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0
刚走出会场,曹刚把艾洪水拉到一旁悄悄地对他说:“艾,借着这次出差,咱俩好好来一次游山逛水吧,听说,你现在成了东北一个大财主的女婿,腰缠万贯了!本来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现在也成了庄园主和有买卖的东家了,还不乐呵乐呵?请我犒劳一顿,祭祭咱这五脏庙儿?人活着图什么呀?!对不对?”
“好吧,过去在天津逛三不管、浪花馆、游廊地,都是你掏腰包,这回我有了钱,该我请你足逛南京城了。想不到我艾某人今天也能做东了。”
周佛海被宣布为新政府的财政部长兼警政部长,握有财、军两大实权,正自得意,又跟重庆挂了钩,能在涨落变幻的大潮中左右逢源,更是喜不自禁。趁着他高兴,曹刚向他要了一辆德国“奔驰”汽车,在这座汉魏六朝以来设郡建都的古老石头城中,到处驰骋游逛。他们不仅登紫金山,逛雨花台,还游历了青龙山、栖霞山、燕子矶和钟山,又吃遍夫子庙的六朝居、奇芳阁、雪园、大富贵等名馆名菜,当然也免不了去那下处逛苏州清吟小班,眠花宿柳。足玩了一通,才预定了车票,准备返回北京。
临走的那天,他俩特意从南京赶到上海虹口东体育会路七号的“梅机关”,向今井武夫告别。今井是在大会散会后随他的密友、同僚影佐同车回到上海“梅机关”的。
今井的样子很疲倦,稀疏的头发好像更显得稀疏了。他本想在上海休息几天,但是没有完成的“桐工作”依然使他耿耿于怀。他给曹刚和艾洪水送行,在他俩上车的时候,他拉住曹刚的手说:“我明后天也赶回去,在北京见!”
他俩搭上北上的列车,返回北京,结束了南京之行。
三
五月初,东北广袤的黑土地正处于返浆时期。翠峦庄园上下人等都在大场院里整理犁耙绳套,晒簸种籽,忙着准备春耕。
早已和赵尚志的第三军建立了秘密联系的李大波,由于营养充足,身体恢复得比从前还壮。他以充沛的精力,除了掌管起庄园的许多重要事务往来外,他还把帐房往来的财务接收过来,大大地限制了管家邢子如的权限。从一开春,民主联军在这一带的活动便加强起来。神出鬼没地伏击日本搜山队,而日军的讨伐也相应地加强起来。有钱的财主,不是从乡间逃进县城,便是逃入临近的几座大城市。章怀德没敢回到庄园,他跟着大老婆姜氏一直缩在长春参茸药店的后院平房里躲着。他本来以“满洲国”商会副会长的身份,积极地发起对日军“献铜献铁”、“勤劳奉仕”等活动,还出席各种会议到处发表演说,现在乡间的大批地主纷纷拥入城市,带来有关抗日联军神出鬼没的种种添尾加鳍的恐怖传说,他便害怕地收敛了自己媚敌的行动,避居药店,不敢出门,深恐半夜被摸进市里的联军小队“掏窝”。他不断地打发下人回到庄园或捎信,轮番叫去管家邢子如和李大波过问佃户收租和收成的事情。李大波唯恐邢子如向章怀德告密,所以他总是跟着邢子如一同行动,两人一块儿去长春汇报庄园的情况,使邢子如没机会单独跟章怀德接触,汇报他在庄园的那些活动。
李大波在庄园为抗联三军做了不少事情。经常做的一件大事是给抗联偷着运送口粮。他在章府的武装家丁里,去年冬天就发展了一个十来个人的小组,掌握了七八杆大枪和几支手枪。每次送粮都是在午夜以后,等到管家邢子如正沉沉酣睡的时候,傍黑时,他们就悄悄钻进仓房,把粮食装好口袋,到午夜时分,从后门用爬犁把装好草袋的粮食拉到眠虎岭山脚下,抗联战士就会从山上走下来,把粮食背进他们躲藏的山洞里,或是拉到深山大峪里的农家。
有一天夜里,他们赶着爬犁在黑鹰嘴子那个山谷里,遇上了伪满的夜间巡逻队,巡逻队把大枪一横,截住了他们。
“站住,你们是哪儿的?”为首的一个班长问着。
“嘿,老总借光,我们是章家屯章大老爷府上的。”章虎对答如流地说。
“哦,章大老爷?!三更半夜的,这是往哪儿运,该不是‘资敌’吧?”
“往‘谷物组合’运,长官。”
“为什么不白天运哪?!”
“白天眼下融雪返浆,夜间上冻才好走呀!”
“你们胆真大,不怕抗联的穷棒棰拦路抢劫了你们吗?”“我们没遇上他们,倒遇上你们啦,嘿嘿!说真的,长官,我们怀里揣着烧鸡哪,”章虎晃动着手里的二把盒子,在暗夜星光下闪着一口雪白的牙,“有这家伙,还怕什么呀!”
这一队翠峦县的伪满军,打了一阵手电,照了一通爬犁上的粮食口袋,认定他们确实是章怀德府上的武装家丁,才算放行。
“给你们老爷捎个信儿,往后别夜间运粮了,闹不好让联军劫走,也算资敌呀!”那伪军的小头目说。
“好嘞!下不为例。”章虎笑嘻嘻地窜上了爬犁。看见这队伪满洲国军走远,他吐口唾沫,骂了一句:“呸!伪满的小杂种们,往后等着抗联收拾你们吧!”
那一晚为了防备巡逻队的暗算、监视,他们故意往通向县城的大道赶去,等到确定完全没有被跟踪的危险时,他们才又绕道踅转回来,上了去眠虎岭的山道。那一夜因为绕远儿,他们的爬犁返往走了大约八十里的路程,直到黎明鸡叫四遍,他们才赶回来。
李大波送走了这五爬犁上尖竖流的粮食,便躲在东跨院的屋里等着章虎平安送达的回报。到午夜三点以后,他见后门还没动静,便有点沉不住气了,后来玫红色的曙光爬上了窗棂,他简直是如坐针毡般地在屋里、院里来回走来走去。他算计着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和不测。“是不是爬犁掉进冰窟窿里了?是陷在泥坑里了?还是遇见敌人的巡逻队了?”他越想越担惊害怕,一直在屋里走来走去,恨不得牵出一匹马骑上,直奔眠虎岭。
正在他这样焦灼不安时,章虎回到了庄园,向他述说了在路上跟巡逻队的遭遇经过,他才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拍着章虎的肩膀说:
“老弟,我们下次要变换方式了,再这样下去,敌人会发觉的!”
6月下旬的一天,夤夜以后,照例是李大波躲在东跨院偷听广播的时候。他听到苏联莫斯科广播电台播放着一条紧急新闻:“1941年6月22日3时30分,纳粹德国撕毁互不侵犯条约,背信弃义向苏联发起了凶猛的进攻!!!”这消息使李大波非常震惊,以致他手里紧握着的那个小收音机——这是他以重金从日本山林巡逻队一位军曹手里买下的一台军用有短波的无线电收音机——几乎摔到地下。他战栗了一下才继续听下去。他所以如此震惊,是因为就在3月至4月间,他在广播的字里行间和语调中,听出英美两国曾先后通知苏联,德国准备进攻苏联,并已制定了旨在进攻苏联代号为“巴巴罗莎”的进军计划;但奇怪的是,就在6月14日,塔斯社还奉命播发了政府声明,认为德国攻打苏联纯系谣传毫无根据。仅仅隔了8天,德国终于向毫无战争准备的苏联发起了疯狂的进攻。
这消息对于李大波的震撼程度,绝不亚于日本在卢沟桥发起的对中国的战争。他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从此便真的开始了。他特别感到在这些政治集团间,几乎无信义可言。
那一夜他焦虑得几乎阖不上眼,他不能不思考苏德爆发大战将会给世界乃至中国战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穷兵黩武的日本帝国会不会趁着德国的凶焰做出什么连锁的军事反映?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直熬到天亮,果然早晨6点钟便从无线电收音机里传送出日本同盟社发出的特别电讯:“6月22日拂晓,德国元首希特勒经过充分的准备,对苏联发动了突然的闪击战。投入的兵力为一百一十七个师,从北起波罗的海,南至黑海,在长达一千八百多公里的战线上发起进攻。同时配备一千多架飞机轰炸了苏军的前沿阵地、机场和交通枢纽,同时还轰炸了苏联的著名城市基辅、日托米尔、塞瓦斯托波尔、明斯克、斯摩棱斯克、里加、考纳斯,……摧毁苏联六十六座飞机场,在空战中,击落损失苏联飞机一千二百架。德军已掌握了制空权。德军的坦克和摩托化部队在飞机、大炮掩护下,已突破苏军防线。战争打响一个半小时后,德国驻苏大使舒伦堡宣布了对苏宣战的通牒。与此同时,希特勒元帅向全世界发出警告:‘三个月灭亡苏联!’目前,德军分三路向苏联境内纵深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