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水镜月拉着水镜花一起在御花园散步。
水镜花本想拒绝,水镜月伸手,闪电般的从她衣袖里掏出一条白巾,道:“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水镜花垂了眼眸,“对不起。”
水镜月叹了口气,帮她把白巾蒙在眼睛上,揉了揉她的脑袋,“傻不傻。”
天气越来越冷,还未到腊月,腊梅就已经开了。萧凌云至今未册立其他的嫔妃,后宫只皇后一人,但女官宫娥之类的还是很多的,御花园里还算热闹,时不时能看到笑闹的宫女。
水镜月能感觉到那些人投过来的异样的目光,有探究的,有嫉妒的,有鄙夷的,有不满的,有畏惧的,却很少有善意的。这让她有些不理解,在宫外的时候,她听到老百姓谈论帝后的情缘,都是赞颂的居多,而且,水镜花在民间的声誉很好,人们在谈到她的眼睛时顶多也就说一句可惜,叹一句可怜。为什么在宫里,却是这样一番情形呢?
水镜月正想着心思,突然听见水镜花叫了她一声,“阿月。”
“嗯?”水镜月握了握她的手,偏头看她,“阿姐,什么事?”
水镜花问道:“你能教我武功吗?”
“啊?”水镜月有些惊讶,“怎么突然想到学武了?”
水镜花沉默了会儿,道:“你以前说过,练武之人,看东西不是用眼睛去看的,而是用心眼去看的。还说心眼看到的比眼睛看到的东西更多,也更真实。”
水镜月微微一愣,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伸手抱了抱她,道:“阿姐,你现在快乐吗?”
水镜花淡淡的笑了,“我想,应该是快乐的。”
水镜月道:“你以前不会学琴,不想学武,最不喜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为了那个人,改变这么多,值得吗?”
水镜花脸上的笑容不减,在阳光下显出一种安静的幸福,道:“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想要为他改变啊。从前不学琴,是因为没有时间,不学武,是因为阿月你会武。如今想学了,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好,想要为他再努力一点,让他不要因为我那么辛苦……”
水镜月问道:“即便,最后你变得不再是从前那个你,也没关系吗?”
水镜花拍了拍她的手,道:“阿月,改变并不都是坏事啊,我们每一天都在成长,每一天都跟前一天不一样,若是有一个人,能让你变得越来越好,不是很珍贵吗?可是,再如何变化,我都是你姐姐,不是吗?”
水镜月挽着她的胳膊,笑了,“阿姐出了一趟门,倒是学会教训我了。”
水镜花有午休的习惯,两人转了半个时辰便回去了。水镜月离开的时候,刘璎难得的跟了出来,说送她一程。
水镜月在华椒殿门口停了下来,转身看她,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刘璎道:“昨日宫宴之上,寿王妃提起给陛下选秀女的事,暗暗嘲讽大小姐的眼疾,说什么身有残缺之人不适合母仪天下之类的。”
水镜月皱了皱眉,“然后呢?”
刘璎道:“陛下罚寿王妃去崇光庙礼佛三个月。”
水镜月挑了挑眉,好像还比较满意。
刘璎道:“可大小姐回来之后心情很不好,今日一早就等着你来,一上午都闷闷不乐,最后还是陛下请叶将军来陪她说了会儿话,好容易才好了点儿。”
水镜月道:“阿姐的眼睛,我会想办法。”
刘璎咬牙,愤愤道:“你能想什么办法?把你的眼睛给大小姐吗?如今宫主不在,即便是我师父亲自操刀,也没有把握给你们做换眼手术?早知今日,当初为何要弄些小把戏,逼得大小姐离家出走?”
水镜月没有争辩,沉默了会儿,问道:“听说你把余柿火化了?”
刘璎脸色一僵,眼神更冷,“那并不代表我原谅你了。”她顿了顿,又道:“你若是能治好大小姐的眼睛,阿柿的事,我便不再计较。”
水镜月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我只是想说一声恭喜。”
刘璎的呼吸渐渐粗重,咬了咬唇,眼睛有些湿润,道:“当年若不是你师父护着你,你以为宫主会放过你?若不是因为你那双眼睛还有些用处,你以为鬼医师父会饶了你?可是,我知道,你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不是?你觉得他该死,是不是?你从来都没有真心忏悔过!”
水镜月想了想,道:“从前我一直沉默,是因为我并不在乎你的想法。可如今,爹爹收了你当义女,怎么说你也算是我妹妹了。即便只是看在你陪了阿姐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也该好好回答你这个问题。
对阿柿,我很抱歉。你说的不错,当年那件事,我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我也并不无辜,所以无论你怎么报仇,我会接受,也会反抗。爹爹让我跪在灵隐寺的佛像前忏悔,我跪了,可是,那个时候我并不后悔。事到如今,若是我曾后悔过,或许,也只是后悔那时候做事太过莽撞。若是如今的我,或许会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法。”
“啪!”
刘璎抬手往她脸上扇过去,但这次水镜月没再让她得手,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道:“阿姐的眼睛我自会想法子,但,那与你无关。”
她说着,松开她的手腕,转身便走。
刘璎往前走了几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肯说?!有本事你告诉我啊?阿柿死了,十四年前就死了,他那时候才九岁,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能做什么?你杀了他,凭什么能如此心安理得?凭什么?!”
水镜月能听见刘璎的哭喊,可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快脚步,不急不缓的往宫外走去,若仔细看,会发现她每一步几乎都是相同的距离——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所有人都在问她,所有人都在告诉她,那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可是,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那年,她也不过六岁而已。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杀的还是自己认识的人,自己曾当做家人的人。
有人以为她不说,是为了替余柿掩盖什么。可是,她知道,并不是那样的。她没有那么慈悲,她不说,只是因为不想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六岁的女孩,满脸污血的坐在血泊里,一身黑衣看不出血迹,却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身旁的尸体是熟悉的眉眼,睁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她……她很害怕,却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只能死死的握着手中的刀,刺猬一样的防备着所有踏入她的领地里的人……
这辈子,她杀了很多人,以后或许还会杀很多人。可是,只有那一次,她第一次杀人的场景,她拼了命的想要忘记……
也是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么可怕,有多么危险。
余柿,是鬼医王七星的弟子。
他是第一个觊觎水镜月眼睛的人。
他是个孩子,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便会理所当然的想要得到手,无论有什么方法,不曾想过后果。天真,却残忍。
因为他,水镜月才更加认真的学习瞳术。鬼医王七星以为她是愧疚,是在弥补他失去弟子的伤痛。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害怕。
八岁那年,她的父亲第一次跟她说出“我要你的眼睛”这句话的时候,她并不知道是为了她姐姐,以为她父亲是因为余柿的事而责怪她,以为她的报应终于到来,她并不甘心,但那是她父亲,所以她不得不承受……
她的姐姐曾在她们的父亲面前为她讨一个公道,问他:“阿月的眼睛再漂亮,也只是一双眼睛而已,能有什么危险?难道能用眼神杀人不成?”
当时,没有人回答她。而站在门外的水镜月,仰头看天的时候,不由流下了泪水——她的眼神,真的能杀人啊……这,就是她的原罪吗?
六岁那年,她杀死余柿的时候,终于明白,若是不能完美的掩饰自己是重瞳子的事实,她便永远无法离开她那间狗窝,无法走出师父的狐狸洞,无法离开灵隐山,无法走向自己向往的江湖……
走出少咸宫的时候,水镜月仰头,看向冬日午后温暖的太阳,心想,如今的水镜花,面临的,就是跟从前的她相同的状况吧?若是无法掩饰她是白瞳子的事情,她即便走出了华椒殿,仍旧是得不到自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