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南岸的黄山别墅,是蒋介石为躲避轰炸而设立的“行宫”。天阴着,浓浓的雾霭里飘着细雨。雨雾中似隐似现的黄山别墅周围,几个卫兵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巡弋。别墅二楼蒋介石的办公室里,一盆用来取暖的炭火燃烧着,有淡淡的蓝烟悠然升腾。应邀来这里和蒋介石单独会晤的周恩来坐在沙发上,用双手捂着茶杯,看着对面沙发上正在说话的蒋介石。
蒋介石的心情还不错:周先生,今天特意请你过来,有些事情想跟你商量。
周恩来客气地笑笑:委员长请讲。
蒋介石:武汉失守,长沙被困,英美等国至今仍然态度暧昧,隔岸观火,中国的抗战实在异常艰辛。不知周先生有什么见解?
周恩来当然知道蒋介石请他来黄山别墅,并不仅仅是讨论抗战局势,但他还是扼要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虽然日本军队在战场上仍然保持着进攻态势,攻城掠地,但从整体上看,他们已经陷入泥潭。第一,日本人想在几个月内结束中国战事的企图彻底破灭了;第二,他们占据的地盘越大,包袱就越重。周恩来指出,根据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判断,中日战争的相持阶段即将到来。不过,能否取得抗战的最后胜利,还要看业已形成的抗日统一战线是否能够坚持下去……周恩来说到这里,蒋介石马上笑了笑插话:周先生,我今天要和你商量的正与此有关。国民党的五中全会正在筹备之中……我认为在目前的形势下,为了抗战的民族大业,这个会应该成为国共两党彻底摒弃前嫌的一个机会。
周恩来看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谨慎地揣摩着蒋介石的潜台词。
蒋介石把手放到火盆上烤了烤,看着周恩来:唔,我认为,现在是把国共两党合并成一个统一的大党的时候了。
听见这话,周恩来笑了起来:委员长大概是想用国民党把共产党吞并了吧?
蒋介石摆摆手:吞并自然是说不上的。不过,既然抗战是两党的共同目标,民族存亡又是两党共同担负的责任,两党的联合应该对国家和民族更有好处。
周恩来严肃起来:委员长的话是有道理的。民族危亡,国共两党都应以国家利益、以抗日大局为重。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都有许多的事情要做,而这些,远比搞两党合并更为紧迫。
蒋介石不悦地站起来,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周先生,更为紧迫的事情是指什么呢?
周恩来坐在沙发上,保持着松弛和优雅,但话语咄咄逼人:比如整肃贵党内的顽固反共分子,彻底杜绝国民党军队对八路军、新四军的蚕食和摩擦;整肃贵党高层中的投降派势力,让国人、也让日本人看到一个内部统一的、决心抗战的国民党,不要再出现汪精卫那样的事件;再比如……蒋介石面色难堪地打断了他:好了!你不用再说下去了。我看贵党对国民党还是芥蒂太深,以至于置国家危亡于不顾。
周恩来微微笑着:委员长的话我不敢苟同。其实从根本上说,正是贵党当初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错误策略,才直接导致了目前抗战的被动局面。
蒋介石的好心情不见了,他走到窗前,用力推开了一扇窗户。一股冷风挟裹着浓雾从外面涌进来。蒋介石嘟囔道:重庆这鬼天气真是讨厌!
周恩来当然知道蒋介石是在借题发挥,却仍然接过话题,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不是这样的天气,恐怕日本飞机就会扔下更多的炸弹,伤害更多的平民百姓了。
蒋介石转过身来:不管怎么样,我希望周先生把我今天的意思传递给贵党中央。
周恩来起身准备离开了,也缓和了语气:这没有问题。我还会建议在贵党五中全会召开之际,以中共中央的名义发贺电的。
蒋介石看着窗外,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虽然是白天,国民政府大楼内的一间大会议室里却灯火通明。这里聚集了众多中外记者,会议室里没有座位,大家乱乱哄哄地站立着,出席重庆遭遇轰炸后的首次新闻通报会。会议室的前面,重庆市政府的新闻秘书郑娟,通过麦克风在介绍有关的情况和数据。作为战时的新闻发布,一切都显得很随意,也没有司空见惯的标语、横幅之类的东西。
郑娟:……自日本政府发布所谓对重庆展开航空进攻战略的第241号大陆令以后,在1月7日、10日、15日和16日,日机从武汉基地出发,对重庆进行了连续的高密度轰炸。中国空军连日来也数次奉命升空拦截作战。据初步统计,日机在四天的轰炸中,共投弹56枚,造成124人死亡,166人受伤。需要强调的是,日机对重庆的轰炸,并非针对军事或者政府目标,而是针对整个城市和所有的城市平民。
记者群中的罗伯特发问道:请问,日机的轰炸遍及整个城市,是否是这里多雾的天气造成了目标偏离呢?<dfn></dfn>
郑娟微笑了一下:这个问题也许应该由日本人来回答。人们随即发出了一阵笑声。郑娟接着说:不过我们并不这样认为。作为对平民进行无辜攻击的先例,在南京发生的大屠杀可以作为这种判断的依据。
一名中国记者又提问说:能介绍一些空战的情况吗?
郑娟拿起面前的几页发言稿准备离开:对不起,作为政府的新闻发言人,我并不了解空军的作战情况。好了,谢谢各位的光临。
随着郑娟离开发言席,多数记者也开始离去。罗伯特却迎着郑娟走了过去,正在和夏新立交谈的顾宏源看见后,便跟上了罗伯特。
罗伯特礼貌地微笑着,拦住了郑娟:对不起。
郑娟也微笑道:我刚才的回答不能令你满意?
罗伯特:不不。我不想在刚才的问题上纠缠下去。我想私下再提一个问题,可以吗?
郑娟:请吧。马修斯先生。
罗伯特:我认为由于天气的原因,日机的轰炸基本上是漫无目的,这的确如你所说,造成了一些平民的伤亡。但是我同时也认为,这种无目标的轰炸效果是极其有限的,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郑娟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质疑我提供的数字的准确性?
罗伯特依然微笑着:难道没有夸大吗?
郑娟严肃地:日军对重庆的野蛮轰炸已经够赤裸裸了,我们难道还用得着再去夸大事实吗?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刚才那些数字只是伤亡人数的初略统计,还没有包括数十名失踪的平民。
罗伯特作出夸张的样子:是吗?
郑娟有些讨厌这个家伙了,转身准备离去。罗伯特却再次跟上一步:我知道贵国政府对世界舆论,尤其是英美两个大国不太关注中日战事表示不满。难道真的没有想借此机会夸大事态的严重性,以吸引更多的国际关注的意思?
郑娟看着他,努力掩饰住自己轻蔑的冷笑:贵国政府竟然出卖全欧洲的利益,和法西斯德国签订了《慕尼黑协议》,难道还会有人指望英国在中日战争中有所作为吗?马修斯先生,中国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软弱可欺,我们自己最终必然要把日本军队赶出中国的领土。我倒是担心贵国的未来……罗伯特:什么?
郑娟:你难道没有想过,希特勒的军队会在哪一天占领英国吗?
罗伯特恼怒起来,脸色变得通红了。郑娟看着被激怒的罗伯特,也有些进退不得,两人已经迅速形成了一种气氛紧张的对视。顾宏源恰到好处地出现,他像什么也没觉察出来一样,用异常轻松的语气对罗伯特说:罗伯特,我们该走了。你不能总是这样,一见到漂亮的女人就舍不得离开。
罗伯特的目光松弛下来,对顾宏源说:她是很漂亮,不过也很厉害。说完,他也没有告辞,转身走了。看着罗伯特离去,郑娟才深深吁了口气,发现顾宏源正微笑着看着自己,连忙感激地说:顾先生,多亏你来解围。
顾宏源客气地摆摆手:我看你们已经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了。
郑娟:自以为是的英国人,实在让人受不了。
顾宏源笑了:你这算什么呀?我可是天天和他在一起。
郑娟说:那你一定有足够的圆滑。
顾宏源哈哈地笑了:足够的圆滑?这是我听到的最有技巧的骂人话了。
郑娟不好意思地急忙解释:我可不是那个意思……顾宏源不在意地摆摆手:我送你回去,可以吗?
郑娟问:不陪那个英国佬了?
顾宏源:没有工作的时候,他就不再是我的老板。
郑娟开心地笑出了声,主动挽住顾宏源的胳膊,和他一起朝外面走去。
重庆郊外的空军基地。
天已经黑了,空中飘浮着白色的雾霭,停机坪上所有的飞机都被浓雾吞没,只有一旁的杂草在寒风中摇曳不停。机场附近的军人俱乐部,是一排看上去很一般的灰色平房。窗户里透出泛黄的灯光,从雾里看过去,那光亮虽然微弱,但却温馨。一身空军军服的安富耀,踏着湿漉漉的荒草,朝俱乐部走去。
军人俱乐部实际上就是一个不大的酒吧,中间的地方有一台很旧的立式钢琴,一个穿着皱皱巴巴西服的中年男人正在弹奏着乐曲。安富耀一脚踢开了俱乐部的门,室内的灯光照亮了他阴沉的面容。和灯光一起投向他的,还有里面众多军人们诧异的目光。安富耀并不在意那些目光,甚至还颇带挑衅地站在了门口,四下环顾,然后才走向了一个靠近角落的座位。
俱乐部的女招待杜兰香来到安富耀跟前。杜兰香是江北黑石子杜世潮的女儿,那种看上去就很质朴善良的姑娘,长得也很清纯。
当然,她和安富耀也早就认识:还是一杯啤酒吗?
安富耀没有表情地看着她:两杯。
杜兰香转身走开了。安富耀的目光被几个大声喧哗的军人吸引过去,那些人里面既有空军也有陆军,看样子都是老乡,喝着酒大声说笑,玩得很开心。安富耀看着他们,眼神里渐渐泛起了烦躁。杜兰香端着两杯溢出白色泡沫的啤酒来到他面前,将两杯啤酒都放到了他的面前。安富耀把其中一杯推向了自己的对面,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和对面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
杜兰香有些疑惑,不过随即就把他对面的椅子从桌子下拉出来摆好,让那个空空荡荡的位置就像真的会有人来一样。安富耀这才对杜兰香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杜兰香微微一笑,正要转身走开,安富耀说话了:能陪我坐会儿吗?他指指对面的椅子。
杜兰香看一眼那个空椅子,问道:他不来了?
安富耀缓缓地摇头,声音低沉地说:他死了。
那边儿突然又起的一阵喧哗,使杜兰香没能听清安富耀的话,只是用疑问地眼睛看着他。持续的吵闹让安富耀终于焦躁不堪了,他将手里的啤酒杯猛地摔碎在地上,恶狠狠看着那些人。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无声地看着他,钢琴声也戛然而止。
气氛紧张的寂静中,安富耀对杜兰香大声地重复道:他死了。
晚上。汪精卫的暂居地高朗街27号的小楼里几乎不见灯光,四周也漆黑一片。二楼的一个房间里,厚厚的窗帘遮挡了所有的窗户。从外面,当然就无法看见室内的灯光了。汪精卫手里端着一杯茶,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外面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汪精卫站下,目光移向了门口。随即便响起了敲门声。
汪精卫尽力平静地说了声:进来。
刚刚从香港返回的秘书曾仲鸣推门走进了房间:汪副总裁,我回来了。
汪精卫微笑着和他握手:坐下吧。
两个人来到沙发前坐下来。曾仲鸣坐下以后,便打开了随身的皮箱,将一些文件拿出来摊在面前,正要说话,却被汪精卫岔开了:这次去香港还顺利吗?
曾仲鸣:还算顺利,和日本方面的……汪精卫再次打断了他:把妻子和孩子都接过来了?
曾仲鸣连忙说:都接来了。
汪精卫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语气:那就好。这段时间,你们一家人就住在我的那个房间里吧,那里要大一些。
曾仲鸣:那怎么行……汪精卫摆摆手:我已经让人把房间腾出来了。你就不要再说了。
曾仲鸣连声感谢:谢谢汪副总裁。
汪精卫终于说:好啦,说说你和日本人接触的情况吧。
一看开始进入正题了,曾仲鸣才把那叠文件递到了汪精卫手中:我到香港的第二天,就见到了影佐祯昭先生,应该说从他那里得到的情况,基本上是积极的,也是可以让我们放心的。
汪精卫“哼”了一声:我还能放什么心?高宗武、梅思平他们和日本人三番五次的谈,好不容易达成协议,我也按照计划逃到了这里,与重庆政府脱离的声明也发表了,近卫首相却突然辞职了!这简直就像是一场骗局嘛!
曾仲鸣:这个意思我已经表达了。不过据说近卫首相的辞职也是迫不得已,日本军阀已经让他的内阁形同虚设。
汪精卫听后,不禁有些绝望地长叹一声:日本军界对自己政府的内阁尚且如此,我们又如何能够与他们谈什么和平呢!
曾仲鸣:不过,总的形势也还没有那么悲观。据说新任的平沼首相在私下表示,愿意继续履行近卫内阁与我们达成的协议,并希望您尽快行动,在南京建立新的国民政府。
汪精卫眼睛一亮:消息准确吗?
曾仲鸣的回答很谨慎:应该说无风不起浪吧。影佐祯昭本人倒是相信的。不过他也建议,最好能派个人去趟日本,直接和平沼内阁进行接触。
汪精卫有些兴奋起来,立即说道:那就安排高宗武去趟日本,越快越好!
潮湿的深夜,高朗街27号的小楼里所有灯光都熄灭了。小楼外的院落里更加漆黑,毫无声息。郑明和几个行动小组的成员隐蔽在院子对面的树林中,做着行动前的最后准备。他们再次检查了各自的枪支,等待着。
终于,小组的负责人看了看手表,示意行动开始。郑明和其他两人马上钻出树林,悄悄冲过街道,翻墙进入了27号的院子,剩下的几个人四下散开,蹲在了院子附近的阴影里。
郑明等人到了小楼的门口蹲下,一个人用开锁工具轻轻试探着门锁,但并不顺利。开锁的人有些急了,紧张之中不慎把手里的那串工具掉在了地上,发出“哗啦”一声响动。在寂静之中,声音夸张得吓人。郑明屏住呼吸,握紧了手枪准备迎接难以想象的后果。
片刻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郑明示意让那人继续开锁。
这一次,门锁被顺利打开了,郑明率先进入,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楼梯,带着另外两个人上了二楼,来到了最大的那间卧室门前。负责开锁的人正要将工具伸进房门的锁孔,过道另一头的卫生间里突然传来一阵抽水马桶放水的声音,三个人急忙躲进了黑暗里。过道的尽头处,一个穿着睡衣的人影从卫生间出来,走进一个房间,然后把房门关上了。从郑明他们藏身的地方是看不见过道尽头的,当然也就看不见那个刚刚进入房间的人。而那个人,才是他们的暗杀目标。
当负责开锁的人正要重新工作时,郑明看了看表,低声说:没时间了!
他退后两步,用肩膀猛地撞开了房门,三个人同时冲进了房间。声响的惊吓使熟睡中的曾仲鸣和妻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黑暗中,双方看见的都只是黑乎乎的影子。还没等曾仲鸣夫妇发出叫喊,郑明他们手里的枪已经响了。随着几声枪响,郑明看见床上的一男一女中弹倒下去。楼内响起了惊恐的喊叫声。在郑明带领下,三个人穿过过道,从另一侧的窗户跳了出去。
小楼里的人们纷纷跑到了二楼,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悄悄地议论着。汪精卫穿着睡衣从过道尽头快步跑来,不顾别人的劝阻,径直走进了曾仲鸣的房间。有人打开了房间里的灯,灯光下,曾仲鸣夫妇满身血污地倒在床上。
汪精卫震惊之余,眼里涌出了泪水,声音沙哑地说:他们是替我去死的……重庆郊外的大山深处隐藏着一个兵工厂,由于是战时,这个兵工厂完全建立在山洞里。洞外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挂有美国国旗的军用吉普车,一个美国兵坐在车里,用钢盔遮住眼睛,嘴里嚼着口香糖。两个士兵持枪站在洞口,山洞里则被各种机械的强大噪音所充斥。离洞口最近的地方,堆积着大量刚刚生产出来的迫击炮弹,一些工人正在小心地将炮弹装箱。郑先博陪同美国驻华大使馆武官,从那些炮弹和工人中间穿过,朝洞内走去。
美国武官大声地问:这个兵工厂只生产迫击炮弹?
郑先博点点头,大声回答:还有迫击炮!
美国武官停下来,用手捂住耳朵大喊道:我们回去!
郑先博不解地大声问:什么?
美国武官懒得再重复了,自己转身朝洞外快步走去。郑先博只好跟上去。两个人来到了洞外,随着噪音的消失,美国武官一直痛苦得有些扭曲的脸终于恢复了正常。他夸张地揉着耳朵,说了声:上帝!
郑先博显然心有不悦,却不便表露出来,只是试探地问道:武官先生,现在就回去吗?
武官笑笑反问道:你认为还有必要再看下去?
郑先博解释道:重庆几乎所有的兵工厂都是刚刚迁来的,搬迁过程中,差不多一半的重要设备都被日本飞机炸沉在长江里了。再加上缺乏技术和原材料,所以最多也只能生产一些步枪之类的武器。这个兵工厂不仅最先恢复了生产,而且也是我们唯一能够生产迫击炮的工厂了。
武官傲慢地看着他:你们中国人总是这样到处诉苦吗?
郑先博不卑不亢地回应道:先生,请你注意,我是应贵国大使的要求,被外交部派来陪同你到这里视察的。我的工作包括了向你介绍相关情况。
被郑先博这样一说,武官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客气了许多,他掏出香烟,递到郑先博面前。郑先博说了声“谢谢”,拒绝了。
武官自己点着香烟,用一种朋友似的语气说:其实,不用看我也可以想象得出贵国兵工企业的状况。你们用这样的武器装备和日本人作战……我在表示钦佩的同时,也非常为最终的结局担忧。我会把这里的情况如实向大使汇报的。不过,站在一个美国公民的角度,我认为美国政府不太可能对贵国提供你们所期望的军事援助。
郑先博:为什么?
武官:因为我们有《中立法》,就算罗斯福总统真的同情贵国,他也无法逾越这个《中立法》。何况,这里发生的战争毕竟是中日两国之间的冲突,美国的选民不会同意总统以任何方式卷入一场远在东半球的战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郑先博脸上依然保持着职业外交官的微笑:中国人有句话说,当你的朋友被人欺侮的时候你保持沉默,那接下来被人欺侮的就会是你自己。
武官一怔,随即笑起来:朋友?你们中国人真有意思。
重庆郊外的一条山区公路上,一辆灰绿色军用卡车正在艰难地沿着狭窄的盘山公路缓慢爬行。公路坡度太大,卡车发出很大的声响,排出浓浓的黑烟。
被篷布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厢里,何雪竹和抱着小华的孙翔梦坐在堆积的木箱中间,昏昏欲睡。何雪竹和孙翔梦在万县相遇之后,小华便得了急性肺炎,连日高烧不退。何雪竹主动提出和孙翔梦同行,以便帮助照顾小华。她们好不容易找到了这辆去重庆的卡车。软磨硬泡之后,车上当官的——也就是一个班长——出于同情,让她们搭上了经常抛锚的破车,一路开往重庆。经过几天的颠簸,小华的病情显然加重了,眼睛紧闭着,脸色惨白,嘴唇也完全没有了血色,嘴角长出了很大的疱疹。
卡车突然晃动了一下,发动机轰隆挣扎一阵,停了下来,声音也随即停止。
孙翔梦睁开了眼睛,她碰了一下何雪竹:大姐!好像这破车又坏了。
何雪竹醒过来,还没说话,小华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小脸顿时憋得变了颜色。孙翔梦急忙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何雪竹把一张手绢伸过去,说:孩子,把痰吐出来!听话,快吐出来!迷糊之中的小华几乎是本能地吐了一口,那全是血。
孙翔梦神色黯淡地看了一眼,用手替孩子抹去残留在嘴角的血迹。已经看不出来她的焦急了,因为焦急已被绝望替代。何雪竹当然知道她的心境,却无法安慰她,而是抚摸着昏迷中的小华的脸,说:好孩子,你一定要挺住。我们就要到重庆了,就要找到医院了!再坚持一会儿……孙翔梦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流着眼泪喃喃道:高烧不退,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何雪竹取下小华额头上的毛巾,掀开篷布跳了下去。
正在前面揭开了引擎盖修车的班长看见何雪竹下来,便没好气地说:车上待着吧!谁让你下来的?
何雪竹赔着笑脸:班长,车又坏了?
班长埋头忙活着:你也抱怨上了?这车要不是老坏,你们还搭不上我的车呢!
何雪竹连忙说:没有没有,我是看你们太辛苦了。
班长这才抬头问了句:孩子怎么样了?
何雪竹摇摇头,转身走到路边的水沟跟前,用毛巾擦擦脸,重新打湿以后准备回到车厢上去。就在她穿越公路的时候,一辆挂着美国国旗的军用吉普车从她身边飞驰着一掠而过,吓得何雪竹急忙闪到一边。
那辆车正是美国大使馆的,坐在驾驶座旁的是使馆武官,郑先博坐在后面。当吉普车从何雪竹身边飞快掠过的时候,郑先博吓了一跳,急忙回头朝窗外看去,发现那人竟然是自己的妻子,这让他失声大叫起来:停车!快停车!
开车的美国兵以为自己撞着人了,连忙急刹车停下来,探头朝后面看看。
武官不悦地问郑先博:发生了什么?
郑先博在兴奋之中已经顾不得那些礼节性的东西了,他没有理会武官的脸色和问题,跳下车就朝那辆停在路边的军用卡车跑去。卡车后面,何雪竹拿着湿漉漉的毛巾正在费劲地爬上车厢,郑先博跑过来大叫一声:雪竹!
何雪竹回头,看见竟然是郑先博站在身后,强烈的欣喜和诧异使她完全愣住了。
郑先博对她笑着:快下来呀!
何雪竹这才将悬在车厢上的自己放到了地面上,随即软软地伏在了郑先博的肩头。郑先博拥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真不敢相信会在这儿碰上你。那天我亲眼看着你掉到了长江里,以为你会……孙翔梦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厢上面,抱着孩子愣愣地看着下面的郑先博和何雪竹。何雪竹因为激动,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泪水,不过当她的目光越过丈夫的肩头,看见孙翔梦的时候,立即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擦擦眼泪,把湿毛巾递给了孙翔梦,介绍说:这是我丈夫。她叫孙翔梦,我们是在逃难的路上认识的。
郑先博看一眼孙翔梦怀抱中的小华:孩子在生病?
何雪竹:病情很严重。你的车能先把孩子送到医院去吗?
郑先博微微一皱眉头,随即答应了:可以,那是美国大使馆的车,我去和他们商量一下。说完,郑先博便朝美国人的吉普车跑去。
何雪竹高兴地对车上的孙翔梦说:快下来呀!
孙翔梦把小华递给何雪竹,然后从车上爬下来,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何雪竹笑了:别哭了!这下孩子终于得救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前面的吉普车那儿,郑先博和依然坐在车上的武官商量着。武官的脸上再次堆满了傲慢的神情:孩子病得很重?
郑先博急切地:非常严重,需要抢救。
武官看他一眼:我同意让孩子和她的母亲上车,并且直接送他们到医院。
郑先博高兴地:谢谢你!
武官微笑了:不过,你就只有另外想办法回去了。车太小。希望你能理解。
郑先博不会不明白这是美国人又一次的轻蔑,不过他现在显然顾不上计较了,笑着点头说:完全没有问题。非常感谢!说着,他朝孙翔梦使劲招手,示意快过来。
何雪竹和孙翔梦抱着孩子跑过来。武官这时候下了车,有点儿绅士风度地主动打开了后面的车门,等候着。
黑乎乎的夜色中,一架中国空军的运输机停在云南境内靠近中越边界的一个简易机场跑道上。机舱门开着,舷梯也没有收起来。机舱中亮着灯,坐着二十几个身穿崭新空军制服的年轻人。这些军人看上去就与一般的中国军人不一样,没有那种土里土气的痕迹。他们上了飞机之后,已经等了好一阵,大家都有些不耐烦了。
坐在舱门旁边的顾国松朝外面看看,回头对一个军人说:看样子是在等什么重要人物吧?
那个军人看看表,说:起码是个将军。我们已经整整等了两个小时了。
其他的军人们起哄地吹了一声口哨。
坐在前面的一个军官面无表情地回头说道:保持安静!
机舱里平静下来。这时候,顾国松看见有汽车的灯光出现在停机坪上,正在颠颠簸簸地朝运输机接近。过了一会儿,汽车在舱门前停下,一个军医和两个士兵从后面抬下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的是郑明,他的上身赤裸着,厚厚的、浸血的绷带缠绕在他的胸部。郑明被抬上了机舱,担架就放在顾国松的跟前。两个士兵下去了,军医留在了飞机上。随即舱门关闭,飞机也开始缓缓发动。
郑明的伤势看上去不轻,不过他非常清醒。当他的目光和顾国松相遇的时候,甚至还努力作出了一个微笑。顾国松被这个微笑所鼓励,将身体伏向他,用还不太熟练的国语说:我们还以为是在等一个将军。
郑明再次微笑了,费劲地说:对不起,兄弟。
顾国松摇摇头,很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负伤?这里可没有日本人。
飞机加速滑行,在一阵剧烈地抖动之中,在茫茫夜色中腾空而起。
郑明看着一脸稚气的顾国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行刺汪精卫的那天凌晨,在秘密地点等待撤退的郑明和行动小组的其他成员得到了令人沮丧的消息:汪精卫并没有死。那个负责接应的越南人告诉他们,在大卧室里被击毙的是汪精卫的秘书曾仲鸣和他的妻子。行动一旦失败,就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行动小组负责人只好命令立即撤退。郑明提议留下,再次实施暗杀,却遭到所有人的否定。等行动小组的所有成员都上了越南人开来的汽车,撤离河内市区时,警察已经封锁了所有路口。在行动小组负责人的命令下,汽车硬闯了一个哨卡,和警察展开了激烈的枪战。汽车冲过哨卡,却一头撞在公路边的一棵大树上。郑明身上几处负伤,但还是坚持着和其他人一起且战且退,逃进了茂密的丛林。和越南警察的交火中,有一个成员被打死,还有两个被抓住。幸好有丛林的掩护,否则郑明恐怕再也无法回到中国。
等飞机平飞之后,顾国松再次伏身下去,问郑明:你是不是军人?
郑明微笑一下,没说话,闭上了眼睛。
军医严厉地看着顾国松:士兵,不许和他交谈。
顾国松这才无奈地坐直身体,不过好奇的目光还是看着担架上的郑明。
顾国松是顾宏源的儿子,一个模样英俊的菲律宾华侨。他是瞒着自己母亲,加入了一帮华人青年志愿者,从菲律宾转道越南去重庆参加抗战的。虽然在阅读父亲来信的时候,他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己祖国的模样,但自从踏上这块土地后,这里的景物和人还是让他感到惊奇和新鲜。他无法想象,那个遥远的战时首都重庆,会以一种什么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但不管怎样,肯定都会让他兴奋不已。
坐落在市中心附近的济民医院,算是当时比较大的医院了,不过主要建筑也就是一幢两层高的灰色大楼。楼前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已经是深夜,医院内外都几乎不见人影,只有大楼的一些窗户里还亮着灯光。
夏程远开着他的三轮摩托车飞驰而至,车上还坐着夏新立和余南平。三个人下车后,便匆匆进入了大楼。一个值班护士正端着托盘经过,夏程远一把拉住她,问道:儿科病房在哪儿?
护士吓一跳,急忙指了指楼上。三个人连忙快步上楼。他们穿过二楼的过道,推开了过道尽头处的一个病房。病房里亮着灯,乱七八糟地摆放了许多病床,小华躺在一张床上睡着了,一个吊瓶里的液体,通过输液管正在缓缓流入他的手背。坐在病床前蓬头垢面、疲惫不堪的孙翔梦听见开门声,抬起了头,目光却十分木然。
夏程远大步过来,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紧紧拥抱住了她:翔梦!
夏新立和余南平也围了上来:翔梦啊!可让我们担心死了!
孙翔梦这才突然失声大哭,她死死搂住夏程远,使劲在他的背上捶打着。夏程远眼里也满是泪水。夏新立轻拍着孙翔梦的肩头:好了,一家人总算又在一起了。别哭了,再哭孩子要醒了。
孙翔梦尽量控制了自己,哽咽地说了句:小华差点儿就没命了……然后便再次大哭起来。夏新立和余南平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小华,眼里也盈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