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谓宝玉曰:“怡红公子只合压尾,汝服不服?”宝玉曰:“我自知不佳,焉得不服。但蘅潇二首,还宜斟酌。”李纨曰:“原依我评论,汝可勿问。”宝玉遂默。从此莲社雄才,不仅让须眉男子矣。
越日,湘云来,闻吾侪已起诗社,欢跃异常。李纨谓之曰:“云儿,汝欲入社,须先将和诗作起。若好,便请入社,否则,罚作东道主人。”湘云笑曰:“汝侪起社,竟弃我如遗,当先罚汝。”李纨曰:“姑勿辩,请速以和诗交我。”湘云闻语,即趋案前一挥而就,曰:“已依韵和就两首,佳否,我殊不自知,不过应命而已。”众曰:“吾侪四首,可谓想绝,安能再作两首。”因读曰:
咏白海棠和原韵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耐冷,非关倩女欲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黄昏?
其二
蘅芷阶通薜荔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乾风里泪,晶帘界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月色昏!
读毕,众均赞美,曰:“得此佳句,吾侪海棠社可以告成矣。”湘云曰:“明日请罚我作东道,让我先邀一社何如?”众曰:“佳。”於是又将昨诗与之评论,湘云亦推宝钗居首。夫宝钗诗本佳,然余亦未遑多让,特湘云与宝钗情感较好,故竭力推崇,於此益徵余势之孤。命也如此,夫复何言!
绿窗静掩,鸟语时间。早起闲步院中,忽见宝钗丫头持一笺至,乃史湘云请食蟹赏桂,并请有外祖母、二舅母等人。余知食蟹赏桂,不过藉以集会,其实乃湘云欲起诗社耳。余本不喜宴会,且恶与彼等周旋,辞不欲往。既闻外祖母等均去,未便再辞,遂与众同往藕香榭,缘筵席设在是处也。藕香榭居水中,推窗四望,见桂花盛开,香气扑鼻,俯瞰河水清澄,游鱼唼喋,景致极为佳妙。亭外绕以回廊,亭后有竹桥,曲折通岸上。时亭中酒肴已陈,外祖母、薛姨母暨余与宝钗、宝玉等一席,二舅母与湘云、迎春姊妹等一席,凤姐与李纨则往来酬应,衣香鬓影,济济一堂。酒数巡,婢奉巨螯进,人各一器,和以姜醋,剥而咽之,味颇甘美。残酒既尽,肴核狼藉,手亦饱沾浊腻,不可更耐,亟摘菊叶浸水涤之,馀腥始去。时外祖母、二舅母等因精神困倦,闲散一回,即同归去。湘云命将残席撤去,另备一席,则专宴同社者。余曰:“今日究拟何题”?湘云曰:“题不一,今当揭示”。因取诗题一纸,用针绾之墙上。余近前观之,为忆菊、种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残菊等题。余曰:“此新奇,但恐作不出。”湘云曰:“并不限韵,任作何首,均听其便。”言际,宝钗即蘸笔将忆菊、画菊勾去,宝玉亦将访菊、种菊勾去,湘云勾对菊、供菊、菊影三题,探春勾簪菊、残菊两题,馀咏菊、问菊、菊梦等,则属余。题既得,各自濡毫构思约半句钟,均已作就,交与迎春。另用雪浪笺一并誊出,某题为某人所作,下即署其别字,仍粘於墙上。众超前读之。
忆菊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径绝尘埃。
对菊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霜清纸帐来新梦,圆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韫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蘅芜君
诗馀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潇湘妃子
欲询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诗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珍重暗香踏碎处,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歌,宴罢才过小雪时。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半床落月蛩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明岁秋分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阅毕,李纨笑曰:“通篇看来,各有警句。依我评论,当以咏菊为最佳。次问菊,再次菊梦,清词丽句,立意清新,潇湘妃子宜居魁首矣。而簪菊、对菊、画菊、忆菊、供菊又次之。”宝玉闻语,鼓掌赞曰:“极是,极是。”余笑曰:“殊不尽然,且觉伤於纤巧。”李纨笑曰:“惟巧乃佳。”余曰:“以我观之,当以枕霞‘抛书人对一枝秋,圃冷斜阳忆旧游,等句为佳。”李纨笑曰:“然则汝之‘口角噙香’一语亦殊不弱。”探春曰:“论沉著,尤宜推蘅芜君,彼‘秋无迹,梦有知’等句,竟将‘忆’字烘染出来,岂非妙绝”?宝钗笑曰:“然则汝之‘短鬓冷沾’,‘葛巾香染’等句,亦可谓形容尽致”。湘云笑曰:“莫若潇湘妃子之‘偕谁隐,为底迟’,竟使菊花无言可对。”语出,众皆失笑。宝玉笑曰:“然则我又落第矣。”李纨曰:“汝亦佳,惟不及彼等新巧耳。”於是重整筵席,另出佳酿饮之。余因胃弱不能再食,宝玉力劝余饮,且谓可以解螃蟹之毒,余不得已,勉尽一觥,则已红晕上颊矣。宝玉大乐,曰:“今日持螯赏桂,岂可无诗。我已吟成一首,有谁敢作者,请随其后”。言已,即濡毫写出。诗曰: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余笑曰:“此等诗,一时一百首亦不难作。”宝玉笑曰:“汝才力已尽,不谓不能再作,犹褒贬人耶”?余嗤之以鼻,立挥一首,曰: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香菊带霜。
宝玉阅毕,笑曰:“毕竟妹妹清新。”余夺而焚之,曰:“此何足道,聊以效颦耳。”宝钗笑曰:“我亦有一首,兹当写呈诸君一粲。”因援笔书之,曰: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阅至此,众皆称绝。宝玉曰:“有此,吾诗亦宜焚去矣。又阅其下,曰: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读已,均谓为食蟹绝唱。李纨曰:“小题原宜寓大意,若徒讽刺世人,殊失之刻毒矣。”余曰:“然”。席终,秋月娟娟,已自东山度出,馀霞成绮,如展红绡,因微吟“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而返。
自吾侪诗社成立后,大观园宴会乃无虚日。今日外祖母又设宴於缀锦阁,吾侪又须赴席。早间外祖母即进园,且至余室小坐。与外祖母同来尚有一人,即刘姥姥是也。(刘姥姥出场。)刘姥姥与贾府略有瓜葛,故常相过从,其居现在乡间,虽年已七旬馀,而强健如四十许人,且喜谈好谑,以故外祖母雅怜之。惟姊妹行见其土俗,多与诨谈以为笑乐。在余室坐移时,群往缀锦阁,沿途落叶满径,桂蕊飘香,景致极为清幽。刘姥姥曰:“如此园林,若得画师绘画一张,使我携归家与彼等一见,即死亦甘心矣。”外祖母笑指惜春曰:“画师即在此,姥姥若要,此后嘱之绘画可矣。”刘姥姥遂与惜春又叼唠一回。既至,酒肴已陈,每人一椅一几,或如海棠、梅花,或如荷叶、葵花,或方或圆,其式不一。外祖母与薛姨母并坐,刘姥姥与二舅母并坐,其次,则为余侪姊妹。时刘姥姥满头簪以红花,东摇西摆,众均视之而笑。酒数巡,外祖母笑曰:“今日之会,殊不可多得。但须行一酒令,方有兴趣。”薛姨母笑曰:“老太太自有好酒令,但我不敢附骥尾。”外祖母笑曰:“此何须谦让。”薛姨母笑曰:“非谦,特恐应对不佳,反成笑话也。”二舅母曰:“即不佳,亦不过饮酒而已,更有何笑话哉?”薛姨母乃允。於是外祖母饮令酒一杯,鸳鸯代为行令,方开口,刘姥姥忽下席摇手曰:“勿捉弄我,我不敢奉命。”众笑曰:“毋违众意。”鸳鸯即命小丫头扶之入席。刘姥姥笑曰:“如此则请饶我一人。”鸳鸯曰:“酒令如军令,再言将罚矣。”刘姥姥始无语。鸯鸯曰:“今既为老太太所倡,自当自老太太起,至刘姥姥止。我今所说者,乃为骨牌,譬我取牌一副,将三张拆开,先说首一张,次说二张,再次说三张,说毕,合成一副名字。(酒令亦新。)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说皆可,但必须与上句合韵。万一有误,即罚一杯。”众曰:“善”。鸳鸯遂取牌,呼曰:“左边一张天。”外祖母曰:“头上有青天。”又曰:“当中五合六。”外祖母曰:“六桥梅花香彻骨”。又曰:“剩了一张六合么。”外祖母曰:“一轮红日出云霄。”又曰:“凑成一个蓬头鬼。”外祖母曰:“这鬼抱住钟馗腿。”众称赞不已。外祖母遂自饮一杯。鸳鸯又取一牌,呼曰:“左边一张大长五。”薛姨母曰:“梅花朵朵风前舞。”又曰:“右边一张大五长。”薛姨母曰:“十月梅花岭上香。”又曰:“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母曰:“织女牛郎会七夕”。又曰:“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母曰:“世人不及神仙乐。”说毕,众均称赏。薛姨母亦饮一杯。鸳鸯又呼曰:“左边长么两点明。”湘云曰:“双悬日月照乾坤。”又曰:“右边长么两点明。”湘云曰:“闲花落地听无声。”又曰:“中间还得么四来”。湘云曰:“日边红杏倚云栽。”又曰:“凑成一个樱桃九熟。”湘云曰:“御园却被鸟衔出。”既毕,亦饮一杯。鸳鸯又宣曰:“左边是长三。”宝钗曰:“双双燕子语梁间。”又曰:“右边是三长。”宝钗曰:“水荇牵风翠带长。”又曰:“当中三六九点在。”宝钗曰:“三山半落青天外。”又曰:“凑成铁锁练孤舟。”宝钗曰:“处处风波处处愁。”说毕,临至余前。鸳鸯又宣曰:“左边一个天。”余曰:“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闻语,忽向余一视。鸳鸯又曰:“中间锦屏颜色俏。”余曰:“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又曰:“剩下二六八点齐。”余曰:“双瞻御座引朝仪。”又曰:“凑成篮子好采花。”余曰:“仙杖香挑芍药花。”说毕,亦勉尽一杯。鸳鸯又宣曰:“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曰:“桃花带雨浓。”众哗曰:“该罚!韵既错,而又不恰。”迎春笑饮一口。缘凤姐、鸳鸯咸欲听刘姥姥笑话,故使说错也。及至二舅母前,鸳鸯代说一回。下即为刘姥姥,姥姥曰:“酒令我在乡间亦常闻之,但无此圆妙。我今试说,幸勿见笑。”鸳鸯曰:“汝但说可矣。”因念曰:“左边大四是个人。”刘姥姥闻语,思索半晌,笑曰:“其为庄家人乎?”众均鼓掌大笑。外祖母笑曰:“此亦佳”。鸳鸯又曰:“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曰:“大火烧了毛毛虫。”众笑曰:“是或有之”。鸳鸯又曰:“右边么四真好看。”刘姥姥曰:“一个萝卜一头蒜。”鸳鸯笑曰:“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曰:“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闻语,因复大笑。於是饮过门杯,各自谈笑,饮毕,藕香榭戏已开演,箫管悠扬,笛笙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乐声穿林度水而来,使人神怡心旷。刘姥姥初未闻此美乐,一旦酒乐并行,乃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宝玉顾余曰:“汝试观刘姥姥状况。”余笑曰:“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得一牛耳”。宴终,外祖母率众往园中闲散。刘姥姥昂首四顾,见花问花,见木问木。及至栊翠庵,女尼妙玉笑出迎之。(妙玉出场。)妙玉年方妙龄,即弃其锦绣前程,皈依古佛,为状亦甚可怜。然彼必亦饱经忧患,故安然而就此冷淡生涯,于此益知世间正有许多苦命人也。(黛玉之娇,妙玉之僻,二人正复相似,故均无良好结果。)余不幸孑然一身,寄食於此,前路茫茫,正不知作何收束,安得如妙玉寻一片乾净土,向蒲团夜月,消受此可怜生涯乎?嗟夫!
刘姥姥去矣,自外祖母以下,各有赠予,穷人得此,其乐何极!余侪既送其归,群至外祖母处省安毕。余方拟回园,忽宝钗招余曰:“颦儿来,吾有一语相询。”余即随之至蘅芜院,宝钗忽自高坐,笑曰:“颦儿趣跪!吾将审汝。”余不解何故,笑曰:“宝丫头将毋疯耶!审问何事?”宝钗冷笑曰:“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阁女儿!满口胡言,犹不实说。”余不解,然心实忐忑,问之。宝钗曰:“汝昨所行酒令,出自何书?”余闻语,始一愕,自知一时失检点,竟将《牡丹亭》、《西厢记》凑成,不觉双颊泛红,因央宝钗勿令人知。宝钗方让坐,命人献茶,且曰:“凡女孩儿家,以不读书为佳,男子读书不明理,尚不如不读,况吾等乎?只宜勤纺绩,习针黹,惟酒食是议耳,何用读书为?既读书矣,应从事圣贤经传,至於绮言艳曲,最能移性,性情一移,即难药救矣。”(诚如尊论,但卿何由知此语之为绮言艳曲耶?则宝钗平时服膺於此可知。惜黛玉不能反诘之也。)余闻言,中心拜服,一若下官对上司,惟有点首称是而已。俄顷,素云入,云珠大嫂相请。余遂偕宝钗至稻香村,见三春及湘云、宝玉均在。珠大嫂笑迎曰:“社将成立,即有脱滑之人,四丫头欲告一年假,汝等以为何如?”余笑曰:“乃老太太命绘园子图,渠即趁风收帆耳。”探春曰:“否,非老太太,乃刘姥姥一言之过。”余曰:“诺。渠为那一门姥姥,直呼曰母蝗虫已耳。”众人大笑。宝钗曰:“世间常语,一经凤丫头口,偏觉好听。(注解极妙,所谓莫为之后,虽善弗扬。)然彼不识字,不过市俗取笑,惟颦儿法《春秋》意,将世俗村言鄙语,撮要删繁,更加润色,一句一珠,‘母蝗虫’三字,竟将昨日情景刻画出来,真乃天成妙譬。”言次,众笑曰:“如此注解,亦不在二人之下矣。”既,珠大嫂曰:“方才我给四丫头一月假,渠嫌其少,汝辈商议可否稍宽?”余曰:“以余论之,一年亦不见多。盖此园林构造,须工一年,画亦当一年。既须研墨,又须蘸笔,又须铺纸,又须著颜色,又须……”言至此,笑不能耐,迟顷乃曰:“又须照式徐徐画去,岂不需一年工程乎?”众大笑。宝钗极口赞曰:“有趣,有趣。”余徐握惜春手笑曰:“我问妹妹是单画园子,抑将吾辈安之画里乎?”惜春曰:“初命专画园景,嗣老太太又欲添增人物,吾既不会精细楼台,又不工人物,尚在踌躇间也。”余曰:“人物尚易,恐草虫更非所长耳。”珠大嫂笑曰:“又非通论。位置楼台,烘染人物,何须草虫乎?”余笑曰:“(黛玉慧黠可爱。此篇词锋四溢,如听流莺百啭,清妙绝伦。)别样草虫尽可省漏,昨日母蝗虫,如不点缀,岂非缺陷?”众大笑。余且笑且言,曰:“汝从速绘画,余题跋已成,即名‘携蝗大嚼图’。”众闻语,笑益急,湘云竟仆於地。余亦支持不住,既起,宝玉以目示余,余知鬓发已纷,即往镜台前抿之。复聚议绘图事,宝钗为开颜料及应用之物,累累然一纸,余笑曰:“仅绘一图耳,并水缸、箱子而亦列入,得勿姐姐一时糊涂,竟将己之嫁妆单写上乎?”探春笑曰:“宝姐姐,汝若不拧其嘴,真为无用。”宝钗笑曰:“何须拧,狗嘴焉有象牙!”言际,忽移身近余,以手握余臂,按之床上。余笑曰:“好姐姐,趣恕余,余年较幼,非礼之言,姐姐宜有以教导之。”(前此之不疼,可知后此之疼,亦未可必。)宝钗知余言乃隐射看杂书事,立释余。余笑曰:“毕究姐姐量宽,若我则未易饶人也。”宝钗笑曰:“巧言利口,无怪众人爱汝,我今亦疼汝矣。”嗟夫!余闻宝钗亲切之言,此为二次矣。余往者恒疑彼待我均为伪意,由今观之,竟为大观园中第一知己,自此以后,不敢再以不肖之心待人矣。
秋深矣,大观园风物亦随秋风而改,枫林落叶,乃如离人堕其胭脂之泪。(最是不堪肠断处,斜阳影里泣秋风。)山畔池边,但见秃枝杈桠,存於斜阳夕照中间,有三五残菊,犹兀然自立,吐其芳艳,然不转瞬,当亦憔悴不堪矣。余每届秋深,旧疾必发,今年因园中宴会较往日略多,酬酢周旋,精疲力竭,以故咳嗽大发,愈不能支,日惟虬居室中,奄奄如冬蛰之虫。外祖母亦常延医切脉,为署滋补之方,实则此等汤药迄无少效。今日宝钗来,见余形容消瘦,亦戚然寡欢,谓太医所用之药既无效验,不如另觅高手,或者天佑吉人,大功立奏,若徒因循延展,恐非长策也。余摇首曰:“已而,我自知我之病,虽尽集天下名医,亦无可愈之日。姑勿论病时,即观余好时情景,亦可知矣。”宝钗曰:“此言良是。古人谓食谷者生,汝素日饮食过少,不能添养精神,故有此现象。今后尤当勉力加餐,俾血气充满,自可无病矣。”余叹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非人力所能强求。汝不见今年较去年又略沉重耶?”言次,又咳嗽两三次。宝钗曰:“我昨见药方,人参、肉桂似觉太多,虽云益气补神,亦不宜太热。以我思之,先以平肝养气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上,脾胃乃无病。脾胃无病,饮食即可养人。每日早起,宜以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罐熬粥食之,滋阴补气,较药为佳。”(和盘托出,心直口快。)余闻言大为感动,曰:“汝平昔待人诚属热心,然我最是多心之人,只疑汝有心藏奸,自前日汝谓杂书不好,并以良言相劝,始知我平日疑汝,皆为错误,自思慈母见背,姊妹俱无,而今年龄已长,竟无一人如汝,肯以金玉之言来相教诲,无怪云丫头倾心佩服。吾往日见彼赞汝,心中犹不受用,今而后始知之矣。尤有一语告汝,汝适所云燕窝粥一事,以我思之,至为不便。自我入府以来,每年旧疾复发时,请大夫,索参桂,已经天翻地覆,若再花样翻新,外祖母、二舅母、凤姐姐等纵不见恼,而底下老婆丫头,则未免尤怨。(写黛玉悲苦之状,人理入情,令人不忍卒读。)汝试观府中诸人,因见老太太爱宝玉与凤姐,尚且虎视眈眈,言三语四,何况于我。矧我又非正经主人,无依无靠,投奔来此,彼等早已厌恶,如再不知进退,岂非使彼等愈加埋怨耶?”宝钗曰:“如是,我与汝境况殆出一辙。”余曰:“汝安能比我!汝又有母亲,又有哥哥,此间又有买卖地土,家中又仍旧有房有地,在此不过亲戚情分,无论大小事,又不沾其一文,欲走便走,欲去便去。我则一无所有,衣食住三者,均与其家姑娘一样,一般小人,岂有不加嫌怨之理。”宝钗忽笑曰:“将来亦不过增出一副嫁妆耳,此时尚无须计议及此。”余闻语,脸一赪,笑曰:“人将以厚道视汝,故掬诚以心中事相告,奈何又以我取笑耶?”宝钗笑曰:“是虽笑话,然亦真情。汝毋忧,我在此一日,当与汝消遣一日,汝倘有委屈烦难,尽可告我。我虽有哥哥,汝亦知之,不过老母在堂,较汝差胜一筹耳。汝适所云,亦可谓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家燕窝尚有,明日当取以奉赠。”余笑曰:“燕窝虽小,难得汝多情如是。”宝钗曰:“此何足道,我去矣。”言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