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我初到香港,记得那时在大街上走动,人群中不绝于耳的总有一种“唔该”、“唔该”的声音,开始我不懂得香港人这是在干什么。后来明白了“唔该”就是北京话里的“劳驾”,或者类似英文的Excuse me,富人、穷人都会说。有好几次我亲眼见到人群过马路,谁不小心碰了谁的肩或踩了谁的脚,双方的表情都很怪异,不是互相瞪眼、互相对骂,而是相反,立刻都会互道“sorry”,根本见不到有人为了这等小事冒火吵架,这种普遍的“街头文明”曾经让我瞠目结舌。
然而,2006年香港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如果没有赶上网络时代,很可能就像秋天树上随便下落的一片枯叶,谁都不会在意,但是因为赶上了网络时代,麻烦就来了,就整出了一场风波——“巴士阿叔”,很快传遍香港,又很快落得“地球人都知道”了的一种尴尬境地——
我不是在第一时间内听到香港出了“巴士阿叔”,但是一听说就赶快上网,这一上网可“瞎眯”了——香港的文明,文明的香港,原来在我印象中这个牢固的概念被动摇,动摇得内心好难过。为什么这样说?香港巴掌大点的地方,这里除了先进、富裕,文明、有序,还有什么能够让外来客羡慕?当然作为一个内地人,我和纯粹的香港人在这件事上的反应肯定不会完全相同,说实话“看笑话儿”的心理还是多少有一点,但是“难过”为主,因为原有的信念顷刻之间遭到了颠覆——
2006年4月27日,深夜11时55分,事情的发生地点是在一辆由香港佐敦开往元朗的68X巴士车上,一名男青年不满前排座椅上的一位男中年,也就是后来被人称作“巴士阿叔”的那个人,正在用手机打电话,因为声音巨大,满车人都受不了,尽管这位男青年起先自己也刚刚用完手机,但还是对男中年忍无可忍,就轻轻拍了拍“巴士阿叔”的肩膀,示意他小声点,谁知道不“拍”,原本整个天下平安无事,一“拍”,故事就出来了,“巴士阿叔”火山爆发,转身就跪在座椅上开始大骂,先是说香港人有压力,“我有压力,你有压力”,之后连?菖你老母那样的港版“国骂”都一次次地往外狂喷,言辞清楚,污秽不堪。被骂的男青年最后招惹不起,不想与其一般见识了,就连连道歉,意思是说:得了吧,我投降,请您老人家赶快紧闭尊口!但是为时已晚,“巴士阿叔”的满腔怒火已经压抑不住,激动地一再说“没解决”,“没解决”。这件事情正好被同车的另一位乘客用手机录下,之后以video clip(视频短片)的方式贴到网上,于是香港最下层、最丑陋的一面迅速传开,那段片长5分59秒的真实录像点击率一路飚升,首月之内仅香港的点击次数就已经突破了500万次——香港这座文明城市立刻斯文扫地,一位“巴士阿叔”仿佛把全体香港人的脸都丢得精光!
2006年6月3日,距离“巴士阿叔”事件已近两月,我到会展中心旧翼的1号演讲厅采访该年度“香港学生科学比赛”,12支选手的第三支队伍创造发明了一种保护环境、消灭蟑螂的新方法,学生们在台上演示他们的方法,分别把自己装扮成“发明家”和“蟑螂”以求生动。我听到“发明家”在台上故意问:“现在,在我们的生活里,蟑螂的问题解决了没有?”“蟑螂”就摊开双手大叫:“没解决!没解决!”搞得台下400多名学生,还有众多家长以及评委席上的专家都会意地大笑。为什么?自从“巴士阿叔”在公车上反复地讲出了“没解决”,“没解决”、“我有压力,你有压力”,这两句话以后就成为经典,人们只要有机会就用来互相调侃。开始的时候,大家说着玩玩儿也就作罢,但是香港人稍一冷静,脸上就挂不住,这样网上各种意见的帖子便潮水般涌来,有人举证说除了“巴士阿叔”,香港不文明的人和事其实还有不少,比如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脱掉鞋子,脚臭难当;有人在公共场所抽烟,管理人员上前劝阻,吸烟者不仅不听,还故意用烟喷人,报告了警察吧,警察竟说:“食烟好小事。”在一片议论声中,有的香港人开始揣摩“巴士阿叔”为什么火气如此之大?他的“我有压力,你有压力”是不是也反映了香港社会的一些情绪?
You tube.com这张网,本来就是以“你自己广播”(broadcast yourself)为特色,时下在全球最时髦、最火爆,而“巴士阿叔”曝光以后,很多有尊严的香港人更站出来指出:“巴士阿叔”一个人,只属于个别现象,根本不能代表香港整体的文明水平。在这件事上“网络霸权”表现出极大的残酷性。有些人不懂或根本不顾“上网也需讲操守”,一些本身不太刺激的东西,被擅长“恶搞”的“网络暴民”发掘出来,故意哗众取宠或出于某种商业目的,这些人和“巴士阿叔”的不文明行为相比更阴险,更不道德。于是质疑:“你认为那些在‘巴士阿叔’事件上‘加盐加醋’的人,有信息文明吗?”“将偷拍到别人的video clip任意地放到网上,是侵犯他人权利,还是路见不平?”“网络审判是否公平?”“政府是否应该立法管制网上散播消息?”如此等等。这些“质疑”后来越看我越发现香港人对“巴士阿叔”的真实心态是什么。其中认为香港的公共道德问题“没解决”的固然有不少,但是因为此事心情压抑而产生了叛逆自卫的人好像更多——
2006年6月6号,那一天本是百年不遇的一个“666大顺”的好日子,我照例一上班就打开电脑,想找点“乐子”让自己这一天都高兴。但是打开网页,第一条入眼的文章还是“巴士阿叔”,作者议论的题目《“巴士阿叔”的现象分析:冷眼看全城热话》,文中讲道:“……网络讨论互动性虽高,但却没有‘理性’这元素……本来对社会不公平的事做出讨论和抒发意见,是个人的言论自由,但当由个人升级到社群,讨论变成声讨批斗,出现‘起底’式裁判,身败名裂永不翻身,其所带来的伤害和惩罚是否已超过了当事人所犯的过失?”
为什么香港人看到“巴士阿叔”从“脸红”到“压抑”,很快就开始转向“理性”?“巴士阿叔”的人和事只有在香港一个社会存在吗?其他地方就没有?全世界的人都跑到网上来看香港的笑话,他们自己身边就没有,甚至保证自己就不是“巴士阿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