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郑先博的介绍,何雪竹到济民医院上班了,任副院长。不久,在济民医院照顾小华的孙翔梦也在医院里找了一份工作,在儿科上班了。
这天下午,夏程远抽了个空来到医院看儿子。已经穿上白大褂开始工作的孙翔梦陪着丈夫,一起来到小华的病房。病房不大,塞满了病床,小华睡在靠窗的床上,脸色苍白地昏睡着。小华的病情虽然有些好转,但在昏睡中仍然咳嗽不止。孙翔梦解释说,儿子的肺炎是控制住了,病灶却没法根除,因为没有盘尼西林。夏程远坐到床边,伸手摸着小华还有些低烧的额头,不高兴地责怪孙翔梦没有及时给小华用药。
孙翔梦:我上哪儿去弄药?好不容易弄到一点儿盘尼西林,已经没有了。
夏程远:可这是医院呀,怎么会没药?
孙翔梦:是医院就应该有盘尼西林?整个重庆一切都乱糟糟的,更不用说药品供应了。你再去问问,重庆哪家医院的药是齐的!
夏程远有些急了:那也不能看着小华这样没点儿办法!
孙翔梦冒火地:现在你知道着急了!你一天到晚在外边儿忙,对我和儿子不管不顾的,现在你知道着急了?
夏程远试图缓和口气,但说出来的话还是硬邦邦的:我忙有我的道理。
孙翔梦:从武汉撤退那会儿,你一拍屁股跟着工厂走了……要不是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儿子也不会病成这样!
夏程远:那种情况,我还能带着老婆孩子?!
孙翔梦:那你也总得对我们有个交代、有个安排呀!……儿子在万县病了,发高烧,烧得说胡话,还一个劲儿地喊爸爸!你说,我在那时候能怎么跟他说?!我能怎么样?!
夏程远不说话了。他愣在那儿好一阵,然后摸了摸儿子的额头,转身就走。
孙翔梦:你上哪儿去?!
夏程远烦躁地:我回防空司令部!
没等孙翔梦说话,夏程远已经转身走了。孙翔梦正要拉住他,邻床的一个小孩突然大声哭起来,孙翔梦只好过去照顾。
心情烦乱的夏程远走出了乱哄哄的医院走廊,来到医院前面的空地,却碰上了也从医院出来的杨春雪。杨春雪看见夏程远,立刻热情地走上前去,拉了拉夏程远的胳膊:喂,你好!
夏程远认出了杨春雪:是你?
杨春雪笑嘻嘻地:你还记得我?
夏程远:你到这儿来看病?
杨春雪嫣然一笑:不,我到这儿来看你。
夏程远茫然:看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杨春雪:我一路跟踪你过来的。
杨春雪的幽默让夏程远很不适应,他没好气地说:我有什么值得你跟踪的。
杨春雪响亮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喜欢你呀,当然就要跟踪你啦。自从那天在剧院里看见你之后,我就非常崇拜你了。真的,这不是开玩笑。
夏程远有些尴尬地鼓捣了一下自己的三轮摩托:我不懂你的玩笑。
在医院的儿科病房里,孙翔梦从窗户往外看,正好看到了空地上的夏程远和杨春雪。夏程远蹲在地上弄着摩托车,杨春雪也蹲在一旁,紧贴着夏程远,还在笑嘻嘻地说着什么。夏程远侧过头对杨春雪说了一句什么,杨春雪笑得更厉害了,还亲昵地在夏程远肩膀上捶了一下。孙翔梦看见这一幕,有些不舒服了。她转身准备出去,小华却在病床上猛地一阵咳嗽,孙翔梦只好过去看看儿子。
医院前面的空地上,夏程远已经发动了摩托车,使劲儿轰着油门,摩托车排气管冒着烟,发出一阵噪音。夏程远跨上摩托车,准备离开。
杨春雪:亲爱的英雄,你打算就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了?
夏程远:怎么了?
杨春雪:你不愿意送我一段路?
夏程远:我要回防空司令部去。
杨春雪没有坐进车斗,却主动地跨上摩托车的后座,伸手搂住了夏程远的腰:送我一段路,我就满足了,好吗?
夏程远的表情虽然有些僵硬,但还是答应了:那你就坐车斗里,那里舒服一些。
杨春雪:不,我就要坐这儿。
有些无奈的夏程远启动了摩托车,载着杨春雪驶出了那块空地。当然,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在那个儿科病房的窗户后面,孙翔梦正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离去。
晚上,长江水面上腾起了迷蒙的雾气。重庆市区的灯火映照在江面上,也显得有些迷离。一条小街旁,是夏程远和孙翔梦的家。这是一栋非常典型的民居,楼下住着房东,夏程远他们租了阁楼上的两个房间。小华还在医院,所以房间倒还显得宽松。这会儿,孙翔梦正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在盆里洗着衣服,夏程远在一旁的一张桌子上鼓捣着一些零件,那些从炸弹上拆下来的零件。
孙翔梦一边揉着衣物,一边故作随意地问道:喂,那个女的是你的老熟人吧?
夏程远疑惑地:哪个女的?
孙翔梦:别装什么糊涂,我都看见了!就是下午搂着你的腰和你一起离开医院的那个女的。她特意强调了“搂着腰”这三个字。
夏程远不高兴了,但也忍着没发作:啊,也不是什么老熟人。
孙翔梦:那就是刚认识的,刚认识就那么亲热了?
夏程远:你胡说些什么。
孙翔梦讥讽地:我没胡说呀,我看见你们有说有笑的,还以为她是你的初恋情人呢。那个女的可真漂亮。
夏程远不耐烦地: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只好走了。
孙翔梦提高了声调:你走呀!反正待会儿我还要去医院,你干脆一走了之好啦。
夏程远:翔梦,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翔梦还是不依不饶:我怎么了?我无非是说,你如果不想要这个家,那就走吧,我不会拦你!
夏程远从桌子前站起身来:你越说越无聊了。
孙翔梦却哭了起来:我无聊?!你背着我干了什么好事儿?啊,反倒过来说我无聊!难怪你不愿意管我,也不管儿子的死活……夏程远把手里的一个金属部件重重地扔在桌子上,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房间,狠狠把房门摔上了。孙翔梦没有拦他,却仔细地听着夏程远下楼的脚步声和摩托车发动的声音。等摩托车的声音消失之后,孙翔梦才把手里的衣物狠狠往盆里一摔,捂住自己的脸哭了起来。
夏程远骑着摩托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心里仍然堵得慌。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来到了和杨春雪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剧院。他茫然地停下摩托车,愣了一阵,然后才走进了黑洞洞的大门。
剧院里的舞台上亮着灯,杨春雪正在台上和几个演员一起排练夏衍描写淞沪抗战的话剧《一年间》。观众席上空荡荡的,只坐着导演和另外几个演员。杨春雪站在舞台的一旁,模仿着中央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播音:中央广播电台XGOA,现在报告消息……夏程远神情恍惚地走进来,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子坐下,茫然地看着舞台上。舞台上的杨春雪这时也看见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夏程远。她笑了笑,扬起手中的剧本给夏程远打了招呼。舞台上和舞台下的人都转过头看了看后面的夏程远,然而夏程远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导演喊道:再来一遍。
杨春雪:导演,能暂停一下吗?我有个朋友……导演看了看坐在后面的夏程远:好吧,休息十分钟。
杨春雪从舞台上跑下来,到了夏程远面前:你怎么来了?我们还在排练呢,又不是正式演出。
夏程远:排练就不能来看看?
杨春雪笑起来:当然可以来!可你一来,我就没法儿排练了。
夏程远闷闷地:那我离开吧。
杨春雪热情地拉住了夏程远:唉呀,人家是开玩笑嘛。你好像情绪不高?怎么啦?
夏程远:没什么……儿子在医院里,病一直没好。心里边儿不痛快。
杨春雪:是医生没能耐?
夏程远:他妈妈就是医生。主要是没有药,现在要找一点儿盘尼西林,真比找金矿还难!我们已经费了很大力气,可就是买不到。
杨春雪热情地:这好办!我丈夫马上要从香港过来,让他帮忙买一些带过来不就行了?
夏程远:你丈夫?
杨春雪点点头:他也是一个演员,在我们这出戏里演男主角。
夏程远心情复杂地:哦。这是一出什么戏?
杨春雪:夏衍的《一年间》。
夏程远:你丈夫他……杨春雪打断了夏程远:他可不像你。
夏程远不解地看着杨春雪。
杨春雪漂亮的眼睛闪亮着:这你还不懂啊?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他很迷人,但是在生活中就不一样了。哎,待会儿排练完了,你能陪我走走吗?
夏程远犹豫地:我……我该回去了。
杨春雪却固执地:就这么说定了,好吗?
夏程远一直等到杨春雪他们排练完,才在剧组成员们有些疑惑的眼光中跟着杨春雪走进舞台后面一个简陋而零乱的化妆间。杨春雪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夏程远站在她身后,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眼睛扫过镜子,不料却和杨春雪的目光在镜子中相遇,夏程远躲开了目光,杨春雪却透过镜子温柔地笑笑。
杨春雪:我相信,夏衍先生要是看见上次你在这儿排除炸弹的场景,也许还会写出比《一年间》更好的作品。
夏程远:又开玩笑了。
杨春雪转过身:真的,像你这样的英雄,真该出现在舞台上。
夏程远:我可不是什么英雄。
杨春雪走近夏程远,看定了他:你是我的英雄。
夏程远也看着杨春雪:你再这样说,我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杨春雪的眼光更咄咄逼人了:是吗?让我想想,也许,除了排除炸弹,在其他事情上你就不是一个英雄了?比如说,面对一个女人,就像现在一样。这儿没别人,只有你和我,你是英雄呢,还是狗熊?
夏程远这才笑了一下,但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春雪:我看出来了,你是想当一个英雄,对不对?
夏程远:你怎么看得出来?
杨春雪:我?我就是看得出来。我见的人多了,可是,就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夏程远又不说话了。杨春雪却突如其来地一下抱住了夏程远:抱抱我,我的英雄!
夏程远也控制不住自己地拥抱了杨春雪,杨春雪把自己的脸凑了过去,两人热烈地亲吻起来。
郑明伤愈后,在家里疗养了一段时间。母亲的回家,使郑明的健康恢复有了保证。按照何雪竹的计算,郑明还需要两个星期就可以完全康复,但郑明上司的命令却来得更快一些。所以,当郑明来到情报机关自己上司的办公室报到时,胸口仍然隐隐作痛。郑明的上司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胖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前处理着文件。郑明进来后,他看也没看,只顾在文件上签字。等郑明坐下后,他才签完了字,抬起头来看了看郑明,然后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走到郑明对面坐下。
上司:伤都好了?
郑明:好了。
上司讥讽地: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嘛,居然让汪精卫从枪口下拣了一条命!
郑明立刻站了起来:我甘愿接受处分!
上司阴阳怪气地:你也是党国培养出来的精英了,怎么会那么粗心大意?为了这件事,你知道戴局长在委员长面前是多么难堪吗?要不是戴局长宽宏大量,把你们几个枪毙了,也不能抵消这次行动的失败!坐下吧。
郑明只好又坐下,不说话了。
上司把文件夹扔在郑明面前:好好研究一下这里边的东西。
郑明打开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一些照片和文件:这是……上司:曾家岩90号,周恩来的公馆。
郑明:这个……上司:戴局长很担心。周公馆经常人来人往的。除了《新华日报》和“八路军办事处”,这个周公馆应该是****在重庆的另一个重要据点了。戴局长的意思,是要对周公馆严密监视,进去的人,出来的人,都得盯一下,防患于未然。
郑明不解地:现在不是说国共合作,共同抗日吗?怎么还能……上司打断了郑明:政治上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不懂,说实话我也不懂。戴局长既然要求这样,肯定有他的道理,你执行就是了。你好好布置一下,争取戴罪立功。具体安排弄好了以后,向我汇报。
郑明站起来:是。
郑明离开了上司,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桌上把那些照片都摊开了,仔细地看着。在一堆偷拍的照片中,既有周恩来和邓颖超,也有董必武、叶剑英、乔冠华等人,当然,还有一些外国记者,如斯诺、白修德、罗伯特等人。郑明面前放着一本笔记本,他一面看照片,一面在笔记本上仔细地写下了这些人的名字……晚上,郑先博的家里第一次显得很热闹起来。郑明、郑琪、林天觉都来到这里,因为这是自从何雪竹到重庆以后,一家人的第一次团聚。郑娟和江庆东有事在身,没来。因为何雪竹的回家,郑家的客厅里已经变得井井有条,茶几上还多了一只花瓶,里面插了几枝嫩黄色的迎春花。何雪竹围着围裙从厨房里端出一锅菜来,放在客厅旁边的桌子上,其他人都已经在桌前就座。
郑先博高兴地:好啊,主妇返家,我们终于又可以吃上像样的饭菜了。
何雪竹:没什么东西,凑合着吃吧。
郑琪:妈,我们有半年没吃过你做的红烧狮子头了。
何雪竹:战乱时期,这有什么稀奇的?
林天觉说郑琪:就是,姨妈这一路多危险!你还好意思说这话。
郑琪:我说的就是事实嘛,你别在这儿讨好卖乖的。
林天觉:要我,我就不给你做红烧狮子头。
郑琪:让你做你也不会做!
郑先博端起了一杯红酒:好啦,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你们别在这儿拌嘴了。大家喝一口,既是庆祝雪竹安全到达重庆,也是欢迎郑明从越南回来。
大家喝了酒,开始吃饭。
吃了一阵,林天觉没话找话地和郑明聊起来:表哥,你到越南干什么去了?怎么会受那么严重的伤?
郑明看了看郑先博,然后淡淡地回答:执行任务。
林天觉:不会是去搞暗杀吧?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是汪精卫在河内差点就被委员长派去的人杀了。
郑明埋头吃着:是吗?我没听说。
林天觉:像这样的大汉奸,应该在重庆就把他干掉!居然还让他跑到河内去了。
郑先博看了看林天觉,开口为儿子打掩护:快吃饭吧,你们搞新闻的人,难道也开始传播风言风语?
林天觉猛吃了几口饭,然后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当然不相信。不过,无风不起浪,所以风言风语也不可不全信。说实话,这帮派过去的特务也真是无能,居然斗不过手无寸铁的汪精卫!我要是戴笠,我就把这帮无能之辈全都枪毙了,以谢国人!
郑明看他一眼,忍住了没说话。
何雪竹说:天觉,你这个人就是喜欢那些风言风语。
郑琪趁机加上一句:还喜欢乱发议论。
一直没说话的郑明终于反击了:广播电台的人嘛,闲着没事干,主要就是传播谣言。
林天觉:去你的,谁说我们没事干?你们干特务,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就是正事?我们就只能传播谣言?
郑明严肃地说:起码你刚才是在胡说八道!
林天觉吃惊地看着他:你干吗冲着我来了?我不过是表示了一下自己对汉奸的愤怒!
郑明:你这人的嘴实在讨厌。
郑琪连忙插嘴道:哎哎,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一下,你们这是干什么?
林天觉无趣地站起来:我要提前告辞了,过一会儿还有我的节目。我得去电台一趟,再传播一点儿谣言。
等林天觉和郑琪出门后,客厅里一下就清静了许多。郑先博喝了一口酒,说道:郑明,这次你去河内,应该是和汪精卫有关,对吧?
郑明笑笑:爸爸,你怎么也和天觉一样了?
郑先博:怎么,你难道觉得我像天觉一样,只是好奇?我在外交部工作了多年,应该有一点儿判断力吧。你说,是不是?
郑明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郑先博:实际上,我早就预感到,委员长为汪精卫准备护照和资金的同时,也为他准备了另外一道菜。如果汪精卫不接受委员长的条件,刺杀就不可避免。可惜的是,这次你们没有成功,留下了后患。
郑明:这次算他命大,要是再有一次机会,他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郑先博若有所思:没有更多的机会了。
何雪竹担心地:郑明,你别再参加这样的行动了,太危险。
郑明:我再想参加估计也参加不了啦。上面已经把我派去干“脏活儿”了。
何雪竹:“脏活儿”是什么?
郑明:别问了,你知道我不会说的。
何雪竹:我只关心你会不会有危险。
郑明苦笑了一下:没什么危险,只是有些烦乱。
何雪竹:那就好。
临近黄昏的时候,杨春雪和刚刚从香港飞抵重庆的丈夫唐尚君——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男人一起,来到了济民医院小华所在的病房。孙翔梦和夏程远都正好在这里。简短介绍寒暄之后,杨春雪就热情地把几盒药递给了孙翔梦:夏太太,这几盒盘尼西林,我想应该能够把孩子的病治好了。
孙翔梦很高兴,但眼睛却看着唐尚君: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你了!
唐尚君:不用不用,大家都是同病相怜嘛。我太太跟我一说这事,我就去香港最好的药店买了。香港虽然也很乱,但比重庆还是要好得多。
孙翔梦这才转过头对杨春雪说:谢谢你了。
杨春雪:不用谢,我听夏先生说了小华的病情,就给他拍了电报。他无非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
夏程远在一旁没有说话。
孙翔梦:这要多少钱?我们马上就付给你。
唐尚君连连摆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你就别问了!快给孩子用药吧。
孙翔梦把药品拿出来,开始在输液瓶上忙活:小华,妈妈给你上一点儿药,不疼。有了药,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啊。
小华咳嗽了一声,点了点头,对杨春雪和她的丈夫说:谢谢阿姨,谢谢叔叔。
杨春雪亲热地摸摸小华的脸:乖孩子。
唐尚君在一旁看着,夏程远还是呆站在后面,看着孙翔梦给儿子输液。杨春雪走到夏程远身边,偷偷地拉了一下夏程远的手。夏程远紧张地哆嗦了一下。
杨春雪并不在乎,轻轻地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夏程远:我?
杨春雪稍微凑到夏程远的耳朵边上:你紧张什么?
夏程远不说话。
杨春雪:你放心,我不是一个坏女人,也不会缠着你的。
夏程远:我不是这意思……杨春雪笑了:那你是什么意思?
夏程远:我……这时,孙翔梦已经忙完了,回过头来看着杨春雪和夏程远,并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谈话,而是心情愉快地笑了笑。杨春雪推了推夏程远,夏程远这才如梦方醒般地走到儿子病床前,看了看儿子。
小华的脸上有了一些笑容:爸爸。
夏程远心情十分复杂:儿子。
小华:嗯。
杨春雪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美国华盛顿。
明媚的阳光里,一家露天咖啡馆周围的几棵柞树和几排灌木丛已经染上了绿色。如茵的草坪上放着几张白色的桌椅。国民政府驻美大使胡适和美国国会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皮特曼坐在一张桌子前,喝着咖啡。
皮特曼接过胡适递来的一个文件夹:这么说大使先生,你对《中立法》修正案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胡适一笑:我熟悉贵国的宪法。作为中国的大使,我没有权力对贵国参众两院的法律事务发表任何意见。但是,中国的国家利益又需要我发挥一些力所能及的作用。我的这种处境,参议员先生应该能够理解。这里边,是我对《中立法》里的一些涉及到中国利益的条款的看法,也许能为你提供一些参考。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遭遇了经济大萧条,很多美国人都觉得美国以外特别是欧洲的是非太多,不愿置身其中而被卷入另一场战争。1935年8月,美国国会通过了美国第一个《中立法》,规定“在两个或若干个外国之间发生战争时或在战争过程中,总统将此事宣布,嗣后凡美国或其属地的任何地点把武器、弹药及军事装备输往交战国港口,或输往中立国以转运至交战国者,均属违法”。
皮特曼并没有立即打开那个文件夹:《中立法》的存在有合理的理由,当然,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它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美国的手脚,使美国在国际事务中无法发挥自己的作用。但是,我希望大使先生能理解,美国现在正面临国内经济的困难,从1929年到现在快十年了,大萧条的阴影都还没有散尽,要想在这个时候让美国的选民更多地去关心欧洲和亚洲发生的事情,无疑是一个过高的要求。
胡适:是这样。但是,作为政治家,无论是参议员先生,还是罗斯福总统,都应该有卓越的政治远见。不管是欧洲还是亚洲,如果让法西斯主义进一步蔓延,最终会极大地损坏美国自己的国家利益。希特勒在欧洲已经摆出了一个咄咄逼人的架势,日本政府在中国的侵略和希特勒的政策遥相呼应,整个自由世界正面临严重威胁。
皮特曼:这我同意。这也是为什么我愿意在参议院提出修正案的根本原因。
胡适:以参议员先生对外交事务的熟悉和远见,应该能说服你的同僚。
皮特曼笑了笑:大使先生也许有点儿乐观了。
胡适真诚地:你说错了,我不是乐观,而是在悲观中寻找乐观的机会。德国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已经证明张伯伦政府的绥靖政策是一个失败,我不希望美国在这个问题上犯同样的错误。
皮特曼:我完全同意你的判断,但愿美国的政治家们也有共同的认识。
胡适:那就让我们一起祈祷吧。
皮特曼:那好吧。有了什么消息,我会向你通报的。还有,我也答应你的请求,尽快让你和罗斯福总统谈一谈。
胡适:谢谢你。
皮特曼叫来了侍者,准备付账,却被胡适拦住了:不,我来付账。
皮特曼友好地:大使先生,中国现在很穷,我来付账,表示自己的一点儿心意,不算过分吧?
胡适郑重地:是我邀请你喝咖啡的,应该由我来付账。这和中国是否贫穷没有关系,但和中国是否有自己的尊严有关系。
皮特曼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大使先生,谢谢你的咖啡,我已经从你的身上感受到了贵国的尊严和风度。请相信我,关于《中立法》的修正案,我会尽自己的努力。
胡适付完了账,和皮特曼一起站起身来:不管你的努力是否会成功,我也已经从你的身上感受到了美国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谊和支持。
皮特曼:我相信,你的智慧和热情也一定会对总统发挥作用的。
胡适:再次谢谢你赏光。
英国驻华大使卡尔·阿奇博尔德爵士来到重庆,准备和蒋介石见面晤谈。作为外交部方面对英和对美外交的联络官员,郑先博自然是要到机场去迎接的。两人曾经打过交道,见面后也不多说,便一起上了轿车,直奔市区的英国大使馆。
卡尔上车后,便迫不及待地问郑先博:郑先生,我和蒋委员长的会见已经安排好了?
郑先博:是。委员长这几天有要务需要处理,所以委员长的接见安排在星期五的下午两点三十分,在黄山官邸。
卡尔:黄山官邸?那是一个什么地方?
郑先博:在重庆市区的南岸,是为了安全起见。日本的飞机已经轰炸过市区几次了。
卡尔点点头:好的。
郑先博:大使先生此次到重庆,还有什么要求?
卡尔:没有什么了。只是,我和蒋委员长的见面,要讨论一些重要的问题,我希望,在我们会见时,你们没有安排其他人在场。
郑先博:这个已经按照你事先的要求做了安排。
卡尔:那就好。
谈完了公事,卡尔轻松了一些。他透过车窗看了看外面的景色,然后说道:郑先生,重庆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和伦敦差不多的雾都嘛。当然,比上海的天气要差一些。
郑先博:那是因为大使先生的到来,把重庆的雾都驱散了一些。
卡尔笑笑:我真有那样的魔力?
郑先博却接着说:如果浓雾最终散尽的话,日本人的飞机也就可能对重庆进行大规模的轰炸了。
卡尔听懂了郑先博的潜台词,认真地看了看郑先博:郑先生的幽默很有意思,这么说,我在给重庆带来晴朗天空的同时,也给重庆带来了灾难的可能?
郑先博也笑了:大使先生已经理解自己对重庆的作用了。
卡尔哈哈大笑:郑先生这样说,会让我自满的。
黄昏。一辆轿车停在一栋不算太好的楼房前面,那栋楼房的上方醒目地挂着一面英国国旗,清楚地表明自己是英国驻华使馆的所在地。轿车里,坐着一位司机。他的旁边坐着一个秘书模样的男人。在他们后面不远的地方,夏新立和余南平待在附近的另外一辆汽车里。他们都在等待着。
使馆内的会客厅里,周恩来和卡尔正坐在沙发上聊天,年轻的罗伯特也在座。周恩来和卡尔之间非常熟悉,所以客厅里的气氛显得轻松自然。
周恩来:这么说大使先生这次来重庆,是肩负着重要的使命?
卡尔笑着:周先生的嗅觉很灵敏,可我不会在见到蒋委员长之前,在你面前泄露自己的意图的。
周恩来:连老朋友也不透露一点儿风声?
卡尔:周先生难道要我用个人的友谊和英国的国家利益做交易?我不会上当的。
周恩来哈哈大笑:真不愧是外交家,滴水不漏!
卡尔也笑:周先生,在微妙的国际时局中,我清楚我的责任,我想你也清楚你自己的责任。
周恩来:看来我还得请你喝酒才行。
卡尔:我愿意和你干杯,只要你不灌醉我。
周恩来又笑了:这个我可以保证。
卡尔:周先生,你对目前中国的局势,有什么新的判断吗?
周恩来:关于中国的局势和我们的判断,我们的报纸已经发表了不少文章。说实话,对于英国政府目前在远东和欧洲的政策,我倒是有一些看法。
卡尔:哦,我倒愿意听听。
周恩来:张伯伦首相一直在欧洲寻求和平,这一点是没有错的。但是,一味地和希特勒进行妥协,必然会导致希特勒更加猖狂。捷克斯洛伐克就已经是一个证明。希特勒的胃口肯定不止一个捷克斯洛伐克,而是整个欧洲,当然也包括了你自己的国家。这一点你没有异议吧?
卡尔点点头:英国国内也有这样的看法。
罗伯特插嘴道:阿奇,周先生,我认为,英国国内虽然有这样的看法,但仍然是少数派。我读过丘吉尔最近的文章,他几乎已经是在声嘶力竭地吼叫战争,但却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战争是英国的唯一选择。
周恩来:罗伯特,在很多时候,战争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是被人强加的。中国就是一个最现实的例子。难道日本人侵略中国,是中国人自己选择的吗?
卡尔:我同意。不过,英国人从来就是讲究妥协的。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应该通过各种方式避免它发生。
周恩来:可惜的是,中国的战争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我相信,欧洲的战争也是一样。最终,英国还是得和希特勒一战。
卡尔又笑了:这太可怕了。
周恩来:是可怕,但无法避免。你要和狼打交道,就得知道狼的本性就是吃人。对我来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们英国人想把自己讲究妥协的传统强加到中国政府身上,让我们和日本人也来搞一个东方的《慕尼黑协定》。
卡尔:这只是你的猜测。
周恩来:大使先生,我这可不一定是猜测。
卡尔:周先生,看来,为了你今天的这番论断,我得要请你喝酒了。
周恩来:那太好了,我也会和你干杯的,当然,还是不把你灌醉。罗伯特,你在这儿作证,我决不食言。
罗伯特笑着:好的。
周恩来告别了卡尔和罗伯特之后,离开英国使馆,坐上了一直等在外面的那辆轿车。轿车开动了。转过一个弯后,夏新立和余南平乘坐的那辆轿车也跟了上来。轿车行驶了一段路,周恩来的车突然停下。那个秘书模样的男人跑过来,让后面车上的夏新立到前面的轿车上去。夏新立下了车,跑到前面,钻进了周恩来坐的轿车。夏新立在周恩来旁边坐下,轿车立即又开动了。
夏新立:周副主席,刚才你们谈得怎么样?
和刚才的豪爽和谈笑风生相比,此时的周恩来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谈得还不错。不过,卡尔的口风很紧,对于他这次来重庆的意图不愿意多说。
夏新立:难道英国政府又在玩什么花招了?
周恩来:关键就在这里,我们不知道英国人的底牌啊。我说了一些话,但是我清楚,卡尔只是一个外交官,不可能影响他们国内的政策。我只是希望他在跟老蒋谈的时候,会做一些调整。
夏新立: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周恩来:我把你叫过来,就是想让你去设法摸一下底。罗伯特和卡尔的关系很密切,也许,可以从他嘴里知道一点什么东西。你能想办法吗?
夏新立想了想,然后说:可以试试。我的老同学顾宏源是罗伯特的助手,也许能通过他了解一些情况。
周恩来:顾宏源?这个人可靠吗?
夏新立:应该可靠。他是一个华侨,非常爱国。
周恩来:和他接触应该策略一些。卡尔星期五要和老蒋见面。你那边的工作要越快越好。知道了英国人的意图,当然,如果也知道了老蒋的态度,会对中央的决策有很大帮助。
在皮特曼的安排下,胡适在白宫受到了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的接见。
这是华盛顿的一个温暖的下午。阳光照耀着白宫外面的玫瑰园,园子里已经有了一些春意。胡适坐在一张椅子上,罗斯福则坐在自己的轮椅上,腿上搭着一张毛毯。他们的面前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了一些饮料。罗斯福吸着一支插在烟杆上的香烟。
胡适:总统先生,听说,关于《中立法》的修正案已经在酝酿之中了,是这样吗?
罗斯福:是这样。不过,我不对它抱多大的希望。
胡适:为什么?
罗斯福:你应该明白,对于眼下的美国人来说,国内政治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国际政治的重要性。
胡适:总统先生所说的国内政治,主要是指经济问题吗?
罗斯福点点头:是经济问题。大使先生知道,我们美国人是一个非常现实的民族。在国内经济问题成堆,国内政治压倒一切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把目光投向国境线以外的地方,更不用说遥远而神秘的东方了。
胡适:但总统先生不是这样看问题的。我读过一些文章,知道总统先生对欧洲和亚洲的局势有自己独到而精辟的见解。
罗斯福笑了笑:说不上独到和精辟,但是我知道,如果欧洲和亚洲的事务出现更大的危机,那么美国的利益也会受到不可估量的损失。可是,我的见解并不能帮助我解决国内政治的难题。我曾经收到过蒋介石先生的来信,要我想办法解决《中立法》的障碍,向贵国提供更多的帮助。但是蒋先生显然不明白,作为美国的总统,宪法并没有赋予我改变一项既定法律的权力。
胡适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据我所知,我国驻英国大使郭泰祺已经向英国政府提交了一份关于远东反侵略联合阵线的建议。不知道总统先生对此有何评价?
罗斯福选择了一个相对具有外交辞令色彩的说法:是吗?我没有得到相关的消息。
胡适:这个建议针对日本的侵略图谋,呼吁参与国不与日本达成任何单方面的协议,并且在反侵略战争中相互支持。
罗斯福:英国人对此有什么反应吗?
胡适:日本人已经进攻了中国海南,下一步是南沙诸岛,接下来恐怕就是东南亚。难道英国政府对自己在远东的利益会不闻不问?
罗斯福:我相信英国人会作出他们自己的选择的。
胡适:总统先生应该同意,张伯伦首相和希特勒搞的《慕尼黑协定》已经失败,是这样吧?
罗斯福: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欧洲事务有它自己的复杂性,就像中国的事情和我们美国的事情一样。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个时间问题。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胡适:但是时间却显得太慢。
罗斯福笑笑:大使先生不用着急,可能时间最终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胡适也只好笑了一下:但愿如此。我只是担心,在我们等待那决定性的时间到来的过程中,又会有无数的生灵惨遭涂炭了。
晚上,重庆市区郑先博的家中。
郑先博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自己的后脑勺,思考着什么。何雪竹换好了睡衣,钻进被子。郑先博见状,并没有关灯睡觉的意思,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
何雪竹:想什么呢?快睡吧。
郑先博叹了一口气:你先睡吧,我睡不着,先看会儿书。
疲倦的何雪竹躺到枕头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郑先博替何雪竹掖了掖被子,翻开一本放在床头柜上的书。看了一阵,却又看不下去,脑子里开始飞快地过滤这两天他所接触到的事情和信息。英国大使卡尔这次从上海来重庆,专门要求和委员长一个人会见,不让别人在场,显然是有重要的外交任务。郑先博判断,卡尔很可能是要在中国和日本之间斡旋。如果是这样,那就意味着英国对中国的政策又发生了变化,比以前更往后退了。如果英国人已经背着中国政府和日本人做了交易,通过妥协来保护自己在远东的利益,那么情况就更加严重。郑先博虽然不愿意这样判定,但他却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毕竟,这位大使先生已经在上海和重庆之间往来多次了。
想到这里,郑先博突然想起昨天何雪竹对自己说的一句话。何雪竹知道了郑先博焦虑的原因后,曾经质问说为什么中国的事情,外国人总是有发言权?还说你们这些搞外交的,能给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吗?
郑先博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身边已经睡熟的妻子。自己当时没有回答妻子的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不知道答案。答案其实很简单:那是因为中国太弱,弱国没有外交。真的,就这么简单。在这样一种无法自主的境况里,一个普通的外交官又能干什么?一个尊为外交部长的王宠惠又能干什么?说得更极端一点,蒋介石又能干什么?
多年以前,曾经是中山大学英语系教授的父亲在知道了郑先博去外交部工作的消息后,对郑先博说过一句玩笑话:你是一只老鼠自己主动钻进了气筒。可以说,来到外交部之后的这些年里,父亲的这句话一直在郑先博的耳边回响着。但此时此刻,郑先博才非常痛切地意识到,作古了的父亲是多么睿智地预见到了自己的前途。
郑先博又翻了翻手中的那本书,再也没有读下去的心情,只好心事重重地把目光移开,望着黑乎乎的窗外。
窗外的重庆已经昏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