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认姑娘中堂叙旧 留表侄东院筵宾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南岳道人 本章:第三回 认姑娘中堂叙旧 留表侄东院筵宾

    词曰:

    绿杨芳草山中路,访旧寻亲去。相逢执手话兴亡,惟有昔年双燕语雕梁。

    怜才特地留将住,可是姻缘处。轩名三凤验僧言,拼着时光耽搁不空还。

    ——右调《虞美人》

    话说蒋青岩坐了轿子,不一会到了华宅大门首。那华宅大门是朝南开的,门外一带竹篱高树,进了竹篱,才是正经墙门。

    只见大门紧闭,门上写着一副对联道:

    避人如处子不死愧忠臣

    蒋青岩下了轿子,一个老院子拿着帖子,一个院子上前打门。打了半晌,方才走出一个白头院子来,开了门,看见蒋青岩主仆多人,那院子问道:“相公是哪里来的?我家老爷抱病多年,隐居山中,久不接见尊客。半月前,往雁荡山养病去了。

    不敢领帖。”说罢,就要关门。蒋青岩道:“你且住了。我不是外客,我便是你家蒋舅老爷的大相公,多年不知姑老爷、姑奶奶的消息,今日特访问至此,决要一见。若姑老爷公出,便要见姑奶奶,你可进去禀知。”那院子听了惊讶道:“原来是舅老爷的公子,请到厅堂坐了,待小人进去传禀。”

    蒋青岩便走到厅上坐下,那院子忙走到中门边。那中门都是落锁的,院子击了一声云板,里面方才走出一个老婢子,问道:“有甚话说?”那院子道:“你可去禀知老夫人,说蒋舅老爷的公子在外候见夫人,有拜老爷的名帖在此,你带进去与夫人看。”那老婢闻言,连忙走将进去。

    不半晌,又同了三四个丫头养娘一齐出来,将钥匙开了门,向那老院子道:“快请蒋官人到内堂相见,老夫人专等。”那白头院子忙跑过来,向蒋青岩道:“公子,老夫人有请。”蒋青岩忙整衣服,恭恭敬敬走将进去,伴云捧了礼物相随。众丫头养娘依旧将中门锁好了。

    蒋青岩将到中堂,华夫人走近前来,一把搀住道:“侄儿,我与你一别十有六年,怎生得这等长成?不想你还记得我做姑娘的了。”蒋青岩且不回言,纳头便拜道:“久违姑母大人尊范,负罪良多,今得相见,喜出望外。”华夫人再三将蒋青岩扯起。蒋青岩随将礼单呈上,华夫人道:“你我至亲,不须行这套礼,留待你姑父回来璧谢罢。”将礼单递与手下丫头收过,然后让蒋青岩坐了。蒋青岩看华夫人虽然年已望六。却还十分精健,因想起自己的父母,不觉惨然。华夫人问及哥嫂,闻得已经亡过多年,十分伤痛。

    茶过三巡,姑侄两人各将亡国以来十五六年中行藏出处说了一遍,彼此叹息一回。蒋青岩故意问道:“十六年来,不知姑娘曾生过几位表弟?”华夫人闻言,不觉长叹一声道:“侄儿,你休提这话,你姑父生平无甚过恶,不料上天竟不肯赐他一个后代,仅生得三个妹子。”蒋青岩闻言道:“原来如此。既有三位妹子,何不请出来相见?”华夫人道:“她少不得出来拜见哥哥,只怕梳妆尚未完哩!”当时吩咐手下一个丫头道:

    “你去看三位小姐梳洗完备未?道蒋官人在此,请三位小姐出来相见。”丫头领命去了。华夫人即吩咐厨下收拾酒饭。不一会,那丫头来回复道:“三位小姐都晓得了,待梳洗完备,同来拜见。”这蒋青岩听得满心欢喜,单候相见。

    却说昨日园中的那位佳人,便是华刺史的长女柔玉小姐。

    那绿衣女子是华家的家生女,幼失父母,华夫人爱她生得清秀聪明,养在身边,如同骨肉,名唤韩香,一家上下都叫她做韩姐。华刺史几番要收她,华夫人不肯,要将她嫁一个单夫独妻。

    这韩姐和柔玉小姐极好,每日只在华夫人前走一走,便来和柔玉小姐一处行住,坐卧不离。因此,也识字能文。柔玉小姐凡有甚心事,都不瞒她。那青衣女子,名唤绛雪,是从小服事柔玉小姐的婢子。这韩香、绛雪和小姐三人都同心合意的。昨日,柔玉小姐见蒋青岩的人品才学,心下一分爱慕,不好说出,韩香也看破几分。这日韩香听得夫人有个侄儿到了,忙到屏门后张了一张,见是蒋青岩,心下着了一惊道:“奇怪,奇怪!这生原来是夫人的侄儿。”忙向后面妆楼上来,向柔玉小姐道:

    “小姐,你道奇也不奇?蒋家官人就是昨日园中的那蒋秀才。”柔玉小姐闻言,惊喜道:“昨日说他姓蒋,彼时我不曾留心问得,原来就是蒋家表兄。倒是我们昨日不曾有甚行径落在他眼里,不然,被他笑杀!”韩香笑道:“早知是自己兄妹,便留他多做几首诗也不妨。”柔玉小姐道:“于今既是兄妹,后面请教他的日子正多哩!”绛雪在旁笑道:“韩姐,只怕他要告诉夫人,说我昨日拿他当贼哩!”柔玉小姐也笑道:“休得乱说,恐人听见。”

    正说话间,一个丫头走来说道:“二小姐、三小姐都在浣霞亭上,待小姐同去见蒋官人。”柔玉闻言,忙去换衣服,打扮得沉鱼落雁,比昨日又胜几分。绛雪相随,韩香也在后同行,竟望亭子上来,只见掌珠、步莲二位小姐也打扮得如花似玉,一齐上前接住,说道:“姐姐,我们今日得了一个哥哥,大家同去看是个怎生模样的人。”柔玉小姐道:“他是大家子弟,幼时又有舅舅的教训,料不俗恶!”说罢,同到屏门背后,先着绛雪去向华夫人说知。华夫人道:“我儿,你们快走出来,见见你蒋家哥哥。”

    这三位小姐都低了头,一步一步,就如仙子乘云一般,香风渐渐,轻轻走到堂屋中间。三人朝上并肩站了。蒋青岩忙立起身来,向她姊妹三人深深作了三个揖,她姊妹三人一齐答礼。

    左右搬了三张椅子安在夫人下首坐了。

    华夫人指着三个女儿向蒋青岩道:“这是大孩儿柔玉,这是二孩儿掌珠,这是三孩儿步莲。”蒋青岩道:“姑娘虽是无子,有这般三个妹妹,何愁晚景!”华夫人道:“侄儿,你不知你这三个妹子,都十分聪明好学,若是男子,倒也都是功名中人。”又指着柔玉小姐道:“你这大妹子的笔下,着实来得的,便是你姑父还要让她三分哩!于今贤侄到此,她正好请教了。”蒋青岩道:“小侄生性愚鲁,幸戏有这等高才的三位妹子,小侄从今指示有人矣!但不知三位妹子所许何人?”华夫人道:“还未许哩!你姑父爱她三人如珍似宝,定要选天下第一等才品兼全的方才许他,因此迟迟。”蒋青岩道:“有理,有理。于今世上多半是村儿俗子,若一误听人言,不但可惜,且令才女抱恨!”

    这三位小姐听得说到这事上,一个个都面红耳赤。夫人知他心事,只得止了。

    蒋青岩看那柔玉小姐,正是昨日园中相遇的那位佳人,柔玉小姐偷看蒋青岩,也正是昨日那秀才,彼此心中暗喜,只不好说出。蒋青岩又看那掌珠、步莲,二小姐都生得容颜绝世,比着柔玉小姐相去不过毫厘。譬如春兰秋菊,各有其妙,正不必分其优劣也。

    闲话之间,丫头养娘摆出早膳来。正待举箸,忽闻云板声响,外面传道:“老夫回了。”话犹未了,见华刺史早已走进中门,口中问道:“蒋大官人在哪里?”这蒋青岩连道:“侄儿在此,特来拜望姑父!”忙起身迎住,彼此让进中堂,从新待茶,各叙寒温。华夫人在旁说道:“侄儿早到,尚未用饭。你且陪他吃了饭再叙。”华刺史闻言,忙叫抬过饭来,至亲六人同吃。

    饭罢,三位小姐各回绣房去了,只剩华刺史夫妇同蒋青岩三人,坐谈往事,各感叹悲伤。华刺史道:“老夫只因读书一场,少忝科甲,受了前朝大恩,不能身殉国难;苟全性命,避祸山林。几欲遣人探取令尊令堂消息,又恐被人知我行藏,所以中止。不料令尊令堂竟作古人,可叹可伤!我也只待你三个妹子出嫁之后,我便同令姑母结个小庵,参禅学道,不复问人间事矣!敢问贤侄,曾有家室否?”蒋青岩道:“国破亲亡,此事尚未提起。且婚姻一事,不但女子择人,即男子亦未可苟就!若浪听媒灼之言,则误人多矣!杭城内外,也有许多贵家大族,反屡屡与愚侄说亲,愚侄坚辞不允。只因愚侄无意功名,若一入贵显之门,恐未免随波逐流,有负先人明德,所以迁延至今。”华刺史连连点头道:“此论最高,吾侄可谓孝子矣!但夫妇一伦,亦非小可,也不宜过缓。”华夫人笑道:“只恐世上要寻一个配得贤侄这样才品的也少哩!”

    正说间,一个丫头拿了蒋青岩的礼单,双手递与华夫人道:

    “这是先前蒋官人的礼帖。”华夫人道:“倒是我忙了。”忙接过来,递与华刺史。华刺史看了,说道:“吾侄何以客气至此!自家至亲,相承远顾,已觉可感,这厚礼决不敢领!”蒋青岩道:“一芹之敬,望姑父姑母莞存!”华刺史见礼单上有诗扇一柄,说道:“老夫正要请教佳咏,谨领诗扇足矣,其余谨璧还!”蒋青岩再三相强,又收了绵纱四端。蒋青岩吩咐伴云去取礼进来,伴云领命,不一会,将纱取到。华刺史忙将诗扇展开观看。那诗道:

    国亡中表散他乡,满目春山惹恨长。

    君父大恩俱草草,亲朋高谊久茫茫。

    人情共望刘皇叔,丘壑深藏张子房。

    今日登堂须细认,儿时相见恐相忘。

    华刺史看罢,称赞道:“淋漓感慨,令我悲恨交集。吾侄品既超群,才复绝世,只可惜生非其时。虽然吾侄年方弱冠,异日定是黄金台上人,只恨老夫不及见矣。”三人深谈忘倦。

    厨下人来禀道:“酒席齐备,不知是摆在园中还是内宅?”华刺史道:“就在这内堂罢!”青岩道:“既有盛席,又有名园,何不携去一游?”华刺史道:“荒园久未洒扫,迟日再当奉屈。”

    说罢,众丫头仆婢一齐走来,抬过两张桌子、六张座位。

    华刺史吩咐众丫头婢子道:“蒋官人是至亲,此后家中大小,却不须回避。”此时,众侍妾们都立在屏后,不好出来,听见这一句话,大家一齐走到左右立了,都偷眼去看蒋青岩。连韩香也来看了几次。此时,蒋青岩身在红粉丛中,真个健脾。只望那三位小姐到来,他拼了痛饮。

    不一时,酒到,华夫人着婢子去请三位小姐。那婢子去了半晌,走来向华夫人耳边暗暗说了几句,华夫人笑道:“我晓得她三人从不饮酒的,不来也罢。”蒋青岩闻言,把十分高兴减去九分。华刺史起身安了席,三人坐下,侍妾筛上酒来,饮过几巡。蒋青岩渐觉精神困倦,又见日已西斜,再饮数杯,便起身告辞。华刺史道:“老夫倒不曾奉问,难道吾侄的行李不曾带到舍间来么?”蒋青岩道:“小侄来时,有两个相契的朋友,要同小侄来游览山水,行李同在一处,因此,尚未携来。

    待小侄今夜回去,与那两个朋友说了,明日搬过来罢!”华刺史道:“既是吾侄的朋友,何不同到舍间盘桓几时,也带拿老夫开开笑口?”蒋青岩道:“那两个朋友今日也要求进谒,因恐姑父谢客,所以迟疑未至。姑父若肯推爱,须写两个名帖,着一人同小侄去请他们。他两人一个姓张,是张吏部之子,名平字澄江;一个姓顾,是顾司徒之子,名成龙字跃仙,都是高才妙品,少年意气之人。”华刺史道:“既然是高才年少的人,老夫一发要会了。”即忙传进一个院子来,吩咐:“快去写两个眷弟的名帖,同蒋官人到下处,去请那张、顾二位相公,明日同搬行李到宅里来住。”院子领命去将名帖写了,在外伺候。

    华刺史携了蒋青岩的手,送到大门外。

    蒋青岩作别而去。一路上,想那三位小姐不出来陪他饮酒,甚不快意。又转想道:“她是女孩子家,从不曾见生客。我虽至亲,却是初会,便不出来,也难怪她。于今姑父既约我到他宅中去住,后面日子正长。俗语道‘日近日亲’,自然渐渐亲热,我看姑父,姑母待我的意思甚厚,十分爱我,将来若得个人儿从中说合,待我与柔玉小姐成就百年之好,我蒋青岩愿拜他八拜。”又想道:“不难,不难。姑父和柔玉妹子都是擅风雅、有眼目的人,只须我做些诗文,惊她一惊,也自然着我的道儿哩!”说时迟,走时快,那轿子儿已到下处了。

    张澄江和顾跃仙一齐接住,问他认亲的事如何,蒋青岩欢天喜地细细向两人说知,又道:“家姑父闻两兄在此,嘱小弟致意,道他多年不出门拜谒,差院子敞持名帖,前来叩请,约两兄明早同小弟移行李到他宅中,盘桓几时,一同回去。”那华家的院子忙将名帖呈上。张澄江和顾跃仙向蒋青岩道:“令姑父小弟素未谋面,何敢唐突相扰?”蒋青岩道:“两兄与小弟情同骨肉,吾亲即若亲,况小弟已替两兄道意了,去有何妨!”张、顾二人都因有那自观和尚诗在心头,巴不得同去,及闻蒋青岩之言,忙忙转口道:“既是长者见爱,何敢固辞?明早同行便了。”当下向华家院子道:“多拜上你老爷,我们明早和蒋相公同来便了。”那院子领了回话去了,不题。

    却说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吃了夜饭,张澄江低低问蒋青岩道:“吾兄今日见那两位小令妹,生得如何?”蒋青岩道:“皆绝代人也。”顾跃仙闻言笑道:“若此处无甚光景,回去拿住自观和尚,打碎他的光骷髅。”彼此谈笑至二鼓,方才就寝。

    次早起来,收拾行李。张、顾二人各写一个眷晚生的名帖并礼单,吩咐院子,叫了脚夫,挑了行李。他三个主人也不乘轿,一路携手而行。一路上的人,见了他三人,都道潘安再世、宋玉重生。行了不一会,到了华府门首。华家的院子先去通报,华刺史整衣出迎。走进大厅,叙礼已毕,张、顾二人呈上礼单。

    华刺史接过,递与院子,叫写两个璧谢帖,然后看座。张澄江首座,顾跃仙次之,蒋青岩又次之,华刺史北面陪着。

    茶过三巡。华刺史道:“昨闻舍内侄道两兄才品、门第,急欲一晤。且是旧日通家,不知两位令尊健饭么?”张。顾二人一齐打恭道:“先君去世多年了。”华刺史叹道:“国亡世乱,故旧亲朋凋零殆尽,令人可悲可叹!两兄如此英年妙品,指日定成大器。老夫何幸,得观芝字!”张、顾二人齐声道:

    “后生失学,今幸因青岩兄之缘,得拜阶下,惟老先生进而教之!”四人叙了半晌。

    华刺史细看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浑如三座玉山,朗然照映,暗暗称羡道:“不意世间有此等俊人!”当下吩咐将他三家的行李安在东边书院里。又唤过一切院子书僮来,吩咐道:“蒋官人是至亲,张相公、顾相公是尊客,你们都要敬谨,不得放肆。”又派了三个书童、三个院子轮班在书院中传递茶水,听候使唤。吩咐完备,蒋青岩立起身来道:“小侄们也要到书院中走走。”华刺史即便相陪,前边书僮引道。

    四人一齐走过天井,进了东边一个竹门,又行过两条竹径,才到书院。只见书院中门径曲折,洒扫得一尘不染;中庭两边,种有十来株绝大桐树。此时正是深春,那桐叶新发,把纸窗儿都映得碧绿。那窗前的芍药初开,香风扑面;那几榻之精、书画之富,不可言尽。怎见得,有词为证:

    阶下梧桐滴翠,庭前芍药流香,牙签万轴拥胡床,几榻炉瓶雪亮。隔树莺声宛转,衔泥燕子匆忙。文房四宝最精良,卿相神仙不让。

    ——右调《西江月》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看了,都道是高人之居,与众不同。再到后面,又有一个亭子,四围修竹,亭面临水,亭上钉了一匾,写着“栖凤轩”三个大字。蒋青岩和张、顾三人见了,暗暗着了一惊道:“‘三凤’之说应矣!”三人相视大喜。华刺史看见他三人爱这亭子,便吩咐院子移座,俱到亭上坐谈。

    少顷,饭至,摆在亭上。饭后,蒋青岩独自进去候过华夫人,出来相与闲话,书僮在旁焚香煮茗。他少长四人谈今论古,畅叙幽怀。华刺史见他三人口似悬河、腹如武库,心中惊羡非常。当夜盛席相娱,又下了请启,请明日游园。蒋青岩心下甚喜,暗暗打算明日到园中偷空去寻前日的旧事。酒散后,一夜睡不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

    乱离鼎革情事写得如见,华刺史云“国亡世乱,故旧亲朋凋零殆尽,令人可悲可叹”,语极情真,非身历其境者,不能道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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