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少剑波逗趣地说,“饺子固然是我国人民吃年饭的风俗,不过太一般化了,今年咱过这个特殊年,应当吃点特殊饭,不一定一般化的非吃饺子不可!”
在大家的笑声中,剑波补充地说道:“战士们一定感谢你这个大年初一的事务长。”
杨子荣向剑波一伸大拇指头道:“更应当感谢你这个敢上威虎山过年的指挥官。”
少剑波谦逊地把手一摇,向四外山包战士们睡的窝棚走去。杨子荣和李勇奇等人,目送着他的背影,露出钦佩的笑容,看看他进了窝棚。
少剑波进到窝棚里,首先掀起每个战士的被角,看看那被冻坏的脚。当他发现战士们的脚已经没有冻紫的伤痕,而且全恢复了红壮的颜色,内心为之大喜。他又关切地看着他那些呼呼大睡的战士,抱着他们的大枪,枕着他们的滑雪具,躺在匪徒们给准备好的火炕上,睡得是那样甜,脸上呈现着健美的红光。有的战士把大衣蹬了,剑波悄悄地慢慢地给他们盖上,深怕惊醒了他们的甜梦。
他巡查了所有的窝棚,他安心地微笑着,想着:“战士们的脚被白茹学得的秘方治好了!让他们甜甜地睡一觉,醒来再饱饱地吃一顿,饭后再组织一下,开个娱乐会,痛痛快快地乐一场。”
“什么节目呢?”他略一思考,“很丰富,叫杨子荣讲他当团副,让大家学学杨子荣的赤胆忠心和机智灵敏随机应变的斗争艺术,以及他那刚毅的意志和惊人的胆魄。叫白茹唱歌,这是战士们一向所喜欢的。再叫刘勋苍耍活宝。只可惜缺少个栾超家,他要在的话,会使大家又要笑破了肚子。这个古今中外的万事通,什么故事他也会弄的个驴头不对马嘴,特别他那个‘韩信大战金兀术’、‘岳飞搬兵让孙悟空当先行官’和‘蒋介石与猪八戒争盘丝洞的女妖精’,更讲得可笑。”
他想了这一切,便步下山包,要先写自己的日记,写好后和战士们一起来过这个快乐的年初一。他回到威虎厅,急忙地找皮包,拿他的日记本,他习惯地刚要喊高波,一阵难过的心情又压住了他,脑子轰的一阵,像一瓢冷水浇在身上。
高波长眠了!不见了!
和他永别了!少剑波的眼眶又是一阵湿润。
再看看李鸿义,正在那里酣睡,因为炕烧得太热,他把盖着的军大衣全蹬了,身体睡成一个大字。少剑波为了使他酣睡,不惊动他,自己找皮包,可是遍寻不见,他马上想到一定是在白茹那里。
小分队出发以来,只有白茹一个女的,在屯落里住时都是给她找一个单独的房子,让个老太太或大嫂和她作伴,在夹皮沟一直是和李勇奇的小妹李三妹住在一起。到了威虎山,没了这个条件,杨子荣便把她安排在从前座山雕的老婆子住的那个最漂亮的窝棚里。
少剑波冒着越下越大的雪朵,走来这里,一进门,看见白茹正在酣睡,屋子暖暖的,白茹的脸是那样地红,闭阖着的眼缝下,睫毛显得格外长。两手抱着剑波的皮包,深怕被人拿去似的。她自己的药包搁在脸旁的滑雪具上,枕着座山雕老婆子的一个大枕头,上面蒙着她自己的白毛巾。头上的红色绒线衬帽已离开了她那散乱的头发,只有两条长长兼作小围巾的帽扇挂在她的脖子上。她那美丽的脸腮更加润细,偶尔吮一吮红红的小嘴唇,腮上的酒窝微动中更加美丽。她在睡中也是满面笑容,她睡得是那样的幸福和安静。两只净白如棉的细嫩的小脚伸在炕沿上。
少剑波的心忽地一热,马上退了出来,脑子里的思欲顿时被这个美丽的小女兵所占领。二十三岁的少剑波还是第一次这样细致地思索着一个女孩子,而且此刻他对她的思索是什么力量也打不断似的。
他想着,她确是个活泼天真、能歌善舞的小白鸽,只要她不是在睡觉,便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王团长时常和她开玩笑,只要一见面,必定要揪一下她的头发,他常说:“来!
小白鸽,人家都说你的头发是空的,让我揪一根看看。”说着便抓在手里,不揪下一根不放。刘政委见面一定要叫她唱个歌才能放走。
可是当她看到剑波,就羞答答地一言半语也没有。尤其这半年,在小分队出发以前,白茹见了他规规矩矩的行礼,他也严严肃肃地答礼,格外拘束。
有一次的民主会上,卫生队给团首长提意见,白茹提了一条说:“团首长谁都好,就是二○三的架子大,真不接近群众,年轻轻的,那么大的架子,官僚主义!”大家对她的意见笑了,都说:“二○三可没架子,这个意见不正确。”
少剑波望着威虎山上的落雪,白茹的事一幕一幕浮上心头。
当白茹十六岁给姐姐当勤务员的时候,一看到剑波去了就把两个小辫一甩,走出去,从门缝里偷看着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小营长。
有一次剑波作战回来,患了感冒,她刚十七岁,当护士长,给剑波来送药试体温。屋内一个人没有,只有他们俩,二十分钟的时间,只说了五句话。
“多少度?”剑波问。
“三十八度五。”
“饭前饭后药?”
“饭后。”
…………“报告,可以回去吗?”
“嗯!”
这样两个活泼人,可是当他俩到一块,竟死板得难受。这原因主要是剑波总遵循着一条原则:“在女同志面前要十分稳重。”特别是白茹这样的青春少女,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又是从姐姐那里来的,更要注意,以免引起影响。
可是白茹呢?却是另一种眼光看剑波,她内心老想:“剑波是自高自大,和他姐姐鞠县长一点不一样。他又俊俏、又年轻、又聪明、又勇敢,这些条件决定了他的眼光高,一定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所以就在女人面前摆架子。”
小山子战斗的时候,白茹在火线上一连抢救了九个伤员,评模时,剑波有点不相信。以为这么一个体轻不过百的小丫头,怎么能干出这样出色的事。直至医院里的伤员纷纷写信来给白茹请功,剑波才确信了。
小分队出发以来,她和男同志一样,奔驰在,争取了王因田夫妇,团结了蘑菇老人,在奶头山一样的攀岭跨谷跳山涧,苦练滑雪,和男人一样的向严寒搏斗,十分认真地建立小分队的防冻保健卫生制度,保证了行军战斗的顺利开展。她又学得了对祖国医学有用的秘方,昨晚的彻夜治疗,使严寒没有冻垮小分队,解决了别人所无法解决的难题。到现在为止,小分队没有发生一个非战斗减员。
今天她甜甜地睡在这威虎山上,她现在十九岁刚开头。十九岁!她无兄无弟,她只有无数的革命同志。她和他们这样地度着她的青春,在为实现共产主义战斗着的大道上过着青春。无数的英雄事迹点缀装饰着她不平凡的青春,此刻少剑波心里为他的小分队有这样一个女兵而骄傲。值得骄傲,他内心骄傲的不能抑制,他自语着:“什么是女英雄呢?这是多么美丽的青春啊!”
想到这些,少剑波所看到的已不是眼前的大雪,而是在一个新鲜可爱百花齐放中的一个美丽的少女,一个美丽的白茹,矗立在万花丛里,并朝着他投射着动人的微笑。
“白茹!”他不知不觉地喊出来,“什么是女英雄呢?”
他这声自言自语,好像惊醒了酣睡中的白茹,只听屋内白茹翻了一下身,并且喃喃地说着一句梦话:“他怎么对我这样腼腆呢?他怎么老对我……”
少剑波一愣神,大雪飘飘盖满了他的衣服,他此刻才觉悟了自己是站在露天的落雪里。可是自己的手和脸,和自己的心一样,却是热乎乎的。他连忙叫道:
“白茹!白茹!”
“早听见啦!”白茹似有一点笑声,但又好像有一点生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