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三祥也不甘心这样白折腾。
从猎人小屋回来后,他跟杏花妈耳语了哑巴偷藏日本国旗的事,杏花妈向杏花爹一传话,杏花爹不让了。杏花爹说,这怎么行?我们怎么能跟个亲小鬼子的人近乎?别看这个哑巴武功好,我就是跟他对命,也要把这事弄明白!
杏花爹平时大大咧咧的,憨厚,也不太计较吃亏占便宜的事。可要是有谁触动了国家利益,他是绝对不迁就的。
六年前,杏花爹冒着被打个半死、扔进大野沟的代价,总算从大连逃了回来。
听说他出事了,工友们都惊讶不已。当时,他在日本人开的镁矿干活。因为他老实,话少,干活特别卖力,日本工头挺得意他。日本工头还给过他香肠、罐头一类吃的,这在中国工人中,几乎是没有的。因此,日本人在追查生产机器屡遭人为破坏的事,还把他当“内线”,让他“帮把手”。后来才被发现,这些破坏机器的事,都是杏花爹所为。工头气坏了,说我对你这样好,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干?
杏花爹就一句话:明明是中国的矿产,为什么要运到日本去?
杏花爹琢磨的事,钟老井也在琢磨。只是,现在钟老井想的是,怎样即解开杏花爹对井上小林的成见,保护好井上小林,又不暴露井上小林的身份。杏树听到东屋爹妈不正常的声音后,说大舅,我爹的工作,只有你来做了。
钟老井说,我姐夫倔是倔,可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放心吧,他会给我面子的。
钟老井进东屋后,只跟杏花爹说一句话,他嘭嘭嘭拍拍胸脯子,说姐夫,对我,还有信不过的么?
我不是信不过你,而是信不过那个哑巴!
哑巴是我救出来的,我救他,肯定有救他的道理,这一点,你要相信我。
不行,这件事,我坚决不让步!
为什么?
兄弟,你忘啦?我当年差点让日本人给整死呀!
姐夫,你也别忘了,当年我怎样冒死把你从大野沟里救出来?
这……,是两码事。杏花爹的口气虽然软了,但仍然不想让步。杏花爹甚至一抬手,“咣”地一下,菜刀砍在炕沿上。
钟老井钮扣都没改,而是“咔”地一扯,扯破衣服,露出右臂的枪伤来。
当时钟老井跟杏花爹在同一个矿当劳工。听说杏花爹出事了,日本人以为杏花爹死了,把他的尸体扔进大沟时。黄昏后,钟老井悄悄背起杏花爹,向海边逃去。一队日本军人迅速追了上来。他们的小船刚划不远,子弹嗖嗖地射过来。钟老井快速划船,把杏花爹放在一块礁石下,自己向大海深处划。突然,钟老井“啊”地一声大叫,一头跌进大海。同时,也把小船倒扣过来。日本兵研究了好一阵翻了的“船肚子”,这才停止了射击。
钟老井强忍伤痛,在船边漂浮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礁石边,救起杏花爹。
钟老井真的火了,杏花爹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原则。杏花爹说老弟,我知道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可这哑巴来路不明,孙三祥不光调查了西丰县城,就连附近几十个屯子都打听了,也没整明白。现在又在他身上发现了日本国旗,你说,这小子要真的跟日本人有瓜葛,我们这一家子,不成了汉奸卖国贼了?
钟老井也不多说。笑了笑,说姐夫,其实,井小林的底细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我这几天事太多,没来得及跟你说。
真的?杏花爹瞪大了眼睛问。
真的。钟老井说。
杏花妈一听这话,自己刚才的那把火就要白烧了。得赶紧补救!孙三祥差点要了哑巴的命,是有点过火。可要让如花似玉的杏花嫁给这个哑巴,她是绝对不允许的。杏花妈扯了一把弟弟的袖口,说不管你知道了什么底细,我琢磨着呀,还是把这个不明不白的哑巴交出去好。要不,我们家可是要吃锅烙的。
钟老井说,姐,你要想吃锅烙快些,就趁早把他交出去!
怎么会这样?杏花妈脸上疑云翻滚。
钟老井说姐你想想呀,如果哑巴没什么事,这样一哄扬出去,引起日本人注意了,一查,可能就查出事来的。不说别的,就说哑巴那一身肌肉块子,也是令人怀疑的。如果哑巴真的有事,他在你们家呆这么长时间,再把杀三个日本人的事鼓捣出来,你们家还有个好?
杏花妈一听,脸立刻白了,一幅六神无主的样子。
杏花妈清楚,这样的事要是露馅了,肯定要满门抄斩的。自从三个日本人在大架子山被杀后,日本人摩托车巡逻的次数比早先多多了。
钟老井一甩袖子,说,姐呀,在关系到全家人性命的大事面前,你可不要犯糊涂啊!好吧,你们家的事,我不管了!
杏花妈非常清楚,全家的大事,大多是弟弟拿主意。杏花妈向弟弟招招手,说别走哇,我还有事呢!
杏花妈腾腾腾跑到厨房,噼哩啪啦打开碗架,拿出个纱布蒙着的碗来。她揭开纱布递过去,说弟弟,姐还给你留两个烀地瓜,这可是沙土地长的,你看,通红能红的,可好吃了,又面又甜!
钟老井哈哈哈一笑,说还是我姐好哇,真卦着我!
杏花妈这回得脸了,立刻板紧面孔,假装生气的样子:哼!那你还总气我!
钟老井这才嘻嘻一笑,说我哪敢啊,我要是敢气姐姐,谁给我留烀地瓜呀!
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杏花心疼井上小林,在炕角摞上被子,让井上小林靠坐在上面。井上小林不肯。杏花泪花闪闪,看他的伤口就想哭。
井上小林的皮肤很少有完整的,横七竖八的一道道伤口血淋淋的,红藤一样布满全身。胸大肌有两个口子,翻出肉来。
别说杏花家,就是整个恩光屯,不,就连不远的富源屯也算上,都没有药。这个沟筒子有药的地方,只有富源矿的日本兵营。从虎口里拔牙?想都别想!杏花这才决定,上西丰县城去买。
井上小林笑了笑,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盐水洗。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盐水杀菌。可是,让盐水杀入满身伤口,怎么受得了?
杏花一再摇头,不敢下手。井上小林急了,抓把盐哗地放水盆里,然后狠劲搅拌。差不多了,蘸点水舔一下试试咸淡后,突然捧起盐水,哗啦哗啦向伤口上浇泼!
胸前的几道深口子积淀着脏物。井上小林怕冲洗不净,干脆啪啪啪拍打起来!力气过大,胸大肌的伤口竟渗出血来!
杏花看得心惊肉跳,双手捂眼,哎呀呀叫着,连连说放下、放下!杏花热泪盈盈地说,井小林,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杏花说不下去了。杏花用袖头子抹几把泪,说,来,还是……我给你洗吧。
杏花家没有纱布,就找些新棉花,帮井上小林擦洗起来。
西厢房里,杏树在说服弟弟杏枝。总的原则就是:井小林救了杏花,又这样一表人才,在他没有找到亲戚之前,我们不能撵人家,也不能怠慢人家。杏枝始终不开口。左手一个劲摆弄他右胳膊的空袖筒。杏枝就坚持一条,自从这个哑巴来了,咱家就没消停过。我少只胳膊,媳妇也黄了不说,三弟也给抓永淳当劳工了。唉,现在这事儿一个接一个,以后哇,还说不定出什么事呢!
杏树也不知道井上小林到底是干什么的。但大舅钟老井告诉他了,组织上有话,要好好保护井上小林。
杏树说,二弟,你也看到了,不光我这样说,就连大舅都跟我是一个意见。大舅人多精呀,他出的主意,我们可不能不听呀!
杏枝这才一甩左手,把右边的空袖管甩肩头上去,叹口气,说大哥,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这个哑巴到底是什么来头?
杏树笑了笑,拍拍杏枝肩膀,说二弟呀,不瞒你说,我只知道,大舅正在调查他。大舅说,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事就弄出头了。
杏枝这才缓和了口气,说好吧哥,我听你的。
杏花爹还惦记井上小林的“底细”,便问杏花,说你大舅上哪去了。杏花向窗外指指,说大舅说干吃地瓜烧心,那不,在后园子拔大葱呢!
杏花爹一看,钟老井一口地瓜一口大葱,吃得正香呢。
杏花爹也进了后园子,随手在架上摘根黄瓜,说别光吃大葱呀,来,吃根黄瓜吧。这黄瓜才好呢,稀嫩稀嫩的,可脆啦。
钟老井一抻脖,咕噜咽了一口地瓜,说姐夫,你别急。等我吃饱了,就告诉你井小林的底细。杏花爹听钟老井这样一说,笑了笑,说,我不急,我不急的。钟老井不客气地说,哎呀姐夫,咱俩谁跟谁,你要是不急,能跟腚来找我?
杏花爹嘿嘿笑两声,不说话,却递给钟老井一根小黄瓜。
钟老井歪头看了看,说姐夫,这么小的黄瓜剌儿你就要它命呀?
杏花爹这才说了实话,要了它的命不怕,可别要了我的命呀!
钟老井这才说了日本国旗的来历。说都知道井上小林武功很厉害吧?据说,他老家在河南蒿山。啊?蒿山是什么地方?少林寺就在蒿山呀!
杏花爹“哦”了一声,说我说呢,要不,这小子武功怎么那么厉害!
钟老井接着说,前年河南闹饥荒,井小林跟着村人向东北逃,逃到吉林的西安(辽源)煤矿当矿工。有一次,矿井里一群一群的耗子咝咝叫着呼呼往外跑。老矿工们看了,个个惊惶失措,说不好了,不是要地震,就是要瓦斯爆炸。大家一听,赶紧跟日本工头报告,说这井不能下了。日本工头哪听这个,说工人要偷懒,举起皮鞭就抽,还端起枪,咔嚓咔嚓拉开了大栓。在枪口和刺刀威慑下,矿工们只好进了井。一个大叔悄悄对井小林耳语道:瞅准机会下手,跟他们拼了,要不,我们全得死在井下!
井小林装作系鞋带的样子,弯下腰向后一看,两个日本兵正背着枪跟在后头。其中一个鬼子的刺刀上,还挑个日本国旗。日本兵上来后,照井小林屁股就是一脚,怒斥道:走!快快的!
井小林呼地站起来,突然一个闪电式狂猛的重拳,鬼子扑腾一下晕倒在地。另一个鬼子正要拉枪栓,井小林呼地弹起,来个凶猛的恶虎扑食,一个致命的“鹰爪抓”(一指剪),只听喉管咔嚓一响,鬼子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当即毙命。
井小林他们已经走了,回头井边的那面日本国旗太炸眼,一把揪下了它,塞进衣兜。后来天冷了,又把它缝进衣裳夹层里取暖……
这个随意编出来的故事,显然离奇得不靠谱,杏花爹听后,如坠云里雾里。可听钟老井说得这样有鼻子有眼,也找不出太多破绽,也就信了……
钟老井又把这个故事讲给杏树、杏花和井上小林听,让他们“统一口径”。三个人听了,笑了好一会儿。杏花说,大舅哇,你可太能编啦!
孙三祥又来了。看在杏花的面子上,还带来些自制的红伤药来,想缓和缓和关系。猎人难免让野兽咬了,或是磕磕碰碰,离不开红伤药的。孙三祥在窗外猛地看见杏花正跟井上小林吃饭呢,二人挨得那样近,脸对脸。
杏花身挨身地坐井上小林身边,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正喂井上小林呢。井上小林歪着头躲,不想用他喂。杏花笑了笑,温柔地说,别躲啊,听话啊,听话。井上小林只好张开嘴。杏花边喂边咯咯咯笑,说,这就对了。小孩子病了,就该听话呀。喂完菜又拿起匙喂汤。井上小林头一歪,汤洒了。杏花心疼得了不得,说哟哟哟这孩子,一点不老实。杏花立刻用手去捂井上小林的大腿,说小林,没烫着吧?井上小林摇摇头。井上小林向不远的墙上够毛巾。杏花一把扯住他的手,说哎呀小林,有我在,什么都不用你的……
那样子,亲昵极了。
孙三祥气得嘴一歪,哼了一声,猛地缩了脖。
孙三祥咬牙切齿地拐向厕所,嗖地一下,把药扔进粪坑。
孙三祥边走边回头看,差点与迎面来的钟老井撞上。
钟老井问,干什么呀三祥,别走呀,我还有事找你呢!
孙三祥翻了钟老井一眼,说钟叔,也就是你吧,要不,我、我非整死那个哑巴不可!
钟老井笑了笑,说孙三祥,我们不是说好么?怎么,你要变卦?
孙三祥摆摆手,说算了钟叔,我――我啥也不想说了!
孙三祥气呼呼地走了。
那天,在猎人小屋,钟老井曾这样警告孙三祥: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一旦透露出风声,让日本人知道了,老百姓就遭殃了!再有,孙三祥,你这是在追杏花吗?你这样干,杏花一生气,不是越追越远吗?
看着孙三祥远去的背影,钟老井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钟老井走到外屋时,故意咳嗽一声。杏花连忙离井上小林远点。
井上小林见了钟老井,立刻站起来,向钟老井深鞠一躬。钟老井过来拍拍井上小林的肩膀,也不说话,从衣服里怀掏出一个纸条,递给井上小林。
井上小林激动得跳了起来,热泪盈盈的样子。井上小林把信紧紧地贴在胸口,好半天才说,太好了!
杏花惊讶坏了:你——,你会说话?
破解光棍山爆炸案始终没有眉目。
从西丰回来后,井上小林跟小泉晋一又盯瘦猴儿几天,决定收网。井上小林说,他那鬼头鬼脑的样子,实在太令人怀疑了!尤其是他在树上窜来窜去,比松鼠、猴子、鸟儿都灵,越发觉得瘦猴儿“有来头”……
井上小林和小泉晋一跟踪他几次。还跟头几次一样,他进了村子后,拐几个弯就没了。
井上小林向濑古乒汇报后,濑古乒也说,这个人很可能是个小卒子,他的后头,恐怕还有“大鱼”。濑古乒的意图很明显,要一网打尽,不要急着收网。
濑古乓更加趾高气扬,刚刚被提为副中队长。他的凶悍的武士道精神和魔鬼训练方式,受到上级的赏识,被破格提拔。濑古乒这几天特别兴奋,对士兵们也好了起来。早晨雷打不动的登山训练深受上级赞赏,当然要持续进行。但,濑古乒一高兴,就把每人跑十五趟,改为十趟甚至更少。一再减少运动量,士兵们都很乐。
濑古乒对井上小林也格外开面,说你是我们加强小队最好的士兵,巡逻侦察的事,你不用天天跟我汇报。你看着办吧,我信任你。
这么一说,井上小林就想起妹妹来。
井上小林特别惦记妹妹。尤其那天听大扁脸说,妹妹还得了肺内感染,更是放心不下。他决定找个机会再跑一趟。
小泉晋一一听,说行啊师傅,咱俩再跑一趟!
头天晚上,井上小林检查了摩托车,加满了油,又拎了一桶汽油带上,准备第二天再去趟西丰县城。
吃完晚饭,小泉晋一还多向食堂要了几个馒头:师傅,上回可把我饿坏了,这回呀,我带点吃的。小泉晋一拍拍自己的小挎包,说师傅你看,不光有咸菜,还有一瓶白酒呢。井上小林看了看,惊讶起来:哟,还是日本清酒呢!
当然!小泉晋一说。小泉晋一还自豪地一歪头,说师傅,这可是我当兵时,我妈亲自给我买的呢!我妈说,留关键时候喝吧。小泉晋一举起酒,说师傅,我们俩一同出去,就是关键时候呀!
早点睡吧。明天呀,咱吃了早饭就走。井上小林笑着说。
哼,别说明早呀,师傅哪怕说今晚上走,我也没意见呀。小泉晋一说。
井上小林拿出自己的“千人缝”,给妹妹带上。跟妹妹手里的千人缝调换一下。让千人缝即有妈妈的情分,也有兄妹的情分……
半夜时分,突然轰轰隆隆一串子爆炸声,震得宿舍房子摇晃起来!
井上小林向外一看,前窗被照亮,不远处,火光烧红的半边天!火光巨大的花朵一样,不断地往出冒。呼呼冒出几朵,呼呼呼,又冒出几朵!火光和浓烟比赛着彼伏此起,爆炸声惊天动地……
呼呼呼,呛人的浓烟,不断向兵营刮过来。
弹药库爆炸了!这可是四平一个师驻军的备用弹药库啊!濑古乒的加强小队兵力人数快赶上一个中队了。武器配备也相当先进。这样强大的一个加强小队,看守个小矿和这点弹药,还不玩一样?
平时,这个弹药库24小时看守,哨兵密集,外围还有流动哨,打它主意的人要想靠近它,是很难的。再说,这里离四平城只有两公里,小股八路,是不敢打弹药库的主意的。
现在,弹药库完蛋了!
风很硬。烟尘中飘来刺鼻的焦煳味道。如果火苗随空飘来,很可能会烧了兵营的!
濑古乒疯了一样,扯着嗓子在院子里喊起来,快起来!快快快!来八路啦!
顿时,大家乱哄哄地起来,抓起枪,拼命向外跑。井上小林和小泉晋一也夹在忙乱的人群里。跑出兵营院子,又被前边的人堵回来:快!快拿上盆子、水桶,救火!
有人喊:带上铁锹,往火里扬沙子!
近前才知道,只能任其爆炸,根本没法靠近。火热凶猛,嗷嗷叫。火苗子、杂物飘飞过来,眼都睁不开。烟味儿也呛得厉害,除了躲避,没别的办法。有几个勇敢的刚近前,就被炸伤了。一些弹药箱飞起来,不少子弹在空中被引爆——子弹生母弹,母弹再生子弹,子子母母都在爆炸,防不胜防,杀伤力很大。濑古乒猫着腰大喊,赶快绕过去救火,快!
话音落下,濑古乒“哎呀”一声大叫,半跪在地上。半空中炸开的弹片,击中了他的左脸。濑古乒一抹左脸,可手是血。
事后,弹药库怎么爆炸的,只能听几个哨兵的一面之词:半夜十二点刚过,弹药库上空突然飞来几朵火苗。紧接着,火苗越来越多,几只、几十只火苗迅速飞了过来。哨兵们一看,火苗是从光棍山方向飞过来的。哨兵们说,太快了,简直不敢相信,不大工夫,光棍山到弹药库的天空,形成一组弧形的火线,那样子,有点像雨后的彩虹!哦,不不,不是彩虹!就是……就是一道弧形的亮线,亮线一次次划破天空,嗖嗖嗖飞过来,直落在弹药库上。落点非常准确。又一个哨兵接着说,哎呀,太吓人啦!不大工夫,弹药库就引爆了。守卫哨兵们慌乱一团,慌忙打电话、对天射击。可是,电话线断了,根本叫不通。对天射击的枪声,很快就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里。哨兵们想上光棍山抓人,可又不敢离开现场,就在团团转和忙乱中,等候濑古乒带人过来……
弹药库成为一片废墟,濑古乒才怒吼起来,让赶快上光棍山抓八路。晚了。他们在光棍山山顶,只找到几只破碎了的弓箭,和几个没有发射的哑药包。
怎么会想到,八路竟用最原始的射箭方式,摧毁了一个现代防卫水平的弹药库!
井上小林也非常惊讶,这个他们没少上的光棍山,只有两条小石路。而这些八路们,却开辟了一条新路——光棍山顶的一个大石头上拴条粗绳子,粗绳子在最陡的地方,直抵山下……很显然,为了加快速度,这根绳子,就是八路们的道路!
濑古乒左脸包着纱布,在山顶上跺脚蹦高,困兽一样叫骂一阵,抽出战刀,砍断石头上的绳子后,还觉得不解气,一阵咔咔咔乱抡,又把周围的树全抹了头。
下山时,小泉晋一悄悄凑近井上小林,说西丰今天去不了吧?
井上小林说,以后再找机会吧。
然而,没有机会了。濑古乒被上司狠狠骂了一阵后,被撤了副中队长职务,让他戴罪立功,还当他的普通小队队长。他和他的这个加强小队一起被编入野战部队。集体整训三天,等待命令。
三天后,井上小林跟濑古乒这个曾经风光的加强小队,奔赴烽火前线。在四平,他们上了一列闷罐子火车。列车飞驰。每一节铁轨的接合处,都发出咣当当、咣当当的声响。这声响,重锤一样下下敲击着井上小林的心。井上小林懊恼透了,偏偏那天弹药库爆炸了,哪怕再晚一天,他就见到妹妹了。现在一走,也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他们来到了山西地界。他们落脚的地方,在张家口和大同之间。井上小林并不知道哪是哪,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的中国名字。
濑古乒的脸肿了,医生给他上药,他拒绝了。医生劝濑古乒,濑古乒却一抬手,啪地打了自己的左脸一下。立刻,左脸的纱布浸出血来。濑古乒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说自己该死,对不起天皇,好好的一个弹药库,生生给毁了。
晚饭后,别的部队都休息了,濑古乒却让他的小队集合,他要训话。加强小队成了普通小队,人少多了。濑古乒当着士兵的面,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恨恨地说,这个仇,一定要报!
大家知道,濑古乒把副中队长被撤、发配到野战部队的仇,都记在炸毁弹药库的八路头上了。
濑古乒一直以凶狠的目光,来来回回扫了几圈士兵后,这才开始训话。训话的大概内容是:效忠大日本帝国,发扬武士道精神,打出大日本军人的威风来。
第二天,战斗就打响了。
濑古乒一再要求参战,人家却不理他。濑古乒写了请战书,还是没有领到作战任务。濑古乒急得像个笼子里的困兽,团团转。
战斗打得很激烈,八路军凭借山上有利的地形,进行了顽强的阻击。日军先炮击,再辅以轻重武器,这样来来回回打了大半天,就是拿不下这山头。敌我双方都清楚,八路军人少武器也差,决不会死守太长时间。这只是阻击、断后的小股八路。可是,如果今天天黑前拿不下这个山头,日军就别想追上撤退的八路军大部队了!
这时,濑古乒这个小队被拉了上去。
指挥官放下望远镜,指着前方的两块巨石说,濑古乒,那后头,就是两挺重机枪,命令你部要不惜一切代价冲上去,给我打掉它!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八路军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地形。与之正面相对的,是一条波涛翻卷浩浩荡荡的大河。水深没人。河与山坡间的狭窄地块,就是日军唯一的进攻路线。日军只能在东边的一侧进攻――钻胡同一样钻到西边,才能靠近八路的重火力……
濑古乒看了看,只看到石头。日军靠近了,石头后突然开火,子弹比片刀都快,日军韭菜一样被一面面割倒。山下视野很开阔,易守不易攻。山根也有几块大石头,只要抢占最东头的那块大石头,就有可能跟八路形成对峙。可是,这是步明棋,双方都看得非常清楚。日军步兵们攻了几次,丢下不少尸体,落潮一样败回来。
濑古乒带人冲了两次,都无功而返。
井上小林看了看,说,队长,要是有辆三轮摩托就好了。
濑古乒眼睛一亮,说,你能行吗?
井上小林点了点头。
濑古乒拧紧眉头,说好,我来解决!
濑古乒真的弄来一辆三轮摩托。
井上小林拎起一挺轻机枪,扔车斗里一捆子手榴弹,腾地跳上摩托车。小泉晋一说声“我也去”,飞快地跑过来。刚一靠前,井上小林剑眉倒立:你找死啊!一抬腿踢倒了他。
井上小林一拧油门,摩托车腾地窜了出去。刚才,井上小林早就设计好了,要抢占东头的那个大石头,要经过三个大块石、一个突兀而起的小山头。头几个石头间的距离,都有二十多米或梢远些。那个小山头本身约有二十米宽。越过小山头后,再向前二十多米,就到最东边的大石头了。只要抢占了这块大石头,并以此当掩体,就可与八路形成对攻。这样吸引了火力,日军就能多点开花,对山上的八路形成火力合围。
井上小林准备好后,突然猛地向前冲去,一鼓作气,冲到第二块大石头后面。子弹雨点一样扫射过来,井上小林却毛发无损。
躲在第二块大石头后面,井上小林不敢轻易前进。他知道,现在八路的枪口,正瞄向这里。前边还有两块大石头、一个山头。也就是说,它们之间还有四段空白地段,才能进入最东边的那个大石头后。现在,这四块空地,就如四把闪闪发亮的刀,四条扼紧喉咙的绳索,四块随时都可藏身的墓地……
井上小林躲在第二块大石头后面,在筹划着怎么办。就在井上小林怒目圆瞪、咬紧牙关,把油门调到最大,就要拼力一冲时,濑古乒急了。濑古乒在后面扯开嗓子喊:井上小林,你个混蛋!你个贪生怕死的家伙!
井上小林的摩托车腾地窜出去,后头犁起一道土龙。车子射得太快。井上小林突然一个转体,身体“下弯弓”一样倒仰在摩托车的下边,背脊几乎拖地。摩托车像个移动靶、吸弹器,吸来太多的子弹。当当当!子弹不断击打在车子的什么地方。车灯、前瓦盖纷纷爆碎,当!一颗子弹一口咬在钢盔前沿上,一块薄铁瞬间脱离了母体。
井上小林安全地躲在第三块大石头后面。
眼前还有三段可能被子弹行刑的险路。
井上小林想了想,用三种方式瓜分了这三段险路——
第一段类似于死去活来。井上小林的摩托跑在路中央时,突然左拐右拐,摩托头一歪,停下了。井上小林的一只脚,挂在摩托车座位上,脚尖朝上。尔后,八路的弹雨随即停下。摩托车发动机还突突突叫着,没有熄火。濑古乒放下望远镜,一跺脚,万分沮丧。
突然,摩托车嗷地飞奔起来,一转眼,已经躲进另一块大石头后面!
哈哈哈!濑古乒一阵大笑。
太好啦!小泉晋一振奋得跳了起来!
第二段堪称杂技表演。井上小林以摩托车为掩体,采用倒挂金钟、海底捞月的方式,边跑边单手射击,以干扰对方肆无忌惮的扫射。最后,付出腿肚子挂彩的代价,逃进那个小山后头……
第三段最精彩,让所有看到的人目瞪口呆。井上小林猛拉油门,摩托车箭一样射出去,行至一半,井上小林突然甩了下来,滚了几个个儿,不动了。井上小林的身体,恰好滚落在半尺深的小沟里。子弹飞射而来,只在沟边掀起些烟尘。无人驾驶的摩托车却一直在飞奔,飞奔,奔向最后一个大石块,砰地一下,撞在大石头上,熄火了。当双方的注意力都盯在撞翻的摩托车上,井上小林嗖嗖嗖一连甩出去三颗手榴弹。当三朵迅速炸起的浓烟连成一片,拖起一条土龙时,这片开阔地上什么都看不见了。当浓烟散去,井上小林也不见了!几分钟后,井上小林在最后一个石头后面,抓起了轻机枪……
濑古乒放下望远镜,命令道:井上小林冲上去了,敢死队们,上!
濑古乒举起双手,向敢死队做个合围、包抄的手势。猛然“轰”地一声爆炸,井上小林翻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