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场怀古(一氓)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丁玲 本章:安顺场怀古(一氓)

    过了冕宁,进入“倮倮国”。在“倮倮国”行军的第二天,那天整整走了一百四十里。一出“倮倮”区域,天就黑了,下大雨,又是下山路。我们的行军序列前面,刚好又是迫击炮连,走不动,只有站着淋雨。找着三间房屋可以停足,已经午夜早过,两点钟了。经过岔罗、洗马姑,到了农场,便是大渡河边。大渡河,土人称之曰铜河,沿河右岸上行三十里即达安顺场,一个近代史上有名的地方。

    洗马姑驻了一夜,牙齿痛得说不出话来。农场驻了一夜,却奇怪,牙齿又不痛了。就在农场,某同志归回建制,大渡河架桥,和金沙江一样,没有可能,工兵专家对此天险,也无用武之地。听说大渡河上流,只有富林这一个渡口,水才比较平稳。在这里,甚至连槽渡也不是好办法了,金沙江的水虽急,在绞车渡船还能过直角,而在大渡河农场处,并安顺场一处,船要顺水冲成斜角,才能渡过。渡一次,来回要一点钟,这是最快的速度。并且船很小,也很少,农场四只,安顺场两只,驾船不慎,两处各破坏一只。容不下多少人。渡不了多少人。两处的船,也不能集中,因为滩险水急,上游的船,放不下去,而下游的船也拖不上来。这真是棘手的事。所幸农场、安顺场两处的渡河点是抢在手中了,总有办法想。

    安顺场渡河点的对岸,敌人是一个营。首先我们得到了船一只,船上载十七个红色战士,不顾敌人的火力,在那样汹涌的波涛中抢渡。我们把所有的一切,成功或失败,都交给这只船和十七个英雄,都交给轻机关枪和手榴弹。结果安然地渡过左岸。敌人一个营,溃散了。我们十七个胜利了。胜利的十七个英雄!无产阶级队伍里的十七个英雄!

    但是浮桥难以架起,而槽渡又浪费时间,于是整个野战军沿河右岸直上,抢过泸定桥。仅以干部团渡河,分在农场、安顺场两处,掩护全军能过,同时迷惑敌人,使敌仍以为我们是从安顺场渡河。方针定下了,我到安顺场的时候,军委纵队已经整装待发。刚好在那个时候,飞机突然来袭,我在冯同志处捧了满两手的枇杷,也顾不得吃,便从场口跑出来,寻觅下一个适当的荫蔽地方。嘘——嘣!炸弹在河边上,我很担心安顺场里几十匹马,拴在街上,那样大的目标呀!

    军委纵队出发的时候,我也由安顺场渡河过到对面的安靖坝。

    安顺场这个地方,薛福成的《庸庵文绩编》里的“书剧寇石达开就擒事”提到它。石达开就在安顺场这个地方全军覆没的。时同治二年4月间事,阳历便是5月,和我们渡大渡河的时间相同,亦历史巧事。但是对于这些英雄末路的悲剧的史实,有几点很是值得怀疑的。我不是说那些“倮倮”土司拿了石达开的钱,又出卖石达开的事。那是可能的。但把石达开作为一个很好的战略家来看的时候,安顺场的失败,是不应该的。据《庸庵文续编》所载,石达开的队伍,本已由安顺场渡过河一万人,天晚了,后续部队不能再渡。石达开以为他一贯用兵谨慎,今天把兵分隔在河的两岸,使兵力分散这不大好,重把已过河的一万人渡转来。这里有几个漏洞。既然天已晚来不及渡后续部队,那末又那能把已渡过的一万人渡回安顺场呢?这个时间那里来的呢?有渡这一万人转来的时间为什么不继续渡第二个一万人过去?从安顺场渡河点的水势来看,天近晚还能渡一万人,那船非有二百只不可,一只船一次渡二十五人,渡两次,但那个地方,很难一齐摆下两百只船来,同时还得有一千六百个熟练的船夫。我们两只船把沿河两岸的船夫请完了,也只几十个,还夹了几个生手。结果还要撞坏船,押船的政治科学生和船夫自己还送了命,只有两个船夫爬起来。石达开那时,那里得来两百只船,一千六百名船夫?既已渡过去一万,又渡转来,这简直是岂有此理的事。要是薛福成所记是实事,那才奇怪了。就是后来大雨水溺,以致对岸为清兵所得,难于渡河,为什么不沿在岸直上,进入西康?为什么不向下走,到大树堡拐回西昌坝子?或者再向下走,弯到大凉山东的岷江沿岸?机动地区还是很大的。我想那时石达开的兵力尚不少,士气亦可用,而计不出此,真是奇怪。今天所能看见的,只有“乱石穿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欲从田夫野叟,一寻翼王遗迹,以供凭吊,那里是!

    更奇怪的是百年而后,出了震动全世界的中国红军,又来到石达开碰钉子的地方。蒋介石、刘湘、刘文辉等高兴得很,以为历史的事件,是一个铸定的模子,在安顺场消灭红军,是十拿九稳的。然而不然,不仅有在安顺场强渡的十七个英雄,而且还夺取了天险的泸定桥。只可惜我没有去一看那长半里路的伟大的铁索桥工程。

    河对面的安靖坝,石达开没有过得去,而我们是过去了的。怀古幽情,且暂为搁起,首先得找定宿营地,把自己安顿下来。这里那里,都在缫蚕丝,苍蝇成千成万地满天飞,结果住到供奉关圣帝君的冷庙里边去,至少苍蝇少些。安靖坝住了两天。这地方盛产蚕桑,成为这里农民的主要副业,丝是自己缫的,因卖茧子交通不便,还在路上就曾出蛾了。销路是四川丝中心嘉定(大渡河与岷江合流处),远着呢。该地土质并不好,玉蜀黍已挂须了,才长三尺来高,茎是细的,同高梁杆一样,怎比得产在川西坝子的玉蜀黍,和甘蔗一样粗,比人还要高。

    既然怀古,安可无诗:

    澎湃铜河一百年,红羊遗迹费流连。

    岂有渡来重渡去,翼王遗恨入西川。

    检点太平天国事,惊涛幽咽太伤心。

    早知末路排安顺,何不南朝共死生!

    十七人飞十七桨,一船烽火浪滔滔。

    输他大渡称天堑,又见红军过铁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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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李一氓(1903-1990),曾任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副部长、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书记。长征时任政治保卫局执行部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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