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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柳溪 本章:第217页

    二一七

    第二天黎明,他俩一前一后赶到梨栈日租界卡子口。铁蒺藜的鹿寨旁搭起沙袋街垒,寨门上面插着一面日本国旗,在微风中飘摇。除了一队伪军,还有六名日本兵荷枪站岗。李大波一看这阵势,便印证了他在火车上听到的日本和英美在租界问题上的确关系异常紧张的消息。

    日本兵如临大敌,盘查十分严格,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进行彻底的搜身,检查。那里堆满了长长的队伍,他俩足足耗费了八个钟头的工夫,才算平安地通过那道卡子口。到午后两点钟光景,他俩才乘车赶往英租界的威灵顿道①,刘然躲藏的地方。

    王万祥走进一条胡同,停下脚步,这里是一色的标准英式小洋楼,院子很浅,院墙很矮,花铁栏栅的小门,墙头上盛开着一片火焰般桔红色的凌霄花。他远远地看见一处二楼的窗台上,摆着一盆一品红花,这是刘然在家又平安无事的暗号。他们便进了门——

    ①即今河北南路(南京路至马场道一段)。

    这是开滦煤矿①高级员司的住宅,主人是刘然的亲戚,又是他的同学,所以他能隐蔽在这位英国公司员司的家里——

    ①开滦煤矿当时属英国经营。

    刘然见了李大波,也如王万祥那样,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李大波握住刘然的手,鼻子一酸,一股热泪涌上他的眼睛。这一刻,他有多少话,多少苦难和委屈,多少思念和挣扎要和党倾诉啊!但是他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竟然憋不住地哭起来了。还是王万祥替他汇报了他所发生的一切情况,最后交上了赵尚志写的那封桦树皮的证明信。

    刘然听了这些神话般的情节,又看了那封桦树皮信,他也激动起来。从张家口水母宫外那座庄园里他认识担任着吉鸿昌将军副官的李大波以来,他对这个年轻有为的共产党员的政治品质是完全信任的。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又经历了这么多难以置信和难以忍耐的磨难考验,历尽千辛万苦归来,像个大孩子似的哭着,真使他异常感动。于是,他张开臂膀,把李大波紧紧地拥抱起来。

    那一天刘然留他俩在一起吃了便饭。他们在卡子口蹲了八个钟头,又渴又饿,吃的很香。他们边吃边谈,从苏德战争爆发后的国际局势、日本对根据地的“扫荡”、日本对重庆的诱降、以及今后日本南进的动向,直到对李大波的工作安排、家事处理,都谈得既扼要又很详尽。

    “你来的正巧,大波,”刘然在烟缸磕一磕要掉落的烟灰说道,“晋察冀聂荣臻同志那里一直向我要城工干部,要有学识水平的,说要充实冀中军区,这地区的工作开展得很出色,是晋察冀的乌克兰,是粮仓,又是离平津最近的一块根据地,不仅日本人看中它,蒋介石也看中了,不断地派兵源和要员来,明着是搞抗日,建立友军,扩充地盘,实际是搞磨擦,制造惨案,拉后腿,所以那里急需能搞高级统一战线的干部。我考虑你能胜任,不知你同意不?”

    李大波一回来就接上了党的关系,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有些同志一失掉关系,几年都接不上,所以他非常兴奋,觉得很幸运,所以不论什么工作,他都会服从组织分配的。

    刘然给李大波写了介绍信,他俩就准备告辞。在非常时期的地下战斗,刚见面就要分离,这已是常事,李大波克制住惜别的心情,互道了珍重,他俩在天黑之前沿着原路过了卡子口,返回了转盘村。夜里,他俩睡在小东屋光炕席上,商量了半宿走的路线。李大波心急火燎地想尽快见到红薇,所以他决定先去遵化后,再到冀中区党委组织部去报到。

    二

    几天后,中共津委会便派来一名商人打扮的地下交通员,通知李大波,化装成一名商人跟随一支公开往来于敌占区和根据地做买卖的商人队伍,赶回冀中根据地。黎明时分,王万祥带着李大波在约定的坟地边上,接到了交通员。在微明的曙色中,交通员小耿一下子就认出了李大波,上一次护送他与红薇从平委会进北平,就是小耿干的。几乎是同时,李大波也认出小耿来。他俩一接上头,王万祥便和他们分手了。

    坟场上没有一个人,他俩沿着那条土路走着,低声聊着这几年的变化情况。小耿兴奋地告诉李大波:他现在已不在平委会,现在在平西军分区工作了。他挤眉弄眼快乐地低声说:“我们这个军分区是新扩充的根据地,我们的司令员是大名鼎鼎的肖克。你听说过吧。他可着实打了几次漂亮仗。我在司令部听过他的一次时事报告,他说毛主席党中央给他发来了电报,指示他要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和发展平西、平北和冀东抗日根据地,说这对整个局势变化有重要意义。日本鬼子急了眼,出重金要悬赏肖克司令员的人头哩,呸!小日本儿那是痴心妄想!他连肖司令员的影儿也扑不到!……”

    他俩说着话,不觉已到了新开河上的法政桥边。两辆趸货的大车,已等在那里,他俩跳上车辕,车把式便开鞭了。

    双套的骡车,一路上避开公路,沿着青龙湾河和潮白河两岸的土路前进。傍晚时过了黑狼口,顺着州河,进入了蓟县山区。入夜,过了马兰峪,到达了遵化县境。

    当晚后半夜才进了县城,投宿到北关的一座泰来店,一共是十几位老客儿,差不多都到这座长城脚下的县城卸载销货。只有小耿和李大波住了一夜,黎明又赶路。交通员小耿把李大波送出了城外,又在泰来店给李大波找了个去往小水峪的同路伴儿,就算完成了护送的任务,他俩再一次快乐地道别了。

    这同伴儿是本乡本土收山货的,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天南地北地聊闲天。李大波虽然在他们新婚后来过一次遵化,但他已记不得路了,他向这位本地老客打听:“上红花峪怎么走?”老客说:“我一直能送你进山口儿,不知你去哪家?”李大波告诉他是去红花峪大寨坡上方有田家探看他的大闺女的。

    收山货的老客一听这话,脸立刻拉长了,害怕地摆着手,缩了缩脑袋,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告诉他:“嘿呀,你是她什么人还不知道?!去年她在一次讨伐中让鬼子给打死了,……”

    “啊呀!……”李大波惊呼一声,好像五雷轰顶一般,差点儿晕厥过去,他眼前一片黑,勉强地挣扎着,扶住一块山石没有栽倒。那老客见此情形,便安慰着他说:

    “那丫头不错,在咱这地面上她干得可欢哩,一宿就带着大男小女破路五十多里地,遭了鬼子的恨,听说本村也有坏人给日本鬼子报告。……唉,你既是远道儿赶来了,就祭奠祭奠她去吧,她的坟头儿就在她家院子对面的山坡上,老远就能看见。……”

    在岔路口上,他和老客分了手。李大波这时完全泄了气,两条腿酸软得几乎迈不开步儿。一路上李大波那股热望的劲头,这时好像一盆火炭被浇了瓢泼凉水,心灰意冷得无力朝前走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喘息着,心里对自己这么叨念着:“唉,红薇!我可怜可爱的小妹妹呀,我来晚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你,我活着逃回来了,可是你却牺牲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了。要不是为了你,这么远的路程,经历了这么些危险,我就不回来了,留在抗联第三军也一样打日本鬼子……”这时地里静悄悄的,连个拾粪的人也没有。

    他真循着原路想踅回去,不去红花峪了。可是他双腿发软,站不起来。他在那儿坐了很久,忽然改变了刚才那想法:“算了,既然来了,那还是该到家里看看老人,安慰安慰他们,也好给红薇上上坟。”

    这时他看见大道上影影绰绰向这边走过来几个荷枪的伪军,他忽然两腿也有了力气,赶紧站起来,提着那个包袱,飞快地跑进山口,奔上了去红花峪的那条羊肠山道。他爬上大坡,果然看见山坡上立着一块石碑,一座孤坟,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流满面地推开了红荆条子的排子门。

    他的到来也惊坏了这小院里所有的人。他们全都直眉瞪眼咋嘴嘬舌地吓傻了。李大波扯去那撮小黑胡,扒下长衫,由商人打扮变成了当年丈人家认识的那个女婿模样。

    方有田见到大女婿,赶紧把假坟头的实情告诉他,他破涕为笑。在人生的征途上,像这样死去活来大悲大喜的经历,恐怕只有经历过大时代战争风云的人才有可能遇上吧。

    屋里立刻迷漫了喜庆的气氛。全家人吃了一顿舒心饭,商议着由红莲给李大波带路到区上去找红薇。

    李大波心里很急,恨不得立刻就见到红薇,抑制了很久的热泪,因巨大的欢腾顺着他的面颊汩汩地流淌下来。他慌忙地把泪擦去,要求红莲立刻带他去区上。

    红莲嘻嘻地笑她姐夫那急慌的样子,便说:

    “你不知咱村的复杂情况。咱这儿出长城就是伪满洲国,鬼子‘扫荡’得很勤。去年在咱那牛鼻子山头安下岗楼,村里出了叛徒。这些日子鬼子没来讨伐,还算太平。平时我们不敢回家,进山钻洞躲着。这些天鬼子没出来,你来得还真巧,赶上在家。”又问他进村时碰没碰见人,他回答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红莲安抚着他说:“你在家猫着吧,谁来你也别出来,咱们后晌儿才能到区上找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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