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春事多阑,相思不断,权门忽地求姻缘。暂将才子认东床,哪知竟遂东床愿!
彩笔惊人,珠帘隔面,浙东三凤同羡。想应瑞为此人来,一龙绣虎筵前献。
——右调《踏莎行》
话说那柔玉小姐听得韩香之言,一惊不小。忙忙问道:“我家隐居深山,有甚祸事?”韩香道:“小姐还不知么?这件祸事却是从三位小姐身上来的。朝中有个权臣越国公杨素,他是隋家开国元勋,权倾中外,性极刚戾。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有三位小姐?于今特差一个官儿赉了聘礼来到,说他越公闻得三位小姐皆是倾国倾城之貌,要求一位与他儿子做亲。若肯依允,便无他说;倘若不允,他便要下手我家哩!”
柔玉小姐道:“天呀!此事如何是好?”韩香道:“小姐莫恼。于今却又恭喜小姐了。”柔玉小姐道:“你敢发痴么?既是这般祸事到了,安有喜事?难道老爷将我许了杨家不成?”
韩香道:“不是,不是,老爷见杨家人到,一时无计推脱,只得权将蒋官人假作大女婿、张官人假作二女婿,顾官人假作三女婿。我想别事都数假得,这些事可是权假得的?三位小姐定属他三人,恰好小姐许了蒋官人,岂不可喜?”柔玉小姐闻言不语,韩香道:“待妾再去打听,看老爷怎生打发那差官起身,再来报与小姐。”
话分两头。再说华刺史备了千金厚礼送那差官,托他婉辞;又请出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来与差官相会。那差官见了他三人,心中想道:“闻他三个女儿都是国色,这三个女婿也都是天人。若比俺那杨公子,比得他们哪一件来?于今这华老既送我恁般厚礼,我自当替他婉辞,倘越公不信,也只索由他。”
当夜,华刺史盛席待那差官,蒋青岩和张顾三人相陪。他三人此时欢喜非常,尽情痛饮,料想这段姻缘一定是要弄假成真了。胸中倒觉感激那杨素老儿。次日,打发差官回头去了。
华刺史进到中堂,与夫人愁眉对道:“我们隐居深山,只道可以全生远害,不料那权臣还放我不过哩,于今虽是蜇时回他去了,不知后事如何?我想三个女孩儿都已长成,蒋家郎君和那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品格不凡,门第相敌,只不曾面试其才。我昨日既将他三人抵答那差官去了,他三人未必不信以为真,我倒不好处得。我的意思,今夜备一个酒席到书房中。
与他三人作谢,席间便考他们一考。若是才学超群,我便认真将女儿许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华夫人喜道:“老爷所见极是。妾身初见蒋官人儿的人品,闻他未曾娶妻,妾身就要与老爷商议,要将柔玉孩儿许他。因老爷抱恙,未暇及此。后来又闻得那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的人品都出类超群,若使三个孩儿得嫁了他三人,真是快事。料他三人定有真才实学,也未必便考得倒他。妾身即刻就去吩咐厨下备酒便了。”华刺史听罢,起身走出书院中来。
却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也正在那里商量。蒋青岩道:“我们三人在此,原无他望,单为想着这段姻缘。小弟细观察姑父昨日的举动,多半是借我们行权,其实未决,他夜间必出来陪我们饮酒,两兄都要着实恭敬,认真翁婿,看他怎生说话?万一他口气不改,我们便各寻一物为定。”张澄江道:
“我有琥珀鸳鸯扇坠一枚。”顾跃仙道:“我有碧玉镇纸一方。”蒋青岩道:“我有秦时官镜一面。”
正说间,伴云走来报道:“姑老爷来了。”蒋青岩和张、顾三人一齐来迎住,果然比往日加倍谦恭,张澄江定不肯与华刺史对坐。华刺史道:“今日何以过谦至此?”张澄江道:“往日是通家子侄,还可假借,今日仍翁婿至亲,名分有在,岂敢僭越?”华刺史闻言,笑而不答。彼此谦之再四,华刺史也无可奈何,只得说道:“老夫昨日受权,借两兄作退兵之计,婚姻之约,尚容思议!两兄何以这般认真?”顾跃仙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天下事皆可以行权,曾未闻权作夫妇之礼。令爱小姐虽是千金艳质,晚生辈亦非碌碌庸人,若恐胸中抱负疏浅,听凭老先生当面考试便了!”华刺史道:“老夫所以疑俟之故,正为此耳!观两兄人品气概。自是高才饱学,老夫信之久矣!但小女病在略知文墨,都要老夫当面请教一番,她才深信。”张澄江道:“如此极妙!且择人而事,自古贤女皆然。请老先生即刻命题限韵,限以时刻。”华刺史道:“如此,请坐了,待老夫进去就来。”
华刺史忙进内宅。向华夫人道:“那张、顾两生,十分将婚姻之事认真,情愿面试。夫人,你可速去吩咐厨子将酒席摆在大厅上,将屏门边都挂了帘子,你领三个女孩儿坐在帘内,观他吟咏。”夫人闻言,一面唤过韩香到跟前,与她说其缘由,叫她去请三位小姐整妆,到前厅去看三个才子做诗;一面催厨下摆酒。华刺史自己走到房中,向书架上取了三张锦笺,笺上都写的诗题,题下限了韵,一样折得方方的笼在袖中。又唤韩香来吩咐道:“外面上席之时,你可携了琵琶,在帘内听我挥使。”韩香领命。
外面书僮进来禀道:“厅上酒席已摆设齐备了,屏门上的湘帘已挂了,请老爷安席。”华刺史随即起身,走到厅上,着院子去请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上席。他三人忙整衣冠,喜孜孜前来听考,一齐来到厅上。华刺史笑脸相迎,一个个打拱安席。四人坐定。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见帘内隐隐约约,那香气一阵阵飞透出来,知道是三位小姐在内看他三人吟咏,三人一发添了许多诗兴。酒过三巡。华刺史向袖中取出那三张锦笺,捏在手中,向张澄江、顾跃仙二人说道:“老夫放肆了。拈有三个题目在此,连青岩舍内侄也要请教一二。”蒋青岩笑道:“如此方见姑父公道。”华刺史道:“老夫还有一说,舍下有一义女,善弹琵琶。于今老夫请她在帘内,待三位题目到手,会她弹一曲来陪,如曲终而诗不成者,听罚。”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道:“此事极妙,可作将来一段佳话。”华刺史然后将那三张锦笺放在一个大花瓶内,向他三人问道:“三位年齿孰长?长者可先阄一题。蒋青岩闻言,便向张澄江、顾跃仙拱手道:“小弟告僭了。”说罢,伸手向瓶中取出一张锦笺来,笺上写着题目“西子采莲图得子”字,五言古诗一首。蒋青岩尚未看完,只听得琵琶已响,一个书僮捧了文房四宝,立在蒋青岩身边。蒋青岩喜孜孜提起笔来,浑如夙构,一挥而就,呈到华刺史面前道:“草率完备,幸赐涂抹!”华刺史连忙双手接过,细细观看。那诗道:
昔日有佳人,芳名号西子。
清晨自烷纱,暮作采莲女。
游鱼各惊散,鸳鸯复高翥。
同伴愧不如,持花谬相比。
花质本婷婷,斯人妙容止。
莫采并头花,双双照溪水。
华刺史看了一遍,击节连声,称赞不已,随即收入袖中。听那琵琶才弹得半曲,华刺史一发敬服。那掌珠、步莲二位小姐在帘内观见,十分骇然,只有柔玉小姐是见过的,虽不惊讶,也暗暗欢喜。
第二个是张澄江,向瓶中取出一笺,展开看时,上写着题“天台采药图得来”字,要七言短歌一章、拟柏梁台体。这里刚刚看完题目,那帘内的琵琶再响。张澄江也不思索,信笔挥成。听帘内的琵琶正弹得热闹哩。张澄江将诗双手送到华刺史面前,华刺史恭恭敬敬接到手中,高声朗诵道:
刘生阮子本仙才,春风采药游天台。
路迷忽见桃花开,洞口仙人带笑来。
云锦衣裳芙蓉腮,问君何日离尘埃?
纤纤手内黄金,劝君痛饮休徘徊。
归来七世人相猜,旧时城郭半蒿莱。
胡麻一饭真奇哉,何不学仙空沉埋?
华刺史看罢,高声赞道:“秀逸高古,允称绝调。老夫何幸,得遇仙才!”
说去,轮到顾跃仙起身向瓶中取出那一张笺纸来,捏在手中,让那琵琶弹完了,方才看题。那题是“题子卿归汉图”,要五言绝句四首,即用‘子卿归汉”四字为韵。那帘内的琵琶早已相催。这顾跃仙不慌不忙,一首一首,写得风行雷动,顷刻间四诗挥就,也送到华刺史面前。华刺史起身接住。
此时,三位小姐及华夫人与那些内外大小男女,知与不知,见他三人下笔如此神速,无不喝彩。那韩香反受他三人的促迫,一时指法错乱。这华刺史也被他三人惊倒。再看顾跃仙这四首诗。第一首道:
自信无不期,入关如梦里。
茫茫十九年,秃节报天子。
其二
故旧半凋谢,重伤去日情。
春风吹白发,后起尽公卿。
其三
攘攘长安城,家家不掩扉。
黄童与白叟,邀看老臣归。
其四
单于感忠远送还乡县。
哀哉律与陵,望子若霄汉。
华刺史看罢,赞叹不已,喜得手舞足蹈,忙忙走下席来,亲到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面前,各奉酒一大杯道:“老夫不知三位乃旷世奇才,;险些儿当面惜过;百年之约,敬遵命矣。”
蒋岩青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出席拜谢道:“后学小子,谬蒙称许东床之选,实愧王郎。但客中苦无厚聘,各有微物一种,聊伐荆钗。”说罢,三人随即同到书院中,去取了那三件宝物来到。各人手捧一物递与华刺史。
华刺史看蒋青岩的是菱花宫镜,澄江的是一枚琥珀鸳鸯坠,跃仙的是一方碧玉镇印,都是罕有之物。华刺史一一记明,吩咐一个书僮去取了一面雕漆方盘来,将那菱花镜压了西子采莲图、琥珀鸳鸯坠压了天台采药歌、碧玉镇纸压了子卿归汉诗,安排停当,唤出韩香到屏门口,吩咐道:“你可将这盘内三件宝物和诗稿送与夫人,教夫人将这菱花镜和西子采莲诗送大小姐、琥珀鸳鸯坠和天台采药歌付与二小姐、碧玉镇纸和子卿归汉诗与三小姐。要三位小姐各以宝物为题赋诗一首来回答。”
韩香一边答应,一边将身子往帘内缩将去了。
此时,三位小姐虽在帘内,因听他父亲受了蒋青岩和张、顾三人的聘礼,含羞入内去了。华夫人乃同韩香进去。只见三位小姐还坐在中堂哩。韩香望着她姊妹三人,恭喜道:“三位小姐,恭喜,贺喜,聘礼在此,请三位小姐收起。”这三位小姐都将脸儿背过一边,低头不语。”华夫人道:“我儿,这是你们终身大事。况那三个才子也是世间难逢难遇的,配着你姊妹三人,正是郎才女貌。我做娘的和你爹爹都十分快意。我儿,你们快快收了去。”
三位小姐只是不动。华夫人只得将那三件宝物照依华刺史的吩咐,替三个女儿按在袖中,说道:“你父亲要你三人各将这宝物赋诗一首回答。此乃父命,你们不可违他,且你们聪明素著,若不做时,那三人只当你们不会做。”三位小姐被华夫人一激,真个一齐回房做诗去了,韩香也随后跟去。按下不题。
却说外面张澄江和顾跃仙向华刺史道:“小婿们于今不是外客了,须要请见岳母老夫人,以便日后来往。”华刺史道:
“这也无妨!”便走进里面,向华夫人道:“那张家女婿和顾家女婿要请你出去拜见,我想于今既是至亲,便出去见见无妨!”华夫人闻言,即忙整衣服,唤四个丫头相随,同华刺史一齐走出厅来。
张澄江和顾跃仙忙忙下席,整衣下拜。蒋青岩也在内同拜。
华夫人道:“青岩侄儿是曾见过多遭,不须又拜。”蒋青岩道:“在日是拜姑娘,今日是拜岳母。”华刺史闻言,不觉失笑。华夫人只受了他们俩礼。他三人起来,一并站在下手。华夫人细看这三个女婿,个个都是人中麟凤,不觉喜笑颜开,向蒋、张、顾三人道:“三位贤婿请坐,宽饮几杯。老身有事,不及相陪。”说罢,进内去了。”华刺史在外相陪,翁婿四人尽兴痛饮。
饮到中间,韩香捧了一个盘儿,盘内捧了三张彩笺,写了三首诗,站在帘内说道:“三位小姐的诗在此。”华刺史道:“你只管捧过来。这是三位姑爷,此后不须回避。”韩香只得低了头,捧到席前。华刺史先取柔玉小姐咏菱花宫镜诗付与蒋青岩等三人同看。那诗道:
皎皎凌秋月,菱花两黍成。
秦宫与汉代,成败尔分明。
蒋青岩等三人看罢,一齐喝采。华刺史向蒋青岩道:“这首诗贤婿就收下罢。”蒋青岩连忙收在袖中。
再取过掌珠小姐咏那琥珀鸳鸯坠的诗,到席上同看。那诗道:
千年松柏精,镂成鸳与鸯。
松柏耐岁寒,鸳鸯会双翔。
看罢,也连声喝采。华刺史便交与张澄江收下。
再看那步莲小姐咏碧玉镇纸的诗,那诗道:
玉体本坚贞,好静观书卷。
天风吹不移,色映苔痕浅。
三人读了一遍,亦复赞叹不已。只见顾跃仙亦不待华刺史开口,他便将这诗放在袖中去了。蒋青岩等三人又齐起身向华刺史称谢,又各奉华刺史三大杯酒,说道:“三位令爱高才博学,皆岳父岳母两大人家教,今日岂可不痛饮几杯?”华刺史也不推辞,翁婿四人饮至更深方散。
不说华刺史回入内宅。且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心中万千喜庆,知道那自观和尚是活佛出现。转到书院中,各人取出小姐的诗来,拿在灯儿下,细细吟诵,比读《四书》经传还恭敬百倍,又彼此换看一番,然后各人收藏了,方才去睡。
这蒋青岩和衣睡在枕上,想道:“我今夜这般快意,不知俺那柔玉小姐此时怎生快意哩!”又道:“这时节敢还未睡,我不免再偷步到她那里看她是怎生动静。”便轻轻地走下床来,侧耳四听,只闻酣睡之声,满耳惟有张澄江和那顾跃仙二人在床上吟哦赞叹,喜而不寐。蒋青岩也不管他,自己竟走到房中取了前日和韵的四首绝句斗方,笼在袖里,叉悄悄套开后门,竟望柔玉小姐妆楼下来。远远望见,楼上楼下灯光照耀,笑语喧嗔。蒋青岩不敢从正路去,却从旁边乱草中转到妆楼后面。
只见后面的门儿半掩,蒋青岩将身闪到门边,向那壁缝里细细张看。原来是柔玉小姐姊妹同韩香共四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斗叶子;那绛雪同了两个”丫头在阶檐下煎茶。蒋青岩看着灯光之下,恍如四朵名花,好生可爱。
却说柔玉小姐正是临生之时,面前已是顺风旗,得了三捉,再过两巡,及是空场得了一捉。到临了,柔玉小姐手中剩了一张二十子,那三家俱无捉牌。柔玉小姐大笑道;“又成了一个色样。”大家看时,却是王矮虎遇着一丈青正是夫妻相会。韩香笑道:“这矮物事好造化也。”柔玉小姐也笑道:“他虽矮,那一丈青也太长些。此真可谓过犹不及。”那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闻言,都一齐发笑。柔玉说道:“莫笑,快算将筹码来。”那三家算算顺风旗、现百子及夫妻相会又是一吊,三家每家各输筹码三十余副。柔玉小姐共赢筹码一百余副。柔玉小姐将筹码向韩香面前一放道:“夜已深了,明日再开。韩姐,你可将筹码收下,明日做个东道,到园中去看牡丹。”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一齐说道:“此事最妙!只苦了韩姐跑足。”韩香笑道:“明日的东道,总让妾一人独做,只当替三位小姐恭喜,如何?”
正说间,忽然听得楼梯上就像一个人滚将下来一般,把众人吓了一惊,众丫头连忙一齐点火去看。不知是人是鬼,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华刺史真忠厚待人,被张、顾三人认真得无可奈何。若蒋生便滑,将张、顾二人去做先锋,他却稳坐中军帐。此真可谓一钱不出坐首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