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入盛夏的双月城,迎来了一年中雨水最丰沛的时节,因此蓝宝石月也有‘水神诞辰之月’一说,人们对一周中有四天下雨也习以为常,大家早照常生活。
滴答滴答,窗外,雨声绵绵不绝,炎热的风吹着雨水进入一栋花园宅邸,敲打着窗户,出大自然的美妙音符。
屋内,两个男孩正端坐在书桌前,听着老师讲述历史。
“在古雅达朵尔灭亡的第三年,奥德里奇.威利斯大帝在西南地区上建立了一个比古七国更伟大的帝国……在‘明月晚宴’的上,他赐给了最忠心的十二位臣民一个无比荣耀的奖励,赐予臣子的姓氏中加一个中姓‘贝’,这个中间姓,从此成为了贵族阶层中最荣耀的标志,而其中,便有我们戴纳家族的先祖。”
“所以我们是双月城最古老的贵族!父亲,我们的姓氏比其他贵族更为高贵!”两个孩子中年纪较小的一个欢快的问。他有着一头柔亮蓬松的金短,蓝绿色的眼瞳既明亮又漂亮,更透着活泼的神色。
“是也不是。”念史书的老师回答道,他是老师,同时也是戴纳家族的第二十五代家长,帝国的世袭男爵。
外观看,他是一位成熟温和的中年男性。戴纳男爵现是四级剑士,四五十岁的年纪对剑士而言正值壮年拼搏之时,然而他的双鬓已染上灰白,额头上也显现因过度操劳而呈现的衰老皱纹。他的着装是贵族的家居服,白衬衣配灰蓝马甲,腰间一条暗色腰带与同马甲颜色的长裤,只是款式均是去年的,颜色也略旧,整体远观,衬得男爵本人有种文雅沉静却略显疲态。
他温和的对两个儿子说:“我们家族的高贵并不来自于所传承祖先的姓氏,而来自于在千年前的战役中的英勇无畏,它在戴纳家子孙的血脉中历代传承,这才是我们的高贵,我们真正维护了一千多年的荣耀。”
“是的,这就是我看史书中最喜欢的部分!”
小男孩顽皮的吐舌头,并看了一眼旁边的兄长。
沙威廉对弟弟的举动无奈又宠溺的笑了笑,低头认真的做笔记,洁白的鹅毛笔的影子倒映在纸张上,那一行行文字书写得整洁流畅,以一个十一岁孩子的功课来说,也是非常好。
滴答滴答,雨水从屋顶的缝隙里落下,落在地板上摆着的几个水盆里。
滴答,有一颗雨水越过了天花板的泥灰间隙,滴落到那个较小男孩的握着鹅毛笔的手背上。
父子三人一同抬头。
天花板因陈旧未修,漏雨比上一次更严重。
“明天真得把它修好了。”男爵喃喃:“不能再拖了。”
两孩子继续低头写作业。
滴答的雨声,成为父子亲情气氛中的杂音,但无关紧要。
沙威廉.雅克.贝.戴纳是双月城中戴纳家族的长子,从小就被家族当做继承人悉心栽培。
戴纳家族曾经是在城中排第一等身份的大家族,他们祖先被奥德里奇大帝赐姓‘贝’,那是家族最荣耀的时代,而后过了三百年,某位不喜从政的族长将家族迁回了双月城,就此,戴纳家族便长居于此,见证了双月城数百年间兴衰动荡。
双月城,亚克多斯帝国二十一州,一百五十九座大城中可排前十的城市,论经济繁荣与人口兴旺,都值得帝国骄傲,因此,它也是贵族们除了帝都外,认为最适合居住的城市。在双月城中,大小贵族论姓氏共有七十六个姓氏,人数过三千,但这七十六个姓氏,八百个贵族府邸中,只有一个,唯一的贵族姓氏中,有‘贝’。
一个大家族的衰败总是从内部开始出问题,就好像大树若会倒下必然先烂根,千年的奢靡豪华与安逸放纵的生活,就像无色无味的毒药一般能腐蚀一个没有警惕性的家族,戴纳也不例外,它出过不肖子孙,比如赌徒、酒鬼、风流浪子和恶棍,但戴纳家族也出过好十几位五级剑士、四级战士与中级魔法师,坏的子孙使家族的基业摇摇欲坠,而好的子孙则努力将它扶正,希望它能继续存活并重获繁荣。
因此,戴纳家族还能苟延残喘的撑到现在,即使它已经从云端掉落到贵族的最底层了。
戴纳男爵的风系资质不高,三十五岁后勤学苦练的他依然在四级水准上止步不前,在圈子里有种说法,一个有资质的人必须在三十岁前努力突破,因为魔法资质越是年轻进步起来就越容易,反之,年纪大就越难,尤其三十岁是一个关键,如果三十岁之前无法达到五级,那么这个人至少一百年内很难进入六级的高手行列。
戴纳男爵抱头沮丧了两天后就振作了,就像历代放弃的祖辈一样,将希望寄托到下一代身上,他娶了一个小贵族的女儿,那女孩的年级也不小,她心甘情愿的等了他七年,所以戴纳男爵一想通后就火与心爱的姑娘结婚了。
婚后甜蜜的过了一年,男爵夫人怀孕,又过了十个月后,长子出生。
男爵捧着哇哇大哭的儿子,喜极而涕,他仿佛在这个包裹在襁褓中的肉团身上看到家族振兴的希望,他情不自禁的举起孩子,说道:“沙威廉,这是你的名字,吾儿,你可要成为一位出色的剑士,要比我更优秀,比历代的剑士更优秀,最好能像我们的祖先。”
这段话在四年后,男爵又一次重复给他的儿子听,当时是父子的第一次剑术指导课。
于是,小小沙威廉拖着竖起来自己身高还高的铁制重剑,斗气高昂的进了演武场。
男爵哈哈大笑着把宝贝儿子手里的铁剑换成木剑。
父亲的话印进了沙威廉的心中,五级以上剑士就是小男孩的理想之一。
不,成为中高级剑士不是沙威廉的人生目标,守护家族并振兴家族才是。
沙威廉很开心,父亲看着他,家族也看重他。
他也必须对得起父亲与家族对他的期望。
他训练得很刻苦,因为激属性体质的最简单方法就是大量的基础训练,十年如一日。
如果你有天赋,就一定能激出来,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小沙威廉暗自握拳,他一定要尽快做到,那样母亲大人才能安心的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方面——父亲说,家族再过半年就又要添一个孩子了。
半年后,小沙威廉有了个弟弟,取名叫菲克斯,德尼斯语里意为‘贤者手中的宝石’
沙威廉有了个弟弟,这才意识到‘长子’的重要含义。长子,是一个家族下一代的家长,从出生起就必须肩负守护家族的使命,这是注定的命运,也是注定的荣耀,而这份荣耀在他成年之前会有多沉重,他也非常明白。
与他截然不同,他的弟弟菲克斯就不必承担家族重担,所以父母给予他自由选择的人生的权利。
小菲克斯喜欢读书、写作与绘画,他有半书架的历史书与各种小说,这个淘气的小男孩常常捉弄他的兄长,常常对他的父母说:“我将来要当戏剧家、小说家与画家,我要让帝都的布伦达歌剧院上演我写的歌剧,我要当帝都的白夜图书馆的管理员,这样我就能拥有一辈子都读不完的书籍可以看。”
“好啊,那菲克斯将来要写很出色的戏剧出来给父母看哟!”母亲笑着搂紧孩子。
沙威廉也在旁微笑,他对菲克斯的宠溺不逊于父母,他不只一次偷偷带着弟弟去喷泉广场转悠。
那是每月仅次三天的休息日,困守于家中以及贵族街区内的孩子,总会想要到更远的地方看看。
“哥哥,我想去喂鸽子!”
“慢点,别摔倒了。”沙威廉说。他十岁了,依然很努力的学剑,当然别的必修功课也没落下,语言、算数、诗文、历史、骑马等也是优秀,除了还没激出魔法属性外,他就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而且比起同年龄的孩子,他显得有些忧郁。
沙威廉停下脚步,他抬头,今天的太阳明亮得不像话,刺疼得眼睛快出现幻觉了。忽然间,空气里出现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白光,同时广场上人影一时扭曲。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天,它已持续一周了,他看到了阳光中飘飞出的点点光斑,起初,只以为是大颗粒的灰尘,没在意。
但情况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多的白光出现了,他还当是练习精神修炼太劳累的缘故,但很快,小男孩便觉它们更像是特别的萤火虫,它们有意识般向他飞来,环绕在他四周。
沙威廉揉揉眼睛,他本希望再睁开时世界能恢复如常,可是,他看见了广场被更多的‘白光’包围。
宛如下着一场雪。
小男孩停下脚步,闭眼,深呼吸,深呼吸。
等在睁开时,‘雪花’消失了。
他刚想松口气,菲克斯跑了回来,拉着他的手急急的说:“哥哥,我们快走吧,我看见光明牧师了,快走,万一被传染了可就不好了。”
沙威廉笑着拉住准备跑掉的弟弟:“你在惧怕什么呢?他们可不是吃人的怪兽。”
“可他们比怪兽更可怕。”菲克斯的小脸写满惊慌:“如果接近他们,被传染成了光系体质,那我们就不再是贵族了。”
沙威廉乐得更厉害:“不会的,魔法体质不会传染,它是与生俱来的,跟宝剑一样,它们都不是能轻易得到之物。”
“是吗?你没骗我。”
“我从不骗你。而且,光系法师只是不能在帝国不能继承爵位也不能做官,但一个出生贵族家庭的光系法师,他流淌的血,依然高贵,连帝国法律也无法抹杀。”
“如果我们是光系,父母亲大人也依然爱我们吗?”
“当然。”
小菲克斯这才松了气。
此时,原本在远处给行人做祈祷的牧师看见了他们,笑容可掬的走过来。
“早上好,孩子们,”
“您好,牧师先生。”沙威廉行礼,菲克斯躲到他背后。
“愿主祝福你们,你们是和父母一起出来游玩的吗?”
沙威廉刚想回答,他的目光落到对方的肩膀上,那里有一缕白雾从衣料里渗出。
明明是夏天,为何会有雾气呢?
小沙威廉的眼神呆滞了一秒,牧师感到诧异,顺着他目光低头看了一眼,问道:“请问我肩膀上有灰尘吗?”
沙威廉盯着那团雾气,它并未散去,颜色乳白浓烈,就像无数细小的生灵聚集而成。
它比以前所见的更清晰了。
直到牧师又问了一遍,沙威廉才开始摇头,或许是他的慌乱神色太明显,牧师认真的看着他,并问道他怎么了。
另一位白衣牧师也走了过来。
“怎么了?”
“大人,没什么。”牧师起身解释了几句。
沙威廉的目光落到对方的胸前垂挂的玫瑰珠串上,材质是红珊瑚。
这是光明教会的主教的独有配饰。
双月城里只有一位光明主教。
于是沙威廉赶紧拉出菲克斯,规规矩矩的站好,并行礼。
“您好,方伯主教大人。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沙威廉.雅克.贝.戴纳,戴纳男爵之长子,这是我的弟弟,菲克斯.贝.戴纳。”
“原来是戴纳男爵的两位小少爷。”方伯主教和蔼的弯腰。
沙威廉以前见过方伯主教,但也只是在光明节日里远远的看着,对方站在圣坛上,沐浴在太阳下,看着如此遥远虚幻。
他没在意主教说了什么。因为他在他的衣服上看到了更多的白雾,那些蒸腾而出的雾气,简直要把主教整个人包围了。
“孩子,你是怎么了?”主教也问道。
然而,没等主教再询,他便拉着菲克斯逃跑了,仓皇的逃跑了。
直到跑到了另一条大街上,乘上了马车,沙威廉才觉自己满头冷汗。
“哥哥你怎么了?”菲克斯不解的问,他因为被拖拽着跑,有点生气。
沙威廉没回答他,而是说:“不要把今天遇到他们的事告诉父亲。绝对不要。母亲也不可以。”
他那郑重的神色让小菲克斯迷茫的点点头。
沙威廉倒回靠椅上,他的心依然突突跳得厉害,就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沉睡着,却在刚才遇到方伯主教时被激醒了。
今天,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光明教会。
——————————————————————
半夜,沙威廉没有睡着。
“哥哥,你睡了吗?”隔壁床上的小菲克斯,怯生生的问,月光下他的金蓬松如银丝,一双蓝眼像波斯猫。
“没有。”沙威廉直接掀开被单:“过来吧。”
小男孩欢喜的抱着画册爬上去。
兄弟俩,一个十一岁,一个七岁,挤在一个被窝里,哥哥点燃烛台,弟弟翻开了画册向他展示今天的杰作。
“这是白云骑士杰克,这是巨龙,他要打败它才能拯救一个国家,但先,白衣骑士需要一把绝世好剑……”小男孩绘声绘色的向他哥哥描述了一个骑士勇斗恶龙的传奇故事。
沙威廉富有耐心的听着,尽管菲克斯的画技比其他八岁孩子的水准要高一些,可是他也不认为一条巨龙会长着四只眼睛三条腿加两条尾巴,不过,他也不会刻意提出来。
“你说,父亲大人会喜欢吗?”菲克斯问。
“当然了,父亲会表扬你的。”
“我画的恶龙吓不吓人?”
沙威廉逗弟弟:“你画得像长着背刺的小狗。”
“有吗?”菲克斯不服,结果真的现越看越像,瘪起嘴:“我一定要画个大怪兽来吓到你。”
“我不怕。”
“我要画魔兽!最凶恶的,嘴里长满尖牙,爪子像匕一样锋利。”
“不,我绝对不会怕的,就算真的我也不怕……”
“哥哥,你真的什么都不怕吗?要是一头真的魔兽来了你不怕吗?”小菲克斯做出凶恶表情,并模仿吼吼着叫声,可惜那张包子脸怎么看怎么搞笑。
沙威廉伸手把弟弟的头揉成一团鸟窝,菲克斯不凡示弱,去咯吱哥哥的腰部痒痒肉。
兄弟俩打闹成一团,被单都掀翻在地上。
他们不知道,房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条缝,男爵与男爵夫人在外面,笑而不语。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一晃小沙威廉满十二岁了,他还没激魔法体质,不免有些着急,同时戴纳家的日常生活,也依然拮据。
今晚的晚餐是洋葱猪猡兽肉饼,配菜是水煮豌豆,汤是奶油蘑菇汤。
以贵族用餐的标准来说,简陋得可怜。
“不是说会有鹅肉吗?”菲克斯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肉饼,问。
“鹅肉涨价了,而且最近禽类出现瘟疫,不易食用。”男爵切开自己的肉饼,姿态仿佛吃鹅肝般优雅。
“甜点呢?”
“果酱面包。”
小男孩垮下脸,戴纳夫人说:“明天会有糖水煮甘柚。”
菲克斯不开森。
“水果糖可以吃两颗,但必须先喝完汤。”戴纳夫人又说。
小男孩欢呼不已。
以戴纳家族的经济,糖果绝非必需品,尤其以南方水果制作的糖果更是比新鲜水果运输到双月城来的成本更高,价格自然高居不下,且对于修行的剑士来说,任何奢侈享受都是对坚定意志的伤害。
可是,哪个孩子不会喜欢糖果呢,男爵也就默认了。
两个孩子很珍惜的捧着手中的糖块,菲克斯含着糖,让甜味缓慢在舌头上化开。
“真甜啊,赛宾斯说,生活就像手中的水果糖。”菲克斯终于吃完了自己的糖果:“我不懂他这是表达什么意思?”赛宾斯,几百年前的小说家,菲克斯喜欢他的童话。
这句话对于七岁的小孩子太难以懂得它的深意了。
就连沙威廉也是不懂。
他只剥开糖纸,然后把自己的这份糖塞进了弟弟嘴里。
“哥哥?”
“吃吧,我不爱。我更喜欢果酱面包。”
菲克斯高兴的吃了,而沙威廉更是看着他笑,弟弟在长身体,胃口变大也不奇怪。
七岁的菲克斯喜欢与文学有关的一切,前天,沙威廉还看他抱着一本大部头的名著艰难的啃,小小的身体像猫咪一样整个窝进靠椅里,那本翻开的名著几乎遮住了他半个身体。
他明明只学会了三百个德尼斯语单词,却十分专注的阅读着单词量过一千的书籍,当然了,在靠椅的左手边,有一本《德尼斯语字典》被时不时的翻阅。
要是他能把这股尽头用在剑术上父亲肯定会高兴地痛饮一杯的。
不过除了文学外,沙威廉现他在其他方面还挺有天赋,比如,某次家族宴会,大胆的小菲克斯召集了好几个邻家的少爷小姐们,这群三至六岁的小屁孩听着他指挥,在花园里分工搭建了一座泥巴城堡。当大人们现孩子们统统不见而寻找前来时,花园里的孩子们的手已全部脏兮兮了的,可他们用泥土、树枝和花瓣搭建的城堡令人惊讶的像模像样。
作为指挥官的小菲克斯有模有样的号施令,而每个人都服从他。当城堡建好后,大家都开心不已,不在乎一旁的大人已气得无处泄。
之后,还是戴纳男爵沙把成为孩子王的小菲克斯揪出来,并向所有带熊孩子前来的客人道歉。最后菲克斯虽然受到了做一百道数学题的惩罚,但那做花瓣城堡却也在花园里保持了一周。
不过这也不能原谅,小菲克斯因完全没认真学而乱七八糟的剑术,戴纳男爵若听人询问小儿子的剑术,就总是一脸苦笑。
不过沙威廉认为没关系,他才是长子,家族的兴盛就由他来负责吧,至于菲克斯,不管将来他是当个作家也好,还是从事其他行业都没关系,他没有获得家族的使命责任,但父母给予了他自由作为补偿。
小沙威廉洋溢起笑,伸手揉了弟弟的头。
菲克斯用手肘去挡哥哥的举动。
于是沙威廉玩心大起,干脆双手上来将弟弟的一头短揉成了鸡窝。
小菲克斯的脾气也上来了,搁笔反攻,去戳哥哥的痒痒肉。
于是两孩子互相捉弄着滚到花园的石板小径上,欢笑声一直持续不断。
而在喷水池边,戴纳男爵与夫人含笑不语。
那一年的沙威廉,依然是幸福的,他不知道厄运已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