得天下的,他也深知前代因储君问题而引起的政乱,在感情上,他久有立寿王为太子的意思——对于杀死三个儿子,他有悔意,也有伤感。不过,他对太子李瑛久已不满了,皇帝早看出李瑛很虚伪,而且,性情也较鲁莽。他容忍着,希望多了解一些,但仍旧失望。对于李瑛弄兵入宫欲杀武惠妃的事,虽然有可疑之处,但李瑛和两名弟弟勾结、门下私蓄壮士这一点,却是事实。这就足以构成大逆罪!何况,李瑛还联系朝臣,那是最使他憎恨的。张九龄是为他所赏识的人,但他必须去除,就是因为张九龄和太子李瑛之间的微妙联系;在他有生之年,绝不容许儿子们勾结大臣的。因为他自己是勾结朝中军中的权臣而发动政变得位的,为此,他很敏感。
但是,杀了李瑛,立谁呢?寿王为他所喜,可是,寿王在兄弟中排行太低,既无功勋,又没有真正的贤能表现,立这样一个继承人,别人是不是会心服?将来是否能保得住皇位?
为此,他踌躇,时时一个人闭坐在内书斋中出神,为未来的事而思索。
当李隆基闭户独思的时候,通常是不许旁人打扰他的,除了有突发事件之外,侍从决不会传报任何事情;但是,这也有例外,有两个人,可以在此时去见皇帝而不会被阻,一个是已故的武惠妃,另一个是宦官知内侍者,官右监门将军的高力士。
当李隆基尚为临淄王时,高力士就成了他的内侍,这位身体高大强壮而又勇健的内侍,还有聪明才智,他曾勤于读书,对李隆基又忠心耿耿,当年发动宫廷政变,高力士是他最得力的一个助手。二十余年来,高力士从来不曾弄过权术,碰过是非,他一切都为皇帝本身利益作打算。
现在,李隆基在书房中独想,高力士进来了。
当有外人在场时,高力士见皇帝,严谨地守礼仪,但在私室,他就相当随便,他坐下和皇帝谈话。
他关切地问到皇帝的心情,他又直率地指出:皇帝消瘦了一些,而且有些精神不济。
“惠妃死后,我的心情很不好!”皇帝说。
“陛下,死者不能复生,不宜为此而自损,老奴以为,再找一个人,以天下之大,不见得会找不到陛下所中意的人,陛下身为天子,岂可为情憔悴?”
李隆基苦笑着,起身,在书斋中来回踱步,他认为高力士之言有理,可是,他又以为,再找一个如武惠妃那样的人,却不容易。他说了。
于是高力士又笑说:“陛下,一个合意的女人,不是一朝一夕能找到的,在此之前,陛下真心喜欢的,也只有武惠妃一个,不过,以天下之大,也必不会只有一个武惠妃!”高力士说了,稍思,又笑说:“陛下,我看寿王妃杨氏,样子颇肖惠妃当年!”
李隆基想到在骊山见杨玉环的光景,面孔上浮现出愉快的笑容,但是,在一转瞬间,他因杨玉环而想到寿王,太子问题,这自然比找一个女人来得重要,于是,他收敛了笑容,直走到高力士面前问道:“力士,你随我最久,我们之间,无话不可说,以你的意见,我当立谁为太子?”
“陛下对储位踌躇未决,是否担心他日相争?”
李隆基点点头说:“就是为此!”
“陛下为皇以来,天下升平,诸王无一干与政务兵事,立贤立功,无从说起,唯有依照传统方法,立储以长,谁敢复争!”高力士庄肃地说出。
李隆基稍思,终于笑着点头。
在中华大国的历史上,第一继承权是长子,从皇帝家至平民家,都是如此的,但这一传宗的法则,还有嫡庶之分,母亲的身份,有时可以影响及儿子的地位。倘若妻妾先产儿子,正妻后生儿子,那末,正妻之子就会做嫡子而为承继人。现在,开元皇帝的儿子中,以庆王李琮的年纪最大,但李琮的母亲出身低,又早死,而且无宠,李琮便被剔出继承人之外。
庆王李琮本人也明白,决不会争的。李隆基的老奴高力士自然明白,他说的立场,当然不是指庆王,指的是忠王李玙。李玙的生母杨氏,系出名门,为女皇帝舅家,太尉杨知庆的女儿。她嫁李隆基为侧室,生李玙。后来李隆基当太子,为良娣,随后为皇,得妃号。李玙幼年由废后王氏扶育、杨妃早故,但她的身份,使李玙成了有第一继承权的长子。
高力士一句话,决定了大唐皇位继承人。
李隆基很慎重地命宫廷史官记录下自己和高力士有关立嗣的谈话。
外廷大臣,无人知道这一决定,皇帝也不再与人商量,这是五月尽时,离开故太子李瑛之死,已有十三个月。
六月初,皇帝的大诏令发布了——忠王李玙为太子。
这是突如其来的,大诏令宣布时,寿王李瑁并未在朝,他是在寿王邸中接获报告的。
他的太子梦破碎了!
他对本身安全,也感到了严重的威胁。然而,这是现实!
闻讯之后,李瑁呆若木鸡。
杨玉环在室内,闻讯出来看丈夫。
李瑁望着妻子而流下酸泪。他说:“从今之后,我的日子会极难过了。”
杨玉环泫然与丈夫相对,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丈夫,此刻,她发现自己的丈夫极为柔弱。
每一个女人的心理上都有着母性,此时,对着柔弱的丈夫,她的母性抬头,她似搂住孩子地搂抱了丈夫——现在的杨玉环又已大腹了,她嫌恶生孩子,但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会在不久之后诞生。
不久,寿王府的长史告进,杨玉环只得离开了丈夫。长史请寿王殿下准备着,到忠王府去道贺。
对寿王,这自然是最难堪的事,但是,他又只能强作欢笑而去。
开元二十六年七月二日,开元皇帝举行了立太子的大典,公布“册皇太子赦”,大赦天下。
李玙在这天移居东宫,正式成了皇太子。
寿王,一度是诸王中最受注意的人物,如今,太子的地位已定,寿王好象自云端掉了下来。人们很少提到他了;他的姊夫杨洄,为了避嫌,不再和他私下往来,甚至,连他的姊姊咸宜公主也要设法回避。
那不是他们无情,而是皇家现实的残酷,每人都要竭尽所能保护自己。
寿王李瑁努力镇慑,使自己和平时一样,他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出自己的失望或者颓丧相,连府中的仆婢也在内,如果有人安排了圈套,任何细微的事故,即使由仆婢密告,也会构成罪状的。
只有和妻子在一起,他才可以稍微舒泄自己的情操,但是,杨玉环的第二胎,在中期以后胎气不好,时常呕吐,也许这纯然是生理上的,也许这由于心情上的。她为丈夫的处境而担忧,因而影响了心情。
寿王府的表面如常,但实际有似愁云笼罩。
七月、八月,寿王除了循例在规定的日子上朝和兄弟们入觐外,他不曾被父皇单独召见。从前,母亲在世之时,寿王以母亲之故,得以时常入宫,如今,他与其他的皇子一样,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见着父皇。
九月初,杨玉环诞生了第二个孩子,又是男孩。
当她怀有第一个孩子时,武惠妃曾派保姆旧婢到媳妇处,这些人一直留在寿王府邸没有走,现在,她们服侍寿王妃产下第二个男孩。
人虽如昔,但宫廷内失去了武惠妃,那也等于说寿王失去了宫廷特权。第一个孩子诞生时,由武惠妃申报,皇帝为孙儿赐名。如今,寿王妃诞生次子,只能依常例而向宫廷奏报。
半个月后,大唐皇帝在早朝之后召见了寿王——那是除了太子之外,例行的,诸王同时蒙召见和留在宫中陪皇帝吃午饭。寿王和其他的兄弟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皇帝提到了他的第二个孩子,并问及媳妇。
这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从前,宴诸王时,总有武惠妃在场的,寿王自然是特出人物,再者,因有武惠妃在场,气氛也比较轻松。现在,只有皇帝的赐宴,就单调而显得严肃了。
寿王只觉得闷郁,失意感也更加深了一层。自然,他也更加思念母后了。
他并没有将自己的落寞感告知妻子。
而杨玉环,对皇帝赐第二子的名字,感到不满。他的第二子,赐名“伓”,杨玉环不认识这个字,问了人,才知道读杯字音,是一座山的名字,但她不喜欢这个从人从不的字。她反过来看,那是不人二字。
虽然如此,杨玉环对一个名字的不满只是泛泛的,产后不久,她热心于自己的肢体运动,收缩腹肌,恢复体态,以及每天三次用一种特制的油搽上按摩小腹,那是她第一次生产时武惠妃所送来的。搽了油按摩,由一名老婢担任,但爱美的杨玉环,在例行的三次之外,常常自己敷油多作一二次按摩。
这事,也被丈夫发现了,寿王自请为妻子服役。
气氛很低的寿王府,这是闺中纤巧的乐事——寿王的服役不止于为之按摩小腹,他将延伸至妻子修长的双腿——用油按摩小腹,据说为了小腹的皮肤不起皱摺性的花纹,一般妇人,因生产时腹部胀大,皮肤被膨松了,收缩后会留下皱纹。大唐宫廷,不知于何时有此种搽油按摩的方法,有人说,起于太宗皇帝的一位特别的妃子杨氏——杨氏,本为齐王李元吉的正妃,太宗皇帝谋杀了弟弟,夺取以美丽出名的弟媳,一度欲继立为皇后,为魏征竭力反对而罢。传说,杨氏入宫,为太宗皇帝生子后,采用搽油按摩法;又有宫人传说,此方法起于女皇帝。
总之,这是源出宫廷的,但现在已传出至诸王府和贵家了。
——天生丽质的美人,有时一样需要人工加以衬托的。
秋尽冬来,皇帝没有赴骊山温泉宫的消息。去年十月赴温泉宫,以武惠妃病而回来。今年春,皇帝以新丧惠妃而不曾赴。现在,又已十月,宫中没有宣布,看来,今年一年皇帝不会赴温泉宫了。
在寿王邸,年轻的寿王妃却向往于骊山,她冥想着去年的风光。
残年,武惠妃逝世一周年的忌辰。
寿王邸依礼有一项祭祀典礼。这天的午前,宫使到了寿王邸,颁赐祭品,以及赐寿王一套文具,赐寿王妃衣服和饰物。宫使,是受皇帝所信任的,也是宫中有地位的宦官牛仙童。牛仙童为正六品下阶的内谒者监,平时,对诸王颁赐,习惯全由品级较低的内侍行之。出动牛仙童,无疑是由皇帝亲自派遣的;牛仙童也说明了这一点,同时,他告知寿王夫妇,所赐寿王妃衣饰,都是武惠妃旧时所有。
一年了,皇帝对已故的武惠妃仍未忘情。
这一次内侍到寿王府,对寿王的处境有很大帮助——人们很关心皇家的小节,皇帝派遣牛仙童到寿王府邸,表示皇帝对寿王的宠爱仍超过对一般皇子。
但对着亡母的衣饰的寿王,却泣不成声,他请求妻子,辟一室,把亡母的衣饰供奉起来。
也许是由于牛仙童到寿王邸一次之故,过年时,寿王邸比较热闹了——自然还有其他的原因,武惠妃的丧事已满一周年,寿王居丧的第一个阶段结束了,实际也等于过去了,在皇家,当皇帝生存着时,后妃死亡,子女服丧只是形式,那是怕冲克了皇帝之故。
新春,咸宜公主和驸马都尉杨洄也到了寿王府,还有,寿王的幼妹,也得到许可而来到。
这是开元二十七年的新春。
在宫中,新春有游宴,寿王和王妃自然参加。
于是,寿王妃又见到了皇帝。
皇帝对这位媳妇依然很好,在游宴中,皇帝作了一件不常见的事,他将寿王妃杨玉环托给自己的妹妹玉真公主照顾——玉真公主是皇家特出的人物,在李隆基未曾发兵夺权之前,她为相王李旦十一个女儿中最幼的一个,只封县主,李隆基起兵夺权后,李旦先当皇帝,才赐玉真公主号,接着,李隆基夺了父亲的皇帝位,不久,李旦故世,这位最小的女儿向皇兄自请为女道士,李隆基很喜欢小妹,答允了,玉真公主自号持盈法师,而皇帝则赐小妹法号为“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师”,那是给予无比的尊崇。而且,玉真公主的名衔也照旧保持。
在朝廷和宫廷,玉真公主都享有特权,她在长安的社交界很有名气,许多文人受到她的接待。
皇帝把儿媳之一的杨玉环托妹妹照顾——而类似的事,以前不曾有过,她为此而感到讶异,不过皇帝很自然地说,惠妃故世了,寿王妃尚幼嫩,看来需要有一个人照顾。
于是,玉真公主注意杨玉环了,自然也发现了杨玉环的天生丽质,在皇族中,没有一个女人能及得上她。
她受了皇帝哥哥的委托,亲自去访问了一次寿王邸,又以自己的车往迎杨玉环到玉真观小叙。
这是一个开始——寿王为此而喜,他以为,父皇如此对自己的妻子,表示对自己的宠爱如昔,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不会受到打击,至于未来,他不大敢想。
还有使寿王喜悦的是:牛仙童在来过一次之后,又奉皇命来,也是颁赐武惠妃的遗物。
寿王利用这机会交好宫内有势力的内侍,当牛仙童奉命到外地查察时,曾到寿王邸辞行,此前,他又以私人关系入寿王府邸一次。
寿王虽然仍有着不安,但是,眼前的情况,使他稍为定心,他相信,皇上对自己的宠爱未变,别人总不会轻易找事来相犯。
天气转向炎热时,一天午时,玉真公主迎请寿王妃到玉真观午餐小叙。
杨玉环已到玉真观两次,也算熟了,但每次去,玉真公主处总还有其他的客人,大抵是皇族中人,也会有文人或者内府的官员——文学侍从。
但是,这一天午饭,客人只有杨玉环一人。她有意外感,而她性情爽直,在吃饭之前就问了。
“今天,原本是宁王妃要来,和我玩伴,她临时说有事不能来了,我想到你,约你来,上次,你说到音乐,我也会玩几种乐器的,人多时,我们不便动手,今天只约你,饭后,我们可以自己奏弄乐器,听说,你又擅长舞?”玉真公主笑嘻嘻地道出单独相邀的原因。
杨玉环兴奋了,她说:“我在家时偷偷地学过舞,婚后,寿王爷不禁我,我又跟王府乐班中人学了几支舞——原来,我喜欢胡旋,但很难找适当的人作对手,现在,我学了婆罗门舞。”
“婆罗门舞是很新的啊!教坊中会的人也不多!”
“是的,我是从教坊师那儿学来的,那时,母后还在世,我也看到了婆罗门乐谱,是凉州都督府进上的,还有舞相配,那是音乐中的巨制!”杨玉环兴致盎然地说:“这一套舞有慢有快,有繁有简,音乐很好,倘若能稍微改动一下,就更合我们的胃口,现在天竺的味道总是太浓了一些。”
玉真公主看着眉目飞动的杨玉环,欣赏着,邀请她饭后表演一下。
她们俩人在一起闲谈,正要上食,忽然有一名侍女进来,低声向玉真公主密报。于是,玉真公主向她说:“玉环,有特别的客人忽然来了,你回避一下,我去出迎。”
玉真公主说。在转身时,又补充道:“是皇上驾到,但不妨事,皇上偶然会私行,莅临玉真观看我!”
杨玉环暗惊着,皇帝私行到此,自己在,总不大好,她思考着是否应先退,从后面走,但她又不敢造次。
她只被引入内起居间,那是和玉真公主的卧室相连的,但她才进入,又有侍女入内来请她。
杨玉环再到外面,在前进的左厢,她拜见皇帝。
玉真公主对她说:“玉环,皇兄散朝后在苑中驰马,忽然想起我来了,皇兄说要在此吃午饭,我们是一家,此地不是宫廷,你也不必回避了!”
她惴然不安,看看玉真公主,再看看皇帝。
大唐开元皇帝只着内苑便服,神清气朗,他向媳妇微笑,同时命她不必拘束,强调了这是道观而不是宫廷,一切礼制都用不着,道观为神地,在此,人人都平等的。
杨玉环依然有局促感,垂头而坐。
午餐似乎因为皇帝的突然到来而暂缓,但延迟的时间又并不久,皇帝命小妹玉真公主不必多所准备,他表示自己有些饿,随便吃一些,不必弄许多菜。但开元皇帝又点了一种酒——皇家在武功特酿的轻甜味的麦酒。
他们进入玉真观的小餐厅,皇帝坐在餐桌的正面,玉真公主和杨玉环则分坐左右。
在入座还未上酒时,皇帝问她们俩人在自己到来之前作些什么,玉真公主坦率地相告。而杨玉环,为此而窘,面颊泛红了——作为王正妃,热衷于音乐歌舞,那是并不合适的。
然而,开元皇帝却欣然而问:“寿妃通婆罗门曲?”
她勉强展开笑容,接应着说:“我只学了一些,谈不上通。”
“玉环何必客气?”玉真公主接口说:“刚才你还建议要改一改曲调,说那样才合我们的胃口,看来,你很通哩,皇兄也精擅乐理。”
于是,开元皇帝朗声笑着,连说很好,随后,他又解释,婆罗门组曲虽然生动,但和中国趣味有相当的距离,他表示,自己也早有心将之改变一些节调,再交太乐署,正式列入乐部。对此,杨玉环只有大胆地表示了一点自己的意见。
皇帝谈音乐,兴致很高,他忽然命小妹取一支笛来,他说:“且先挨一下饿,我来吹婆罗门乐章的一支转折的短曲,那是我动手改过的调子。”
玉真公主自然凑合皇帝的兴趣,亲自去取了一支笛来,五十五岁的大唐皇帝捋起袖子,饮了一口酒。取笛试音,然后,吹了一支转关间的一曲,那是过门,由慢调转为快调的小曲,很短,但这是大部曲中重要的一支过门曲,以笛为主乐的。
杨玉环原是在局促中的,但听了这一支曲后,她有惊动的表情,而又因为专心,忘了尊卑和礼数,脱口问:“陛下把南吕转入变宫,噢——”她说了一半,觉得自己不宜如此,忽然而止。
“对的,你觉得改得如何——来,你也试吹,照原谱吹,好有一个比较!”皇帝自然地把自己才吹过的笛交给媳妇。
以宫廷体制而言,这是不合礼制的,但是,皇帝亲自将笛递过来,杨玉环又不能不接下。
玉真似乎看出了杨玉环的尴尬,她及时发言:“玉环,皇帝刚才说过,在道观中,大家平等,不必拘礼,你就吹一曲吧——如果你会刚才那一曲。”
享誉长安社交界的玉真公主,能言善辩,也能自然地把握一个人的性格而运用。她说了最后的一句,杨玉环为了自己的好胜心而不再计较其他了,她双眉轻展,看看那支笛——那是皇帝刚才吹过的,在理论上,她不该用这一支笛,但她只记得是皇帝授予,不理其他了。
她依照婆罗门乐章的原调,用心吹奏——杨玉环对音乐部门具有特出的才干,平时,她虽然较少吹笛,但一旦集中精神而吹奏,音量发出却和谐自然,论吹奏的功力,她超过大唐的皇帝。
李隆基在她一曲既罢时,又饮了一口酒,衷心赞好,他向玉真公主说寿妃的笛超越自己的水平。
杨玉环被音乐吸引,可能也有来自偶然的灵感,她又吹,变了音阶,部分照皇帝刚才所吹奏的,但在两个转节处,她自行增加了双音转换律,但在转了之后,她放下了笛,稍带羞涩地说出:“皇上,我不长于笛,转声太快,接不上了!”
“很好,很好,这已经了不起,你正式学过乐理的吧?你弄的那一个双音,比我的好!”皇帝喜气洋洋地说,在口气中,他把自己的儿媳平等看待了。
杨玉环的面颊上红晕未褪,慢声回答:“我只是自己喜欢吹,没有正式学!”
玉真公主此时自杨玉环手中轻轻地接过笛,悄声说:“我想,该吃饭了,玉环,今天很难得,你先敬皇帝陛下一杯酒!”
杨玉环正要站起来,皇帝制止了她,平和地说:“大家一起饮尽这杯,我已说过,在玉真观中,不可拘礼。”
他自行斟满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杨玉环不能不饮,她也喝干,照规矩,仰侧一大杯。
午餐在愉快中进行,五十五岁的皇帝与在宫内时完全不同,他随便地闲谈各种事,似乎,他知道外面的事很多,他讲一些故事,逼得杨玉环发笑——她自我忍抑,但无法完全做到,因为,皇帝不但口气轻松,表情配合说话,也活泼而自然,有时使她无法忍住。
起先,她担心在皇帝面前失礼,但是,在午餐的中途,她已能自然地应付了。她偶然也会发表一些意见,直到午餐结束,气氛轻松而和畅。
饭后,玉真公主引他们到后园走了两匝,再进入另外一间豪华的房间——那是待客的,皇帝似乎很熟悉,他先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再命杨玉环坐。
于是,他随便地询问媳妇家人的状况。
“家父在国子监,现在是国子学博士,除了教书之外,听说,还参加修订一部大典籍,和礼有关……”她回答,只说了一半,低喟:“我不大清楚!”
“那是开元礼,共一百五十卷,于开元二十年编成的,本朝制礼,在以前增损无定制,现在总算完成了,但尚有一些小出入,正在增补,令尊能参加这一项大典,很好,将来会名垂史册!”皇帝忽然转为正经地说。
“这有如此重要?”杨玉环茫然问。
“有时没什么,但在历史上,这总是大事,开元礼一百五十卷,我想,一千年后,也一样会受人重视的。”
“对我来说,毫不相干,我已经作了道士!”玉真公主笑着接口,“玉环,有些地方真看不出,你会是弄孔夫子那一套人的女儿!”
于是,皇帝和寿王妃都笑了起来,随后,谈话又转了方向,玉真公主迫杨玉环表演新学来的婆罗门舞,她推辞。但是,好兴致的皇帝终于不再避嫌,亲自命她舞,而且说出了交换的条件:自己擂一次鼓。
杨玉环曾经听已故世的武惠妃说过:皇帝擅长擂鼓,即使宫中的专司乐工,也及不上皇帝。于是,她在放驰中提出请求:“陛下先擂鼓!”
“玉环,”玉真连忙说,“皇兄刚吃过饭不久——”
“我也刚吃——”她抢着说,但不曾把一句话说完就发现自己逾越了,立刻忍住,自然然,她显出了窘迫。
玉真公主当然觉到了她的逾越,但皇帝本人一点也不介意,起身说:“我先来擂鼓好了,刚吃过饭擂擂鼓,又何妨?”他说着,看了玉真公主一眼而问:“你这里有合式的鼓吗?”
“有,皇兄曾在此看过,但没有擂——”玉真公主含笑引领他们进入乐室。
大唐天子健朗地走向乐架,自行选取一对鼓槌,再走向鼓,摩挲着鼓面,轻松地说:“我如入乐籍,可算一等鼓手,你这一只鼓,只是三等的乐器,明天,我着人自大明宫搬一具好鼓来!”
他说着,擂鼓了!李隆基自称是一流鼓手,真的不假,他手法娴熟,发力匀称,抑扬之间的韵味极好。
杨玉环在出神中叫了一声好,连玉真公主也轻轻地按拍而叫了好,同时,在皇帝的示意下,玉真公主取了方响来配合鼓声,杨玉环是爱好音乐的,当玉真公主取方响配合时,她也跟着在乐器架上选了笙,参加配合。
李隆基似乎因她们的相配合而更加奋扬,他挥动鼓槌,悉心擂完一支鼓乐曲。
玉真公主用力打了一下方响,行礼,笑道:“皇兄鼓技又有进展了,好象已有一年多没有听陛下擂鼓了!”
杨玉环在玉真公主行礼时,退后两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听了皇帝擂鼓之后,她由衷地钦佩,虽然她对音乐中的大器毫无心得,但她能辨出好与坏。
皇帝因急擂用力,稍有些气吁,额上也微汗,可是,好胜的皇帝却暗自调匀了呼吸,作出全不介意的神态,待她们两人行完了礼,随说:“现在,轮到玉环了——”皇帝脱口而出,叫了媳妇的名字,那是不该唤的,他在叫出了后才发觉,但他很会掩饰,转而向玉真公主:“就在此地,我们兄妹观赏一下寿妃的表演!”
杨玉环没有留心皇帝唤自己的名字,但玉真公主却注意到了,她乖巧,顺手一拉杨玉环,随问:“婆罗门乐章,我完全不通,你舞哪一段,要不要找几名乐工来?”
王妃起舞而找不相熟的乐工,当然是极不好的,杨玉环摇摇头,稍思,说:“我会的不多,胡乱试舞,用不着召乐工,我想,就舞刚才皇上欢奏过的那一支曲的下面一段舞章!”
“那么,我权充乐工!”皇帝欣然说出,放下鼓槌,转向箜篌前面,弹抚着长弦——李隆基是极聪明的,他因刚才一阵擂鼓,手臂有些抖,不再去接触笛箫一类乐器,也不敢动琵琶。
于是,在竖箜篌的引发下,杨玉环起舞了——婆罗门乐章是慢舞起居,而她所选的,却是其中一节快舞,以左右垂手开始,接着是折腰与旋转。
她没有着舞鞋,也不是适宜于舞的衣衫,但是,杨玉环将新学到婆罗门舞舞得很好。实在,她也不曾学会,只会其中四五支,由于她喜欢快调,婆罗门舞章中三支快调,都学了,其中两曲已练舞几次,今天,就舞了其中之一,自然,这是她自己满意的一支。
就在她舞罢行礼时,宫中有人来了——一名侍女先来报告玉真公主,公主很快就向皇帝说:“高力士来迎陛下了!”
“这老奴!”皇帝爽朗地笑着,一扬手:“我们出去吧!”他让玉真公主先行,随着,低声向媳妇:“你有些汗了,先揩一揩!”
杨玉环自己不觉得出汗,皇帝一说,她羞涩,有些失措,但是,李隆基却很知趣,若无其事地先行,她取汗巾轻轻拂拭,调匀了呼吸赶上去。在外起居间,高力士庄重地对皇帝和玉真公主及王妃行礼,他谨守着奴仆之礼。
“力士,不必如此吧!”玉真公主笑说:“皇帝在我这里,你也不放心?”
“不敢!”高力士拱拱手:“大家骑骑马就出来了,没有嘱咐宫闱局,老奴来侍候皇帝和公主——哦,寿王妃也在!”
“我是约宁王妃和寿王妃午餐的,宁王妃没有空来,我们没有吃饭时,皇上突然驾莅!”玉真公主以自然的神气说:“力士,你带了多少人来呀!”
高力士明白公主所问的意思,也轻松地说:“不敢惊动,老奴只带十几个人来侍候!”
玉真观的游乐,至此自然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李隆基只得表示自己先回宫——杨玉环到此时也有了顾忌,今天的事,皇上虽不介意,但在皇家的礼制上,这总是不合的,因此,她也向玉真公主告辞。
她们自然要先送皇帝——高力士乘了车来的,但只是宫廷的小车,没有徽记,皇帝看了一眼,随说:“我骑了马来的,还是骑马回去,这车,送寿王妃回府吧!”
高力士应着是,嘱咐了一名内侍,然后,服侍皇帝上马——皇帝来时,随行有六人,高力士带来的十多人分散在各处,他们分批拱护皇帝而去。
杨玉环谢了玉真公主,上宫车——这虽然是宫廷的小车,但气派并不小,四匹马拖拉,车台上有一名监门的军官和一名内侍以及御者,车前,又有一名内侍,杨玉环偕自己的侍女入了车厢,车前的内侍关上了车门,那辆宫廷小车就徐徐行进。杨玉环发现,宫车向东行,直入宫城的掖庭宫西门,她吃了一惊,她想:怎的把我送入宫城?但不久她又明白了,宫车之前有两名有品阶的内侍骑马引路,直入西苑,经夹城,通过玄武门禁区,再绕越大明宫而向她的寿王邸。
——这是属于皇帝的专用通道,即使是皇太子,未奉皇命,也不能通行的;武惠妃活着时,是除皇帝外有权可以自由通过和准许旁的皇族人员通行之一。杨玉环因此而在夹城中经历过;但不是到玉真观的路。现在,她乘车走这一条秘道,心中有些惴惴,她不解皇帝何以会予自己这样特殊的恩宠?
走夹城,要绕道,会比市区的通路远上十多里,但夹城和玄武门禁区道路,可以放车疾驰,路虽远,行进反较快速,四匹马拖拉的宫车疾驰而趋入苑坊。
车中的杨玉环浮想很多,由路径,她恍然领悟,何以皇帝能悄悄地出来,到玉真观——自掖庭宫转夹城路出,等于在宫禁区内,自然没有外人知道了。
宫车直至,先有报告,寿王匆匆出迎,他派人款待官使,并且厚赏每一个人。他惊疑不已,入内室,急促地问妻子是何原故。
杨玉环在非常兴奋中,她絮絮地把今天在玉真观的经过说了一遍。寿王却有着迷茫感,他虽然知道父皇对玉真公主很好,但以前未听说父皇轻出,驾临玉真观,他只记得母后生前说去过玉真观,可是,以他的常识判断,皇帝不先行通知而赴玉真观,应该是极少有的事。
于是,他再询问,杨玉环对此等细节全不关心,她喜孜孜地讲述皇帝擂鼓的事,又讲高力士来迎驾的事,随后,她稚气地说:“阿瑁,有宫车送,走夹城,穿宫过苑,就是宵禁了,也一样能回得来!”
“玉环,这是异数,难得有的事,由此地到曲江的夹城,我们常可获得在夹城中通行,穿宫过苑,王妃中,只怕你是第一人,母后在日我也不曾有过象你今天走的那样长,通常,我只是入宫,今天,你从西城绕过北门直到东城,玉环,很少人能绕过北门禁区的!啊,除皇上外,很少人能如此!”
她依然不着急,向丈夫说:“北门那边,可真大,路也宽阔平坦,车在北门路上走,既快且稳,我还是第一次到此门禁区!”杨玉环稍顿,盈盈地笑着:“阿瑁,皇上一点也看不出是上了年纪的人,他着了骑服,擂鼓时的样子,比忠王殿下还要有精神!”
——忠王是现在的太子,寿王不愿提到的人物。因此,他不再说了。不过,寿王对今天的事仍然感到淆惑,自他懂事以来,在记忆中,父皇似乎从来没有过如今那样的事,他不解,父皇何以对自己的妻子如此好?
但在此后十日间不再有事故,玉真公主也没有来邀,偶然的事故就淡了下去,再者,宫车送寿王妃回寿王宅也传开,对寿王,这总是有利和增加安全感的事。
在平静的秋初时,杨玉环的父亲杨玄璬,有了特殊的擢升,由国子博士晋为国子监的司业。
国子监以祭酒为主管官,次官是两位司业,官阶都是从四品下阶。国子监祭酒的职位和各卿同级(太常卿的地位则比其他各卿高一级),司业和少卿同级,但国子监是一个清高的衙门,国子监司业通常要学者才可以充任的,杨玄璬出身为地方佐官,又为椒房之亲,一般说来,他实在不够资格作国子监司业的,自然也有人感到意外——短短数年间,一个正七品下级的地方官,升到从四品下,已经太快了,何况又在国子监。但人们探索之后,杨玄璬在国子监很受器重,他由国子博士晋级,虽因一位司业外调,但举荐的却是国子祭酒,而且通过中书省和由皇帝核可。
有人说,这是因为杨玄璬的曾祖杨汪在隋皇朝曾官国子祭酒之故,又有人说,杨玄璬献了一部解经的著作,为皇帝欣赏,又在参加整理校对开元礼时有贡献。
人们完全不曾想到杨玉环的关系,因为藩王妃的母家,通常不会得到特别好处,何况在清贵官方面,椒房之亲,反而不易有进身之阶。
杨玉环因父亲晋官为司业而回了一次家,她的哥哥,已婚,承荣郡主成了杨鉴的妻子后,彼此很合得来,他们有赐第,但杨鉴夫妇又常住在父亲家。
杨玉环来向父亲致贺时,还看到从兄杨铦,那是她已故的大伯父杨玄琰的长子,杨玉环祖父直系的第一继承人;还有,她也看到族叔杨明肃,那是玉环叔祖父的儿子,她还在婚前几年见过的。
在家中,她又得知了曾参与婚礼的小从妹花花,今年秋冬之间曾结婚,夫家为巴蜀的巨家大族裴氏。
她在父亲家中和亲人闲话,杨铦又告诉,她有一位族兄、伯祖父的长孙杨钊,在巴蜀为新都尉,秩满,入节度衙门——杨玉环幼年时见过这位族兄,但早已没有印象了;只是,她这一次回家,得知了自己曾祖以下的亲族情况,她的从兄杨铦,为人较精明,把祖父辈三兄弟的后人,列写一纸,送给美丽的堂妹妹。
她在喜悦中回寿王邸,她的丈夫却在发愁——因为内侍牛仙童收受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的重贿,谎报奉命查察的事,被人检举而处死——牛仙童和寿王有来往,李瑁听到一些谣传而紧张着。
他告知妻子,杨玉环惘惘地相看,稍后,她表示自己的见解,如果有事,在牛仙童死前就会牵连到,牛仙童既已被杀,那就不会有大问题了。
这是合乎情理的解释,可是,寿王仍然发愁,他再透露,自己的一名小内侍,曾在无意中听永王宅邸的内侍谈及自己,有不大友善的意思,他向妻子解释,永王和太子是很接近的人。
杨玉环为此而喟叹了,她向丈夫说:“真想不到,帝王家有那么多的烦恼!”
寿王苦涩地一笑,对此,杨玉环不能深入领会,由于她本身在欢乐中,心情不同,她恣放地以双手捧住了丈夫的面颊,摇撼着说:“我想,不会有事的,你好好地,没有过失,总不会把你的王位革掉,放逐!”
“玉环,帝王家的事很难说,你可记得前太子和鄂王、光王,他们被赐死!”寿王沉不住气了。
“他们要谋反呀!”她据所知而脱口说出。
“不,玉环,在帝王家,罪名加到你身上时,会连自己都不知道,我真有些担心——唉!母后故世太早了!”
从武惠妃故世之后,杨玉环一再自丈夫处感受到危难,她是开朗的,经常不以为意,但一次又一次,她终于感受沉重了。
十月丙戌,皇帝赴骊山温泉宫。
诸王、公主、大臣及命妇,从驾的人数比往年多。
天下太平,宫廷和朝廷都富足,开元皇帝似乎也很舍得花钱了,夏秋之间,除了再修造东都的明堂外,骊山的若干宫殿也经常修葺,又新建了几所堂皇的宅第,供诸王、公主居住。又建宅赐大臣。
诸王赴骊山,由太子绍统率——太子原名李玙,这回赴骊山之前,皇帝为他改名绍。这是传统,太子的名字与诸王不同偏旁。可是,在寿王看来,却有隐痛,他以改名一事忖度,太子受到父皇器重。他以为,这对自己是不利的。因此,在欢乐的日子中,寿王的心情仍很沉重。
咸宜公主也随驾到了骊山,她对弟弟的处境是关切的,由于她在外面,所知较多,她鼓励弟弟,不要绝望,她告知弟弟,首席宰相李林甫和侍中、兵部尚书牛仙客二人都和太子合不来,这两人,一文,一武,昔日都因武惠妃之故,建议立寿王为太子的,这两人现在的地位极重要,他们有机会时,会打击太子,她又告知弟弟,太子改名“绍”,虽有克绍箕裘之意,但绍字很平凡,并不特出;从小地方看,寿王还是有机会的。他从咸宜公主处得到安尉,一些自我陶醉式的安慰。
这是一面,在另外一面,寿王妃杨玉环,在骊山温泉宫,由玉真公主相邀,又和皇帝相见了。
大唐开元皇帝对这位媳妇具有微妙的喜悦感,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内心的情分;名份已定了,他为皇帝近三十年,自命是继承太宗皇帝的英主。他自我检点着,不愿做出滋人议论的事,因此,在玉真观和寿王妃见了那一次之后,就竭力忍耐着不再私见,玉真观那一次相会,是他托小妹安排的。
此后,他不着痕迹地擢升了杨玉环的父亲,他想念着媳妇,但在宫城中,即使利用玉真观,消息一样会传出去的,他不愿被人所议而自抑。可是,在自抑中,对媳妇的思念却越来越深。
在渴想中,他以为见见也是一宗偷情的事。
他只求见见,但在长安城内,他尽力克制他这项欲望,到了骊山温泉宫之后,在温泉中享受了几次沐浴之后,渴思再也无法抑制。终于,他又托了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早已看出了皇兄的心意,她虽然知道这样的事传开去,不大好,但不能拒绝皇帝的请托。
她自行去邀了寿王妃出游,到了外面,她坦率地告知杨玉环,同去看皇帝。
杨玉环有讶异感,她问:“公主,我的身份能随便去见得皇帝的吗?”
“在制度上,这自然不行,但有例外,第一,这不是在宫城;第二,皇帝在骊山,虽然一样处理天下事,但名义上,在骊山总算是假日,不必深守制度,”玉真公主笑着相告:“还有一点,皇上自武惠妃故世之后,少有娱乐。上次在玉真观相遇,皇上很愉快,也很想再见你,所以,我来约你——皇上还想和你商量着如何改编婆罗门乐章。”
杨玉环对玉真公主的述说感到淆惑,她以为,皇帝不应该找媳妇陪着玩的啊!以前,没有这种先例。
但已经出来了,又当着玉真公主,她自然没退回的可能,于是,她到骊山温泉宫的一所名叫萼绿的别院来见皇帝。
她们的车直入别院宫门,至内苑殿阶,这又是特殊事件,平日,皇族中的人,车只能停在宫门之外。
在一所向南的宽广的屋宇内,杨玉环拜见皇帝,皇帝身边只有两名侍女。显然地,他们的相见又只会是三个人!杨玉环内心泛起了不安,那是奥秘的直觉,很难解释,只是,她以为自己如这样地和皇帝见面,总是不大妥当,被人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会尴尬。
大唐开元皇帝的态度,有如光风霁月,他和煦地接待小妹妹和媳妇,在初步的礼节和寒暄之后,他引她们入有阳光照到的平台,赐座,随后,他向杨玉环说了上次见面之后,已有多时未见,他说,在长安宫城,一个皇帝的行动受到种种限制,不方便自由找人,特别是找儿媳——李隆基说到此处,发出了笑声,似有遗憾地说:“做皇帝的人,有时比平常人都不自在,譬如在公余,要找一个人玩玩,也难。”
皇帝说话的平和,使寿王妃难以接嘴,但她那一双大眼睛却看着皇帝,好象是询问:“后宫如此多的人,为何找我?”
“难道,一个做皇帝的人真会少陪伴游乐的人?”在她的观念上,做皇帝的人,应该要什么有什么的。李隆基似乎明白她的心意,接下去说:“有许多事,你一时不会明白,皇帝除了发威的时候可以为所欲为,平时,受到种种限制,举一个例说,今天上午,我想去打马球,高力士告诉我,太子领了一队人在打球,此外,还有一队吧——这样,我就不能去了!”
杨玉环虽然在皇家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时日,但由于夫妻之间恩爱,许多皇家礼法,为她所疏忽,此刻,听到皇帝提到马球,她的童心又滋兴了,她见过打马球,但不曾正式参观,自然也没有玩过,偶然动兴,便脱口问出:“陛下,你也会打马球?那很好玩,是吗?我见过,可惜没看清。”她讲得很快:“那要从高处往下看,才能看到全场,我只看到几匹马在一边追球!”
皇帝掩抑地笑,点头说:“打马球确是好玩的,我自信玩得很不错,打马球,第一要骑术优良,眼明手快,你欢喜看,下一回,我召集宫中最好的两队来表演。”他巧妙地把握机会约了媳妇下一次相见。
在旁边的玉真公主及时接口:“玉环,下回来,你也可以试试,我学打马球,只两次,也可以应付了,下次,我来陪你玩,从前,我也喜欢这个男子们的玩意儿。”
“我能玩?我可以?”她有些惊喜,目光自玉真公主身上移向大唐天子。
大唐天子微笑着点头,然后,进小食,稍缓,他邀两位女士上萼绿别院的楼。
楼,面积并不大,一排向南的长窗,全用半透明的明角嵌镶,阳光照着,室内的光线恰到好处,而且暖暖地,杨玉环除了鞋,小心地在特别软和厚的地毡上行进。
皇帝邀她们在一圆形的几前坐下,他自行移过一张垫,俟侍女奉上酒桌,再坐下,指着几上陈放的几个卷子向杨玉环说:“这是一套婆罗门乐章,教坊的几名乐工照我的意思改写,但奏起来并不见好,你拿回去看看。”
她顺手拿起一个卷子摊开,很正经地看着,而皇帝,却在凝神看这位媳妇,在他的意念中,多时不见的杨玉环,又增加了几分艳丽,当她静的时候,艳中还含着些秀气,望着,皇帝有些痴。
玉真公主发现了,悄悄地挪移身体,站起来,在厚实和柔软的地毡上徐徐向外走——皇帝和杨玉环似乎都不曾关心玉真公主的走开,杨玉环知道,但她要在皇旁面前表现自己用心在看乐章,所以不问,再者,她也以为玉真公主不会走出室外。
并无步履声,玉真公主却已出去了。她看完一段乐谱,欲发表意见,抬起头来,和正在凝看她的皇帝四目相对,一瞬间,她由皇帝的目光中发现了特殊的情意,而且,也发现了玉真公主不在,她窘迫了,面颊胀得绯红。
——她面颊上的红晕似是仲春的桃花瓣上的颜色。
皇帝回过神来,在情不自禁中以嗟叹的口气说:“玉环,汉朝的李延年有一首歌,赞美他的妹妹,其中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之句,我想,你可以当之无愧!”
她慌了,局促着不知如何是好。
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的杨玉环,惶急的神情完全表现出来了,李隆基自然能看出,他想突进,现在,由于对方的反应,他只能收敛自己恣肆奔腾的情意,转而悠悠地说:“阿瑁有你为妇,真不知几世修到——连我也感到快慰。”
他稍顿,又说:“从来,很少有皇帝赞美自己的儿媳,我这几句后,该着史官记下来,以垂永久!”
皇帝的话题一转,杨玉环渐渐定下神来,她信以为真,连忙请求皇帝不可把这些话交史官录存。她知道皇帝的言和行,都有专人记录的。今日的事和谈话,怎能记下来呢?至于皇帝,保持着微笑,目光移动,看到了斜坐着,露出在裙下,着了白袜的媳妇的双足。白袜之外,有浅帮的内鞋,他想,刚才她来时,着短靴,当是上楼时脱除,他想:当时不曾留意到——杨玉环发现了皇帝目光的转移,她使自己坐正了,但是,她的不安却在加深,终于她问及玉真公主……
这是开元二十七年十月发生在骊山温泉的故事。
回到骊山行宫的诸王宅,进入寿王的邸宅,杨玉环得知丈夫和兄弟们出游未返。
她独自入内,在神思怔怔中沐浴,她发现自己曾出汗,内衣的腋下,尚有些微的汗湿。也许由于萼绿楼太暖,也许由于本身的紧张和混乱。总之,她把身体浸在温泉水中时,感到疲乏。
她浸在温泉中的时间并不久,起来,披上粗棉的大裹衣,在浴池边做柔软肢体的运动,平时,她好动,但除了出游或娱乐之外,她又很懒,只有作肢体运动,持之有恒,每天都会做两次。
现在,她作着腿部的伸屈运动,思念浮移动荡,萼绿宫院的往事萦牵着她的神志,皇帝的意向使她迷惑——在和玉真公主分别时,玉真公主婉转地告知她,今天和皇帝在一起的事,不必告知丈夫,当时,杨玉环曾经问过一些稚气的话,如怎样对寿王说明今天的出游,玉真公主教她:“曾随玉真公主到萼绿宫院玩,但不必提到见皇帝。”如今,她为自己问得幼稚而羞!同时,她又因玉真公主的暗示而悸——皇帝的小妹妹曾悄悄告诉她,皇帝有意。
悄语虽然含蓄,但杨玉环总是能懂得的。
现在,她一片混茫,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大唐皇朝宫廷的男女关系很乱,在未嫁之前,她就有所知,那不仅她得知,天下人都知道的。这些混乱的男女关系,在皇家本身以及大部分官员的家族,都不以为是严重的。可是,以儒术名家的一些人家,却认为这是违反儒家的道德标准的。而杨玉环的父亲,以儒士自许,他曾直率地指摘当前的社会风气。
不过,如杨玄璬那转的儒家,人数很少,势力更小,他们根本无力改变社会风气,即使杨玉环,对父亲的儒家风格也有着极大的反感,可是,问题一落到她自己的身上,童年教育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反应。
她自问:“我难道也和那些人一样吗?”她以为自己决不可以陷入荒淫混乱的男女关系中去。然而,自身又如何应付呢?
今日的事不能告知丈夫,但皇帝下回相邀又如何?今天分别时,皇帝曾明白地说出,过四五天打马球……
如果峻拒皇帝而触犯了皇帝,那会有可怕的后果。
在筹思不出好办法中,她只得装病了,第二天,她以身体不适为由而要求先回城去。
她以回城而逃避——但是,这又只是暂时的。
大唐皇帝在寿王妃单独回长安城的第三天,才自玉真公主处获知。
李隆基不相信她患病,再者,患病也不必回长安城啊!皇帝为此而怅惘,他直率地告知小妹妹,自己非常喜欢玉环,要求得到她。然后,他正经地求小妹妹相助。
玉真公主早已得知皇兄的心意了,她以为幼稚的杨玉环在皇帝的诱引下必然会顺遂的,在宫廷中,父皇和儿媳相通,传出去当然是丑闻,但可以守得住秘密的,即使真的有所传闻,但也不算是大事,她相信,即使寿王得知,也不敢干预和对外宣扬的。然而,杨玉环如果不愿从,那就没有办法可想了,皇帝虽然有至上的权力,却无法以权力迫媳妇和自己偷情啊!
于是,她劝请皇兄,对此事只能慢慢地来——“我等不好些时,我想,你为我设计,不是暂时,我喜欢玉环,我希望正式使她成为我的人!”皇帝正经地提出了。以前,他向小妹妹暗示,自己但求有机会接近和随喜的,如今,他改变了目的。
这使熟悉于皇家混乱的男女关系的玉真公主也为之震惊了,她说:“皇上,她是正正式式的寿王妃啊!怎能使她改变身份而入宫呢?这事很难!”
“我知道有些麻烦,但是,我要她——你为我设法,我想,这总是有办法可想的。”
“陛下——”她沉吟着,所谓总有办法可想,是皇帝的口气,对这样的事,皇帝一定要做到,自然不会做不到的。至多,把寿王杀了,皇帝杀儿子,不但这一代有先例,上一代,最上代,都有过。不过,已作了女道士的玉真公主却不愿见家族中再有流血事件,自然,她也不能作这样的建议。
“她和阿瑁相处得很好,是吗?哦,阿瑁大婚至今,尚未有侧妃,我为他送一两名年轻貌美的侧妃——”皇帝喃喃自语:“小妹,你想一下,哪家有适当的女孩?”
“陛下,为寿王置侧妃,与取得玉环无关的啊!”玉真公主笑了,“问题在于如何能改变玉环的名份——”
“不单只名份!”皇帝有所悟:“我如强取她入宫,她的心不向着我的话,也没有意思!”
同时,他把自己的心事,向高力士泄露。
追随开元皇帝三十年以上的老奴高力士,早已看出皇帝对寿王妃的心思,当皇帝直接提出后,他只稍为思索,立刻就承担这一任务,他肯定自己能做得到的。
“力士,这不是抢一个女人来啊!我要人,还要心!这一点,你懂得吗?”李隆基轻笑着再问:“你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皇上不必怀疑我的能力,三十多年了,皇上交给我做的事,几时,我有不曾达成任务的?”高力士傲然说。
“这件事和以前所有的事不同!”
“老奴知道如何着手,至于要使一个人的心向着你,这要靠陛下自己,而且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我相信陛下能明白,老奴所能做到的是,至少不使王妃不从皇命!”高力士说。
多经世故和熟悉皇帝家事的高力士,在奉命之后不久,就依照他的方式而进行了。
他先调查杨玉环的父兄,认为此路不通,于是,他去找寿王的亲姐姐咸宜公主。
在武惠妃死后,咸宜公主虽然一样获得父皇的宠爱,但和母亲在世的情况已不能比拟,武惠妃在世时,她可以自由出入内宫,现在,虽然不曾取消她这一项特权,但她本身已不敢用这一特权了。再者,她入宫,也无事可为了。
高力士来,技巧地谈一些往事,提到了昔日三皇子之死,又提及武惠妃逝世之后,皇帝的心情很不好。
三皇子的死事,和咸宜公主是有关的,她敏感,也警惕了——这一宗往事,只要有任何的揭发,自己就会不保性命!
她恐惧着,悉心应付。
于是,高力士又提到寿王,然后及于寿王妃,他说,皇帝自武惠妃故世后,很少行乐,但在玉真观相遇寿王妃时,却擂了一次鼓。
凭着这一句话,咸宜公主立刻悟解了。她说:“寿王纯孝,我想,他一定知道怎样侍奉父皇!”她稍为顿歇,再笑说:“阿翁,人言寿王妃很象我故世的母后,看来,父皇对母后的感情,至今未替——”
高力士对人,自始至终是谦和与表现愉快的,他对咸宜公主的答复感到满意,宫廷中事,不能讲得太明显,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要说的说尽了。咸宜公主,必然会竭尽所能去做的。
于是,咸宜公主单独到诸王宅去看弟弟。
没有杨玉环在场,咸宜公主坦率地把高力士来访的事说了,寿王如受到雷殛,全身都抖颤着。
“阿瑁!”咸宜公主的手按在弟弟的臂上,低沉地说:“你要冷静下来,这是关系非常的大事!”
“这,这从何说起,父玉对玉环,父皇——”
她以一个手势制止弟弟,忽然转为严肃:“阿瑁,你已不是孩子,你得定下来!提到三位皇子的死事,你应该想想,这一句话的意义!”
寿王在非常的激动中,虽然三位兄弟的死事极为严重,但是,他和杨玉环恩爱夫妻,父皇的用心,使他不能再忍。平时的理性与利害观念,此时已丧失,他沉声说:“不行,我怎能做这样的事?父皇也不应该做如此不合伦常的事出来!”
“阿瑁!”咸宜公主用了含有威严的低声叫出:“你怎如此说?倘若这几句话为第三者听到,你会怎样?你的孩子,还有我,会怎样?”
寿王一愣,垂下头来。
“阿瑁,我不能完全了解事件的真相,父皇的真正意向如何,高力士并未说明,他只说,母后故后,父皇在宫中郁郁寡欢,只有见玉环时才有好兴致,就是这样,究竟是如何安排,不能乱猜,只是,高力士忽然在谈玉环的事时,提到三皇子之死,此事过去己很久了,近来,也不再有人谈到它,高力士向我说,我以为,这是最重要的一节,你冷静下来,想一想!”
寿王的激动因为姐姐的一席话而平息下来,他怔忡,凝看着咸宜公主,忽然,他流泪了,低说:“那不过是威胁,父皇——”
他的说话又被咸宜公主阻断,姐姐发现弟弟的情绪太激动,不可能商量事务,她只说:“你在此自己想想,我去和玉环谈,再来找你。”
于是,咸宜公主在寿王府的乐室中找到了杨玉环——她没有把皇帝所赐的婆罗门乐章带走,但是,前此不久,皇帝派人送了来,杨玉环虽然在逃避皇帝,但她喜欢音乐,这几天,正潜心于看乐工们修改的婆罗门乐章,同时试奏。
咸宜公主进来,她才放下琵琶而匆匆出迎。
于是,咸宜公主邀她入卧内,遣开侍女,先问她见皇帝的情形,杨玉环早有所感,率直地说了一些经过,反问咸宜公主,是否受玉真公主之托而来?
咸宜公主摇摇头,把杨玉环所说再加思量,这样,她进一步了解情况,她想:“父亲显然要夺媳了!”但她又明白,这不能直说的,于是,她婉转地把高力士来访的事详细相告,接着,她说:“玉环,母后故世后,我对宫中的事隔膜得多了,我不知道玉真公主在中间作了些什么,但高力士来说到三位皇子的死事,却使我害怕!”
“三皇子早就死了,而且,和阿瑁又有何关?又为何把我的事缠入呢?皇上对我——公主,我那次在骊山装病而先回长安,就是躲开皇帝,皇上要我陪他玩,我发现那不止是大家在一起玩玩而已!”
“玉环,让我先告诉你,三位皇子的事件,和阿瑁,和我们其实都无关的,但外人以为,三位皇子之死,起因是已故的母后想以阿瑁为太子,那样,阿瑁就无缘无故地被戴上了一只帽子,倘若有人中伤,阿瑁,你,还有你们的孩子,可能会被杀,即使减一等,是阿瑁和你死,孩子流放岭南——”
“噢,公主,两个孩子那样小!”杨玉环失声说。
“玉环,不要着急,我不知道底细,但是,我想,你是父皇的媳妇,由皇上颁大诏令娶来的,照理,对你不该有什么事的吧,也许,皇上喜欢你,想时时见到你。”
“公主,我想不是这样简单的,我虽然幼稚,可是,从皇帝的目光中,我能发现——不会只是那样的!”杨玉环忧郁地接下去说:“倘船只是陪伴圣驾,大家在一起玩乐,我又何必逃避呢?”她说,流泪了。
咸宜公主每次看到杨玉环时,见她总是在愉快中,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她忧郁和流泪,但也在此时,她才认真地发现了杨玉环的殊丽,玉环在忧伤落泪时,有特出的吸人的风情,好象,她的泪水能感染别人的情操,使旁人因她的忧愁而忧愁,一瞬间,咸宜公主有不忍的同情,说不出话来了。同时,她的内心,也有着奇奥的感觉,以前,她和其他的人都赞誉杨玉环的美丽,普天之不,当然会有美丽的女人,她只觉得玉环宜人,好看,现在,才发现了她有比众不同处。
咸宜公主为此而缄默着,在无限的同情之余,再泛起了玄思——清晨的苑圃中,半绽的玫瑰花瓣上,沾着露珠,似乎可以来比杨玉环此时的流泪。
相对缄默的时间延伫下去,寿王缓缓地进来了,两人似乎没有发觉他入内,直到寿王到了面前,杨玉环才抬起头来,泪水也随着滚落。
凝重而入的寿王,于一瞥之间,感情不能自持,他搂住妻子而哭了!
咸宜公主不再说什么了,她在劝止了弟弟之后,不久就辞去,寿王夫妇都没有送。
他们相对默默,呆坐在卧内,长久,长久——她依偎在丈夫肩上,终于,她问了:“怎么办?”
这是寿王所无法回答的问题,作为男子,在理论上,要有保妻子之能力,那也是一个丈夫的责任。可是,面对着的是皇帝父亲,他完全无能为力。在大唐皇朝作皇子,表面上自是光辉无比,门口有棨戟以表明地位,王府有许多官员,出去有仪仗、卫队。但在实际之,皇子的言行,稍有不当,处死,流放,安全反不如常人。
寿王开始想了:大唐开国以来,不计非直系的皇子,残杀和被杀及流放的就有许多:太宗皇帝杀了哥哥和弟弟,之后,将太子承乾流放至死,又杀了齐王祐、汉王元昌两个儿子,流放至死的有魏王泰;稍后,高宗皇帝嗣位,又杀了太宗皇帝的两个儿子吴王恪和荆王元景;而高宗皇帝自己,先废杀了三个儿子,太子忠、太子弘、太子贤,其后,武皇后为女皇帝时代,诸玉被杀被放的更多,其中,有一个十九岁的皇太孙,因一些小事被用杖打死……
这些事,如浮影幻景那样在寿王的思维中出现,他曾经激烈,不惜一死,但在想到本朝开国以来的许多可怕的故事时,他的身心,似是从高空中坠下。
他无法回答妻子。而杨玉环,也知道丈夫和自己同样地没有主意。
他们陷在愁怅中——这是开元二十七年的十二月。
也在这个月,寿王妃杨玉环收到一批来自蜀州的礼物,那是她的从妹花花送的,还有从兄杨铦的一份礼——此外,花花的礼物中,有她的再从兄杨钊的一份礼物和问候,这些礼物,是新任剑南节度复姓章仇名兼琼的带来。为此杨玉环回家了一次。
她内心凄苦着,但回家,无人可诉的,她也不愿把自己的事说与父兄知。
在新年内朝时,寿王妃又见了皇帝。她曾耽心皇帝留她在宫中,但没有。
接着,皇帝又赴骊山温泉宫。
这是开元二十八年的正月。寿王夫妇也随驾,杨玉环原来是不想去的,可是,咸宜公主事先来通知,她只能去,心中在恐惧,她相信,这一次到温泉宫,自己将无法逃避。
事实也是如此,到骊山才第三天,玉真公主就来邀杨玉环出游了——那是使她无法拒绝的邀请。
玉真公主直率地说出了皇帝召寿王妃,她当着寿王而道出,显然,咸宜公主来访的事,玉真公主已是得知的了。不过,玉真公主的谈话,又很技巧和顾全了寿王的面子,她说,今天还邀了几位公主和王妃。
寿王不能阻住妻子,杨玉环也明白情势,不敢相拒,在更衣时,她叫了丈夫入内,又一次问:“怎么办?”
“玉环,只能顺应,看情形应付——”他强抑悲辛说,在现实上,他是不能不低头的。
这一回,出乎杨玉环的意外,皇帝相邀,不是单独的,而是看打马球。
大唐天子着了球衣而和媳妇相见,不久,宫中两个球队就开始了马球比赛,十五匹马一队,争逐着球。
和皇帝一起,除了玉真公主和杨玉环之外,还有皇帝的妃嫔郑才人和王美人,此外,知内侍省高力士也在,这场面使杨玉环定心不少,再者,皇帝让她和两位后宫的侍妾相见,谈吐自然。而她被安排的地位,在玉真公主之左,玉真公主的右边则是皇帝。
现场情况使杨玉环放心地看打马球。
第一场之后,皇帝招呼高力士,命他在下一场中陪自己,各领一队,高力士笑着接应,退下。
很快,高力士就着了球衣再出来,显然,他是在球衣之外,再套上外衣。
内侍张韬光在高力士去换衣时,已作了布置,两匹马已牵到台下,同时,有鼓声响起。
皇帝走下去,看了寿王妃一眼——这使杨玉环为之心跳不已。但接下去,她就被马球赛所吸引了。
第一场马球,她已觉得好看,但第二场的情形比第一场紧张和优美,五十多岁的大唐皇帝,在马上挥动球杖,活泼有劲,行动快速,和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差不多。而且,显明地,皇帝打球的技术高过不少人。
杨玉环惊异了,她低声向玉真公主说:“皇上真行,那样快,出球又那样有劲,我想,阿瑁一定比不上父皇!”她虽然有心事,可是,现场的景况转移了她的情绪,一时把自己面临的严重问题抛开了。
“皇上还不曾出全力哩!”玉真公主和煦地接下去:“今天的两队人中,强者不多,倘若都是好手,皇上的表现还要特出。”
这是杨玉环所料不到的事,在此之前,她心理上总以为皇帝是老的,但在球场上,却完全不!
马匹在奔驰,她在出神——于是,第二场终了,皇帝回来时,自己一跃而下马,健步上台,并不见气喘,他又看了媳妇一眼,随着,向两位嫔妃说:“你们也去玩一场——”他稍顿,向玉真公主:“小妹,你教玉环玩,她能骑马,学起来不会太难!”
皇帝这样的嘱咐,使杨玉环无法推辞,因为,两位妃嫔和玉真公主都是她的长辈,郑才人和王美人,都是有儿子的,儿子也都封王,和寿王是兄弟,她是晚一辈的,依体制,只有承受而不能发言。
玉真公主引了她去更衣——她的球衣是翠绿色的,全新,而且恰合她的身材。
她在好奇心中更换了球衣,玉真公主又拉了她到一面巨大的铜镜之前照看。
镜中的杨玉环有些挺秀相,但不减妩媚,玉真公主笑着称赞她的美色,她一愣,连忙说:“公主,我不会,我……”
玉真公主不待往下说,挽了她就向外走,一面说:“玉环,和平时骑马一样,但要一只手执缰,一只手持杖打球,要求身体平衡,初学,不必催马太快,放心,有我在旁边保住你!”
马球队的人已换了,全是女性的。皇帝的两位宫眷,各人领了一队,此外,有十二名内侍立马在旁,那当然是预备救援的,玉真公主引了杨玉环,先向皇帝行礼——看到着了球衣的杨玉环,皇帝的双目似乎一亮,当她下场时,皇帝向高力士作了一个手势,走下一层平台,随着,他低吁着说:“力士,此女实在可人。我不能自休——人生几何,你设法,我要争取时间,快些!”
高力士点点头,低声应是。
杨玉环会骑马,而且骑术也相当好,玉真公主略为指点,她就上马,而且很自然地策马进入自己的位置。
当然,第一次上场的她,要打到球却不容易,而且,也只有最初几合,她能进退在本身行列中,不久,就乱了,就陷入对方阵中,于是,高力士及时说:“陛下可以上场教导一下——”
这是机会,李隆基迅速地下阶,上马,驰入球场——有三下鼓声,同时,四角又已升起了黄旗。
李隆基欣扬地入阵,和媳妇并骑,指引她出了对方的阵圈,再指引她追逐球,并且制造了一个机会,让杨玉环打到球,这一下,她把球击出很远!
打中了一只球,使杨玉环兴奋,对于在身边的皇帝,自然而然失去了应有的戒心,她笑,她看看皇帝而急问:“现在该怎样?”皇帝以球杖轻拨她的马缰,再指点,与她并马向南面急驰,同时,皇帝的球杖也在指点王美人——王美人是宫中打马球出色的一个人,她当然懂得配合的。
于是,马队交错而过,有五骑马同时逐球,迂回着侧向南面,皇帝和杨玉环双骑恰好赶到,同时,王美人一骑也赶到,抢先发杖把球击出。
球正向着杨玉环这一边,但出势却不急,皇帝于此时表现了他的骑术和打球的本事,他一面命媳妇注意上面,同时,自己举杖一撩,把球挑高,杨玉环顺势而全力击出,球被击中,更迅速地飞开去。
皇帝不让她有思索的余地,大叫:“追!”
于是,双骑又并驰,此时,皇帝再以球杖作了暗示,前面监位,一骑飞出,迎上杨玉环击出的那一球,打得更远,他们再追——自然走出更远,照规矩,这会出界,但杨玉环却不知道。
“玉环,你不错,击中了两次——呵,第一回玩能有如此的成绩,了不起!”皇帝在策马中说话。
“这是靠你帮我的!”她在情不自禁中说出,双目盯视斜滚的球,又急问:“现在该怎样?我们直走,不对——”
“现在直走——你看,加快!”皇帝说,又催了她的马一下,当他们直线疾进中,在侧面的人恰好把球打向他们的正前方近界旗处。这回,太唐天子出手了,他扬杖奋击,那球飞出极高,去势自然更快!皇帝的马未停,他说:“这一局,我们赢定了,她们追不回这个球的!”
马匹在疾驰中,杨玉环并未勒马,而皇帝也不提醒她,但自己的马稍为落后一些,再落后一些,之后,他再叫唤,命她勒马。
杨玉环以为勒住马是转换方向再追球,此时的她,看不到球。因此,用力急勒!那匹马奔前了数乘,前蹄被急勒而提起,杨玉环竭力平衡身体,但皇帝已赶到了,他以一手捏住了玉环的手臂,笑说:“小心被掀下去!”
在急勒中,她的确有被掀下去的危险,而且,她用双手控制时,右手的球杖也掉了。皇帝的及时赶到,捏住了她的手臂,她不曾留意这一接触,回眸一笑,吐出一声“谢谢!”
皇帝有微笑,但没有答话,仍然捏握住她的手臂,轻轻地带转,使两匹马转向,兜了一个半圆,随后,皇帝松了手,再接她的缰绳,使两匹马同时立定。
这地方在两重布帏之间,大部分球员看不到之处——马停,杨玉环有些喘息。
大唐皇帝和她并马而立,悠悠地笑着,也看她,此时,杨玉环的鬓边,也沁出汗珠。她的喘息声虽低,旁边的皇帝却可以听得到。
于是,皇帝以温柔和体贴的声音,命她息息。
她又看了皇帝一眼,刚才的追球打球和勒马,使她累了,也因为慌张和紧张,一停止,身心全体松弛下来,实在,她需要稍为休息而回过一口气来。也因此,她未曾注意周围的环境。
然而,这又只有极短促的时间,杨玉环再度看他时,四目相对,她发现自己和皇帝是并马而立,依礼,这是大不敬的行为,但事已如此,她以为再退后反而不好,再者,她又自皇帝的目光中发现了别的意思而心跳。
皇帝的目光含情脉脉,然而温和,有慈情而不带邪意,和上一次有所不同。她虽然不安,但在人情上,觉得自己不能不理会,如此,她低声叫出:“陛下——”
这一声唤,杨玉环是人情上的反应,但在李隆基听来,却别有意义的,他大胆了,再度捏住她的臂肘说出:“但愿常在一起行乐!”他说完放开手,并且轻轻地一带她的马,再说:“我们该回去了!”
她为之胀红了面孔,皇帝的最后一句话,好象一个绳套把她套住了,似乎,在此并马而立,由于她……
还有,整体来说,从刚才并驰到此刻为止,她也发现,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关系有了转变,尊卑关系,在不着痕迹中消失了。一瞬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儿媳身份。
走出几丈路,杨玉环发现自己失了球杖,她以为,一个打球的人失去了球杖很丢脸,因此而说出,其实,这自然会有下人来捡拾的,可是,皇帝却有心表演一下,他看到球杖,一提马上前,一足离蹬,身体侧下去,靠足尖勾住马鞍,再用自己的球杖挑起地下的球杖,一手接住,再骑正在马上,把球杖交回媳妇。
这几个动作干净利落,杨玉环情不自禁地赞好!她完全想象不到皇帝有这一份功夫的。
此时,皇帝已满意于初步的收获了,他故意说:“玉环,入障了,你向右驰回!”
那似乎是为了避嫌,杨玉环又面红心热,但她遵照皇帝的嘱咐而做。她也到此时才知道自己曾驰出到球场之外。
这一局已结束了,由王美人引杨玉环入内更衣。高力士迎着皇帝,亲自服侍皇帝下马,低说:“陛下雄风不减当年,想必如意!”
皇帝点点头,嘱咐高力士稍缓送她回去。杨玉环在回去时,得知由高力士相送,有着无比的惊异,因为高力士的地位以及和皇帝的密切关系,普通送迎之事,绝不可能做的。再者,所有的皇子、亲王及外廷自宰相以下的大臣,几乎没有一个不尊敬和奉承高力士的。
以知内侍省、左监门大将军高力士相送,太不寻常了,然而,这出于皇命,她不能辞。
高力士原是骑马的,但相送时,他上了车,在车厢中,只有他们两人。
这位著名的宦官懂得皇帝命他相送的意思,因此,在车厢内,他把皇帝的情份向杨玉环作了较为露骨的暗示。这似乎在杨玉环的意料中,她并未惊奇,同时,她私心估忖,自己的命运如何,这个人可能发生决定性的作用,于是,她大着胆,接触了问题:“高翁,我知道,我也感恩,可是,我的身份是寿王妃,皇上的儿媳——我怕有累皇上盛德……”她竭尽智能,想出一篇道理,为了不能开罪皇帝,她只有违心表示对皇帝并非无意的。
高力士微笑点头,只说:“我想,无妨——”
杨玉环很着急,由于家世,她忽然想到了孔夫子,又说:“去年,皇上诏命,追尊孔子为文宣王,祀先圣先师之礼亦加隆重,皇帝以儒道教化天下……”
高力士看着这名小妇人着急地讲这些,忍不住了,他的微笑转浓,终于正式接口:“这不相干的,让孔子南面坐,穿王者之服,没有什么了不起,孔子已死了许久,我们不必提他。再者,皇上忽然尊孔,可能也与令尊有关,看情形,他日令尊年龄稍增,如不欲服正员官,必然会主国子监!”高力士稍顿,又说:“为人臣者,以献身事君为第一,这是忠君,在你和寿王殿下来说,还要加上孝亲,我少读书,是一个粗人,但我想,这也合乎孔子之道吧!”
高力士的一套有如说笑之歪理,使杨玉环无法再接口,忠君,孝亲,这两顶帽子的份量太重了。
回到寿王宅,寿王已出迎,高力士送了寿王妃入内,和寿王夫妻坐下来闲话了一些时,他没有在寿王面前谈问题,可是,他却有暗示——相信能使寿王会懂得的暗示,然后,他在辞别时,又暗示寿王,使王妃自然地去陪侍君王,以解寂聊。
在高力士面前,寿王只有唯唯而应,但内心的惶恐和凄苦,却一寸寸地加深。
他欲哭无泪地送走高力士。
于是,夫妻相对了,因为有侍从在旁边,他们不能表示愁戚;而且,还要说一些喜欢和引以为荣的话,因为高力士送一位王妃回家,是史无前例的事。他们必需有所表示,让侍从传出去,这是和本身安全有关的。
但一到内室,寿王已急泪直流,搂住了妻子。
事体发展到了这一地步,忧急惶恐已全无必要了。杨玉环本来也是柔弱的,但此时的她,又有直面人生的勇气了!她安抚丈夫,坐下来,报告了今天打马球的经过,接着又说了高力士在车中之言,然后,沉声道出:“阿瑁,我不惜一死,可是,这会害死许多人,你,我们的儿女,唉,事已如此,发愁也没用,我们只能顺应,阿瑁,我们把握还能在一起的现在!”
寿王一怔,体味着妻子的话,稍后,如自语地问出:“我们会分开?父皇会令我们分开?”
她回答他的自问:“阿瑁,在球场时,我还有幻想,以为可能只是陪伴父皇在宫中行乐,但从高力士相送一点来看,不会就此而已的,阿瑁,我虽然不精明,但料得到——”
这天,他们夫妇间的生活有了些改变,杨玉环虽然疲乏,但却打叠起精神和丈夫在一起玩乐,他们都饮了不少酒,他们求醉,希望在酒醉中忘记可怕的现实。
在半醉中,杨玉环为丈夫表演了一场慢调的婆罗门舞,那是讲求身段和姿势美的。
——她有一个预感,自己和寿王之间的夫妇关系不可能太久了,她和寿王,都无回天之力的,也不能为这样的事而赴死,那末,只有把握现在,在尚未分手之前,及时欢好。
只隔了一天,寿王妃又应召而去了,这回,是以宫中郑才人的名义,派了内侍、宫女,以宫车来迎的。
她到达时,郑才人亲自出迎,邀入,前天同打马球的王美人也出来,陪着她看了一处温泉楼台,之后,皇帝才出现。
所有的安排很自然,杨玉环想:皇帝不用权力而用技巧。
由此,她对皇帝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他们没有留在宫内,皇帝邀了媳妇骑马出游,到古代的封火台一个遗址,那儿,有一所新建筑的楼台,皇帝和媳妇在新建筑内吃午饭——比平时的午餐时间迟了半个时辰。
李隆基温文地和她闲谈,听她讲外面的故事,童年的生活,皇帝本人,也轻巧地谈自己为皇子时的故事——他努力冲淡自己的欲望而采取渐进的方式。
杨玉环在难堪中应付一个有权力和占有欲望者,皇帝既已命旁人表达了心事,而本身却采取逐渐的钟情方式,她苦恼着,然而,她又只能适应着,向权力低头。
直到分别的时候,皇帝才出现了急越的形相——大唐天子与她同乘一辆车,行于山中的御路,她来时,不曾走这一条捷径,而她也知道,这条路除皇帝外,其余的人不能通行的。
皇帝在车上,曾捏住她的手,表示自己要长相亲近的愿望。杨玉环早已知道了,并无惊异的反应,不过,当自己的手被捏住时,心中有凄苦之感——她想到长安的妓女,她以为,自己虽然出身贵家,又为王妃,而此时,和妓女实在差不了多少。
为了不能对皇帝有所忤犯,又由于联想到妓女,在反应时,她迷离地有了动作和笑容。——这该是取悦皇帝的。
皇帝在一个地方先下车了,由她乘车回去,这回,奉命送她的内侍是职位也相当高的张韬光。不过,张韬光并不坐在里面,精致的车厢之内只有她一人。
在车行中,她暗泣,同时,又为了自己曾有取悦皇帝的反应而自羞,她想:“我很贱,真的接近妓女了!”
这样想时,她进一步自现实上推及未来,看情形,时间不会太长久了,自己的肉体将会投入另外一个男人的怀中。
恍忽之间,她有遐思:那个小堂妹花花,口没遮拦地谈任何事,甚至讲到母亲在寡居后接待情夫,花花曾偷看。玉环因家中管得紧,在婚前,没有机会接近男子,但她又知道有一些贵家大族的女子,在未婚时曾偷恋,已婚,也曾有情夫——那是由于丈夫必然地有妾侍之故。
寿王在结婚之前,曾和一名侍女有过男女间事,但不曾列为妾侍,寿王和自己婚后,时间已不算短,连照例应该有的侧妃也没有。在诸王中,数年中,只有一位王妃的似乎只有寿王,她想:我们夫妻的恩爱和旁人不同!
于是,又回家了,与众人不同的恩爱夫妻,再度当着皇帝身边亲近的内侍而强作欢喜地相见。然后,也再在无人处相拥抱而暗泣。
她完全的没有保留,把皇帝在车中的言行告知丈夫。
次日,有一宗荣宠的事发生在寿王身上:皇帝以尚宫局的一名青年、尚在学习中的女官赐寿王。
这名女官出身名门,在宫中受教养长大的,今年十七岁,已有八品的供奉。依体制,皇帝这样做,等于视寿王为太子,而且还表现了特出的爱宠。
在骊山避寒的宫廷,因为赐一名女官给寿王的事而起了小小的轰动,诸王、公主,与宫廷有关的人都来道贺,至于那名十七岁的女官,在寿王宅停了一个上午。她从小在宫廷中受教育,对于自身被赐而来见新主人(自然是丈夫),一些也没有局促感,应付自然,还有,她和寿王妃,似乎一见就建立了好感情。
在上午的停留中,她除了依礼进行了各项相见仪式之后,大部分时间和杨玉环在内室闲谈。
她说明是前几天决定的事,皇帝亲自选了她,说明赐寿王,但她料不到会在今天突然命自己来谒见。随后,她笑嘻嘻地说出宫中人谈论寿王妃。
杨玉环突然问她:“宫中说我些什么?”
“人们说,王妃是当世第一美人,可以和历史上任何一名美人比!”
杨玉环还不及十七岁的女官老练,她为此而面红,不晓得如何回答。那女官又说:“连皇上也如此说的,从前,皇上以为武惠妃很美,但是,近些时,皇上说寿王妃还胜武惠妃——”
“噢,罪过的,贞顺皇后是殿下的生母——”杨玉环在局促中说出这样一句。
“王妃,我们在宫中,礼制虽然很多,但是,只有在评议美丑方面,没有任何顾忌,皇上曾说,凡是为内侍公认为美丽的女子,必然真的美丽——在空闲的时候,皇上也会和我们这些人谈到!”她轻扬地说。
这样,她回宫了——她将通过一项正式的礼仪才进入寿王宅,毫无疑问,她将是寿王的侧妃。
杨玉环看她的状身:她姓魏,名来馨,是本朝名臣已故梁国公魏知古的从侄女。八岁时被选入宫受教育的,在最初两年的一般教育之后,入选武惠妃宫中受教育。
皇帝选魏来馨,大约也经过思考,一个有渊源的人,而且又是一个显赫家世的人。
依例,皇帝宠赐,除了寿王入谢外,王妃也应进宫谢恩的,但是,宫中自武惠妃死后,没有为主的妃子,她只能通知尚宫局安排入谢的时间。
很快,她获得指定入宫谢恩的时间。接见她的是皇帝。而且,仪节和王妃入谢的仪式不同,皇帝又邀她同游宴。
这回,皇帝带她去流泉——那是温泉水经由人工而流入一条溪中,溪上建有房屋,暖水在下面流过,室内,即使在严寒的日子,也很温暖。
好兴致的皇帝赤足涉水,在温泉中捡拾花石子,杨玉环也只能赤足相随,但她对此很有兴趣,她拾了十多枚被温泉蚀化的形状怪异的石子。
在大唐皇宫中,皇帝与寿王妃的关系,传开了——李隆基虽然做得秘密,但宫中的侍从人员太多,偶然一次,容易混过,自打马球之后,人们就发现了两者的关系不寻常。
在流泉中彼此赤足拾石子一事,被宫中人看成翁媳之间已确定有恋情了。后宫中人猜测着,皇帝如何安排寿王妃,人们看出皇帝的意向,决不会满足于偷情的。但是,从骊山回长安,杨玉环仍然在寿王府,除了宫中有传说,外界,朝廷中人无有知者。那是由于宫中人不敢把尚未成形的事胡乱说出。
在初夏,皇帝忽然自大明宫移居于兴庆宫。兴庆宫在外郊城市区的兴庆坊,本是李隆基为藩王时的住宅,开元二年置为兴庆宫,到开元十四年,再扩充,取永嘉、胜业两坊各半坊之地,划入兴庆宫范围,正式营建为一座独立的宫城,这一项工程到开元二十年才完成,而且建筑了夹城复道,通大明宫,又通城南的游乐区曲江的离宫。兴庆宫造成后,皇帝曾在那儿受朝,也偶然在那边居住几天,但是,皇帝的主要居住处,仍是大明宫。这回,皇帝搬入兴庆宫居住,调动了不少人,看情形,会住上较长的时间。
人们不明白皇帝近似正式移居的原因。兴庆宫城杂处在市区中,在宫城上,可以听到民间的谈话和见到行人——但是,兴庆宫和寿王他们所住的诸王宅所在的入苑坊,距离很近,中间只隔一坊半地,有夹城相通,而寿王宅的后侧,又近夹城。
左监门将军高力士在皇帝移居兴庆宫之前,依调防的制度,调动了入苑坊的守卫,以及在夹城地区作了新的布置——从寿王宅的侧门乘车而出,即入新的夹城门,其他诸王的住宅不会发现。那是在禁区开了一条新的路,穿过军营而入夹城,再者,寿王宅的一边侧门,因禁区改制而被封闭了,从封闭的门出入,自然无人可知。
等待命运降临中的寿王夫妇,自仲春时起,有过数度不欢——杨玉环有时怨,有时又要把握时间行乐,但是,心情低沉的李瑁,却无法作沉醉式的行乐,和妻子单独相对时,时常会流泪的。
杨玉环为此而不满,她曾任性,要作毁灭式的抗命,事实上,自骊山回来之后不久,她曾拒绝皇帝的一次相召,又一次,她又故意迟赴。
寿王惧祸,只有恳求妻子,这又使杨玉环不满,她在紊乱中,指责丈夫对自己缺少真实的爱,她扬言要请皇帝早些送魏来馨入府。
虽然如此,但夫妻间的不欢,又至多持续三天,他们总是最恩爱的。
但在另外一面,杨玉环与皇帝之间关系,因为时间和往来的次数增多而看来亲密了。杨玉环无可能拒绝皇帝,在顺应中,皇帝对媳妇渐渐趋于猖狂。
他吻过媳妇的鬓发,他搂抱过美丽的媳妇,她于顺应中依偎过皇帝,但她又尽力设法避免最后的事——那当然是很吃力的,不过,她又做得恰到好处,她明白自己能做到,原因只在于皇帝对自己迷恋式的爱。
当然,她明白,这样做,也不过是略为拖延时间而已。
在夏日的兴庆宫中,最后事件终于来了——兴庆宫的龙池之东,交泰殿以北,有一列狭长的屋宇,最初是李隆基为藩王时草率建筑的内射堂,当年,李隆基几乎每日在此练习弓箭,在那个时代,藩王们如果在外面勤习武事,会被疑。因此,他改在室内,而陪侍他射箭的通常是高力士,当兴庆宫营建时,这列屋在图样上是要拆掉的,高力士以此地具有纪念性,便奏请照原样重建,作技艺和游戏房,仍保有射箭的设备。
此地,有攀绳网,横云梯,单双杠,木马,爬圈,浪木等设备,武惠妃在世日,不好这些,皇帝便很少光临,但在武惠妃死后,李隆基为了排遣,每来兴庆宫时,总会入技艺房随喜一下。
杨玉环生性好动,她在第二次到兴庆宫时,得知这个地方,下一次便来参观,皇帝表现了射箭和双杠,杨玉环则以双手攀横云梯——幼年,她玩过,偶然的童心复活,她玩了一次,又玩木马,皇帝转而作为欣赏者了。在陪她玩了浪木之后,用言语激她试爬藤圈,那是要手足并用的,杨玉环着的是长衣,不方便,皇帝建议她把长衣除掉,她连忙拒绝,可是,皇帝已上来协助她。
“皇上,这不好,在你面前——”她羞涩,但是,皇帝的双手已自后面插入她的腰间,在为她解带时,他搂抱了她,又顺势从她的颈边伸头,偎贴着她的面颊——这不是第一次,她不会惊异,但她说出:“噢,你总是这样,玩玩,就要来这一套。”
皇帝搂住她,如若无闻——他贴偎她的发鬓与面颊,发觉她汗湿,她用过香料;汗水蒸发了香料,和肢体分泌混合而散发异样的芬芳,投老的皇帝感受到玄秘的刺激而勃然兴动,他紧紧地搂住,而且,呼吸也迫促了。
杨玉环本身很热,而感觉到搂住她的皇帝,身体有似一团火。她为此而颤栗——身体如一团火的皇帝嗅着她的耳根,杨玉环有奥妙的生理反应,那是由于皇帝的强壮,但是,她仍然设想避免,她自行拉动皇帝的手来解开束腰的带子,她再说:“皇上,让我试试爬圈,看我如何!”
皇帝已不再能自制,看她在一支支上下参差的藤圈中爬,虽然是有趣的,可是,如今的他要求突进,双手并不放开,只是,在她的推动中,他的手向上移,接触到她的青春的、妇女的丰满的胸膛。
杨玉环感到一阵悸动,她挣扎——他一只手攀住她,一只手为她解开胸前斜襟的带子。她仍希望以爬藤圈而避免看来不容易避开的事,因此,她匆忙中自行解开襟带,丝质的长衣在转侧中,也在皇帝的帮助下滑落了。但是,皇帝脱掉她的长衣,如今已不是为了看她爬藤圈,他忽然将她抱了起来。
“噢——”她在双足离开时发出了一声悸呼,但声音不大,她怕技艺房外的侍从听到。
皇帝在勃郁中,抱起一个人,向技艺室内的一张藤皮编织的床走——她紧张,在偶然中,她接触到皇帝的双目,有一种犷悍的光芒……
也许,她被一个投老的男子的青春式犷悍所迷惑,也许,她被皇权的威严所震慑,她没有再挣扎。
那是一张技艺藤床,上面,自梁上挂下四个套手足的铜圆圈,平时练技者手和足伸入铜圈,借藤床有限的弹力使身体弹起来,做得好,借铜圈的支持,可使身体平直一些。但是,现在却不是作这样的运动,大唐皇帝在从事征服自己美丽的媳妇的人体。
经过运动的杨玉环,内衣的腋下有一片汗湿……他为媳妇除去被汗湿的内衣……里面是白麻制的长背心——贵妇们例有的最后内衣,皇帝做了最后的工作——…………
大唐开元皇帝的十八王子寿王殿下的王妃,于混茫中,于散涣中承受了男女关系的新页,那是皇帝,丈夫的父亲,儿子的祖父。
但是,在狂悍奔恣之余,她的思念陷入迷离中,也许有喜欢,也许有淆惑。
她漫漫地搂抱着皇帝——技艺房的窗很小很高,离地有一丈以上,技艺房的屋瓦只有单层,太阳晒着,很热——而他们在很热中。
她回到寿王邸时,丈夫被恒王李瑱所邀,在弟弟家中弈棋,她自舒了一口气,避免立刻和丈夫相见。
她独自思着,迷离着,没有悲和喜,甚至自思也一片混乱,她想着父亲曾口授过一篇文章,蔡邕的《女诫》,但想来想去,和自己的遭遇一些也连不上,《女诫》中讲穿衣服的颜色和打扮与女子德容的关系,和现实完全接不上——她为此而喟叹儒生的迂腐,她自问:“我不曾穿过红色的内衣,每次见君皇,都照正统的打扮,然而,我的衣服一样被剥下来……”
童年时代受的家庭教育,到此时,连根动摇了。
但她没有把发生在兴庆宫技艺室的事件告知丈夫,那不是为了礼,而是因为羞于出口。
现在,咸宜公主和弟弟寿王在一起——这位曾协助母亲,为弟弟谋取太子地位的公主,如今,忽然有了万丈雄心,要以自己的力量再来协助弟弟争取皇位承继权。
寿王和咸宜公主都知道杨玉环必会改变身份了——那是由玉真公主暗示的,皇帝不能长期以儿媳妇为情妇,同时,皇帝对儿媳狂热的感情,也不能熬到数日一见——偷偷摸摸地相见。他不能再与儿子共一个女人,他要求独自占有,亦即要求儿子献出妻子。
作为皇帝的儿子而没有大权力者,除了完全服从父亲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咸宜公主和寿王都明白,自然,寿王必然会献出自己的妻子以全孝道。而在政治的权术圈子中混过来的咸宜公主,却由此而想到了一套新的出路。
她知道弟弟和妻子之间的恩爱远超过一般的夫妻,她提出:嘱弟弟设法,在妻子身上做功夫。她估计,杨玉环一旦归于父亲,必然会取得母亲当年的地位,可能还会超过。她认为,杨玉环他日在皇帝身边的地位,足有力量设法去掉现在的太子,再来一次废换太子,改以寿王为承继人!
这自然是耸动的,李瑁思索着,点头,但又发出喟叹,他告诉姐姐,玉环完全不是政治性的人物。
“哪一个人是天生的政治人物,这可以教得会的呀!你可以教她,我也可以从旁协助,阿瑁,父皇年纪已大了,在世之日,不会太久,只要你能取得太子地位,父皇驾崩之日,你嗣位,依然可以得回玉环!”咸宜公主率直地说。
这又使寿王耸动,他联想到前代的故事,自己的曾祖父曾接收高祖父的才人,即是后来做女皇帝的曾祖母!他想:自己如能为太子,破镜亦有重圆之日——凡是生为皇帝的儿子,极少人会对皇权没有憧憬的。寿王曾经有被立为太子的希望,他失却了,常常为此一段经过而恐惧不安,现在沉落的希望忽然如太阳再升,他内心激动着,夫妻情爱,家室之欢一时都抛开了,他想着皇位承继权,想着父亲死后,自己登上皇位——一个做上皇帝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得到若干人或物,今天献出妻子,如果能因此取得承嗣之权,又如果父亲死的早一些,那末,再得回妻子,应该不需十年吧?玉环芳华正盛,即使十年,朱颜应该未凋。
于是,他把得自姐姐处的一项意念向妻子说了。
在混乱和颓丧中的杨玉环,对此有无比的诧异,她望着丈夫,一时不知所措。
寿王虽然不是一个异才特出的人,但生活环境使他精警,他再向妻子说:“我总要和你再在一起的,玉环,事到如今,我们乖分已无可避免,只有你想办法,取悦父皇,设法以我为太子,那么,我们还有再为夫妻的一天!”
“阿瑁——”她惴惴然叫出,思维一片混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觉得丈夫所设想的,过分离奇怪诞,而且也太可怕,但是,她又不晓得该如何自处。她以为,丈夫如此说,完全是为他年再作夫妻。可是,在她的感念中,以前从来没有过如此的事。虽然有破镜重圆的故事,但那是前朝大臣杨素自行把俘得的陈皇朝的乐昌公主放回给故夫,情形和自己所遇的完全不同。自己,是被皇帝所夺去,要走那样曲折的路,再恢复夫妻关系她以为太渺茫了。
“玉环,天下事未可知,我们尽力而为,这事,多半要靠你,在外间,宰相李林甫他们,从前就帮过我。”寿王急迫地恳求妻子:“玉环,这看起来很荒唐,实在,却有可能的!他年,他年……”
“阿瑁,皇上肯听我的话吗?”她怆然出口。
“母后在世之时,父皇是很顺母后之意的,玉环,相机行事,长在一起,机会总是很多的。”
她在一片混乱中,不愿商量及此,而且,由于丈夫如此提议,使她想到分离的时候很快了,忽然,她由丈夫而想到了儿子,她年轻,本身爱玩好动,对儿子缺少母性的情感,但临到分离时,母性滋兴了,她提议去看看孩子。
她的两个孩子形相都长得很好,大孩子已能说一些简单的话,杨玉环极少抱孩子,现在,她学着保姆的样,直抱了大孩子,以面颊相偎,她想到,一旦自己的身份改变,只怕不容易时时见到孩子,忽然,她流泪了。
寿王对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皇家的亲情本来就是淡的,他们夫妻虽然恩爱,但这一份两性爱并未转嫁到儿子身上。
他迷惘于妻子如佣仆般抱着儿子,但他并未说出自己的迷惑,他只是看着妻子,泪水似乎滋润了她的双眸而更加明亮,更加动人。
这时,寿王心里,又兴起了依依不舍之念,这样一个女人,将会离开自己,他不舍得——出身世家名门的魏来馨已成了寿王李瑁的眷属,她的身份是亲王侧妃,所有享受和待遇,比正妃减一半。在皇家,对待娶来的女子和对男子在朝廷服官一样,有品级和薪俸。
魏来馨是一个聪明、深明宫廷情况也通晓世故的人,年纪虽然比杨玉环小,但所知却比玉环多,她入寿王邸之后,和玉环相处很好。同时,也由她带出了一些隐秘的消息:她暗示皇帝对玉环的狂激性热情——这在杨玉环,其实也知道的,兴庆宫技艺房中发生的事,只是开始,以后还有——在环境远比技艺房好的地方,但是,皇帝一样地狂悍。
有时,生理上的感应会使得杨玉环迷惑,她想象不出一个投老的男子会有如此悍猛的,远远超过她年轻的丈夫的能力。
她时时到兴庆宫——差不多都在下午,她又赶在黄昏之前回来,有时,她被召入兴庆宫午餐。
皇帝已向亲近的几个妃嫔公开了自己和杨玉环的关系。
同时,皇帝也加派了一名内侍和两名使女给杨玉环。
这使寿王尴尬无比,他不敢公然入杨玉环的房间睡。这事,使杨玉环为之大发脾气。
可是,夜间,寿王又悄悄地自窗户爬入王妃的房——这样,玉环又原谅丈夫并且加深了爱,她从而明白丈夫的处境之难,也同时,她对皇帝有了恨意。
丈夫的设法改立太子的计划,她最初是认为荒唐的,但在丈夫爬窗悄入自己妻子的房间后,她从爱的同情,又因对皇帝的反感而接受。而且,还照例地和丈夫讨论如何做法。于是,寿王引了姐姐来,让姐姐和杨玉环密谈。咸宜公主花了两天的时间,为她讲解宫廷的人事和错综复杂的权力暗斗,她听的时候很专心,但过后就忘记了。再者,她很快也发现自己不是能做这种事的人,不过,她私下又定下决心只要有机会,便使李瑁成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