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天的轰炸,对重庆市区造成了巨大破坏。济民医院的建筑物也有多处坍塌和损坏,医院大楼外面的空地上,到处是黑乎乎的弹坑,在燃烧着的火光映照下,仿佛是狰狞的地狱入口。医院大楼内,来这里视察的宋美龄脸色严峻,和秘书以及警卫等一行人慢慢走过挤满伤员的走廊。伤员中有的认出了宋美龄,有的却只是漠然地看着。何雪竹和几个医护人员推着一辆担架车过来。何雪竹认出了宋美龄,大为惊讶:蒋夫人?
宋美龄矜持地点点头:院长在什么地方?
何雪竹:我是副院长。
宋美龄的秘书:那么院长呢?
何雪竹轻轻地掀开了担架车上的白床单:他死了。一枚炸弹直接击中了手术室。
宋美龄看了看院长的尸体,痛苦地凝视了一阵,挥了挥手让人把担架车推走了。然后,她有些亲密地拉住了何雪竹:你们辛苦了!有什么困难吗?
何雪竹犹豫了一下:日本鬼子完全没有把国际公约放在眼里!医院受到了很大的损失,我们现在人手不够,特别是运送伤员的车辆。我知道,市区里还有许多受伤的人,可没办法送过来。
宋美龄: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帮助你。我的车先借给你们用。
何雪竹:那太感谢你了!
宋美龄微微摇头:你继续工作吧。
然后,宋美龄快步往医院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转头对秘书说:叫司机马上参加运送伤员。你赶快回去,去动员一些汽车运送伤员,越多越好,要快!
宋美龄来到医院外面,何雪竹跟在她身后,刚要说什么,却见宋美龄已经快步走到了外面的大街上。大街的两头,还有伤员在不断地朝医院方向拥来。宋美龄站到了大街中央,看着这些扶老携幼的伤员,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白手帕,拿在手上。然后对自己的两个警卫说:你们都去,去那边拦汽车!把过来的汽车都拦下。
两个警卫犹豫着。
宋美龄:快去!
两个警卫只好离开宋美龄,站到了大街中央,守住了一个方向。一辆军用卡车亮着大灯,穿过人群从另外一个方向过来,宋美龄把手中的白手帕举起来,快步走到了大街中央,拦下了那辆军用卡车。随着卡车刺耳的刹车声,军用卡车的驾驶座里跳下来一个军人,他根本没认出来拦车的人是谁,走到宋美龄面前就破口大骂:妈的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宋美龄看了看他的军衔:上士,医院需要借你的车运送伤员。
军人:屁,老子有军务在身,快滚开!
在另一边站着的警卫看见了这一幕,连忙跑过来,冲上前去给了那个上士一记耳光:放尊重点!
军人懵了,正要拔枪:你……警卫吼道:没长眼睛?!这是蒋夫人!
军人吓坏了:蒋……蒋夫人,对不起,我这狗眼……请饶了我吧……宋美龄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医院里没有车辆,许多伤员都无法送过来,借用你的车去帮忙运送一下,好不好?
军人连忙说:没问题,没问题。
宋美龄:那你赶快到医院,听从他们的安排。
军人对宋美龄行了个军礼,然后爬上汽车,汽车开过了宋美龄身边朝医院驶去。
宋美龄看着卡车离去,又举着白手帕,迎着另外一辆亮着大灯开过来的轿车走去,警卫不敢大意,连忙抢在了她前面。
何雪竹看着宋美龄的身影和不断挥动的白手帕,心里有了一丝敬佩。
杨春雪住处附近的一栋房屋还在燃烧,火光穿透夜色,一闪一闪地映照着杨春雪房间的窗户。杨春雪正在窗户前,用白色的纸条在玻璃上贴成米字形的防爆图案。几扇窗户的玻璃都已经被她贴满了这样的纸条,在火光的映照上,显得十分刺眼。房间门突然一下被打开了,唐尚君有些张皇地冲进来。杨春雪回头看了看丈夫,继续贴着最后一扇窗户。
唐尚君:春雪,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干这个?
杨春雪:怎么啦?
唐尚君:你的那些纸条子,能挡住日本人的炸弹?!
杨春雪:有总比没有好。
唐尚君从自己的衣兜里取出两张纸片:你看!杨春雪这时已经贴完了纸条,走过来拿过纸片看了看:去香港的机票?
唐尚君:我是花了大价钱才弄到的,明天下午的飞机。
杨春雪沉默片刻,然后坚定地说:我不走。
唐尚君惊愕地:什么?!
杨春雪:你没和我商量,就买了机票?要走你一个人走,我不走,我要留在重庆!
唐尚君:你疯了?
杨春雪:我没疯。在这个时候离开,感觉就像逃兵。
唐尚君嘲讽地笑了一下:你又不是军人。
杨春雪:我不是军人,可日本鬼子轰炸的也不是军事目标!
唐尚君:这关你什么事?春雪,跟我走吧,日本人还会再来轰炸的,重庆太危险了!
杨春雪:你一个人走吧,我没你那么胆怯。
唐尚君终于火了:我胆怯?你就勇敢?!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是一个演员,一个演戏的!有必要在这儿陪着这些重庆人白白等死吗?!
杨春雪:等死又怎么样?这儿需要我,也需要你。我们至少可以给他们精神上的支持!
唐尚君有些气急败坏:啊,我明白了,这儿的人并不需要我,而是需要你!尤其是那个姓夏的上尉,他特别需要你!而且可能不只是精神上的支持!
杨春雪:你胡说八道!
唐尚君冷冷地一笑:算了吧,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感觉不到?!
杨春雪厌恶地看看他,变得坦然起来:是又怎么样?唐尚君恼火地在房间内踱了几步,然后狠狠地盯着杨春雪:真是这样?!杨春雪沉默然而坚定地点点头。
唐尚君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杨春雪,我算是仁至义尽了,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如果要走,明天我们在机场见,如果要留下,你就跟你的上尉一起去等着日本人的炸弹吧!说完,他把手中的一张飞机票塞在了杨春雪手里,然后摔门出去了。
杨春雪气咻咻地看着房门关上,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飞机票,狠狠地把它撕成了碎屑,扔在了关着的房门上。碎屑飘飘落落,洒了一地。
第二天的上午,太阳依然很明亮。
一片废墟中,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文化工作委员会主任郭沫若和一群文艺界的男男女女来到一堵高大的围墙前。围墙迎着阳光,在一片乌黑的废墟中,墙上白色的石灰显得非常醒目。
郭沫若看了看周围,再看了看那堵白墙,说:就在这儿吧。
在郭沫若的指挥下,几个男女架起了梯子,准备在白墙上用红油漆刷写标语。郑琪在帮着一个男人打开油漆桶。杨春雪和另外几个人用抹布把白墙上的一些灰尘掸掉。
那个男人用刷子蘸好了油漆,站起身来问郭沫若:郭老,写什么?
郭沫若想了想:最简单的,最容易认的。这堵墙朝东,日本人的飞机是从东方飞过来。字要写得很大,大得让日本鬼子在飞机上就能看见。我看,就写“打倒日本侵略者!”,要很大!
男人:好的。郑琪,帮我拿着油漆。
几个人同时开始写字了,郭沫若走到了附近的一处废墟前,用脚踢了踢一块还在冒烟的黑乎乎的木头,沉吟不语。他又回头看了看那堵墙,一个“打倒”的“打”字已经逐渐成形。那个男人站在梯子上继续写着。
另一个人在踮着脚写“日本”两个字,显得有些困难。他转头对身边提着油漆桶的郑琪说:你去帮我找一根木棍来,这刷子太短了。
郑琪把油漆桶放在地上,转身跑进了一片废墟里。她没有找到木棍,却发现了一只飞机轮胎。郑琪再往前看,看到一块飞机机翼的残骸,上面有中国空军的标志。她连忙走过去,用手搬起那块残骸,却发现下面是一具烧焦的尸体。郑琪恐惧地往后退了几步,突然间想起来什么。她用脚在一堆瓦砾中扒拉了一下,找到一根烧黑的木棍,拣起来跑回了围墙前,把木棍递给那个男人。
男人:有手绢吗?
郑琪摸了摸衣兜:没有。
杨春雪这时过来了:我这儿有。
郑琪有些神情恍惚地:春雪,你来帮忙拿一下油漆。
杨春雪把手绢递给男人之后,拿起了油漆桶:你怎么啦?
郑琪支吾地:我?我……有点儿急事,先离开一下。说完,郑琪有些慌乱地离开了。那个人已经用手绢把油漆刷子捆在了木棍上,继续写下去。郭沫若这时走了过来。他从那个男人的手里要过油漆刷:给我用一用。
男人:郭老,你来写后面的三个字?
郭沫若:不,我只是帮你添加一点儿东西。
说完,郭沫若在已经写好的“日本”两个字上增添了一些油漆,让这两个字显得有些破碎和扭曲。
夏程远带着一队工兵从紧靠着废墟的马路上跑步过来,透过马路边废墟的残垣断壁,可以清楚地看到刚刚在那堵白墙上写好的“打倒日本侵略者!”的标语,在阳光的照射下,红字标语非常醒目。杨春雪和文艺界的那帮朋友从废墟旁走下来,还在议论着什么。夏程远看见了杨春雪,便停下脚步,挥手让工兵们继续往前。
杨春雪也看见了夏程远,连忙走到夏程远身边:你好吗?
夏程远:还好。
杨春雪:家里怎么样?
夏程远摇摇头。
杨春雪关心地:出事儿了?
夏程远:小华和翔梦失踪了。
杨春雪:怎么会?!
夏程远:大轰炸的第一天……翔梦带着儿子去公园,到现在我都没找着他们。
杨春雪:会找着的,你千万别担心。
夏程远点点头:你怎么样?
杨春雪勉强笑了一下:还行。
夏程远:你先生呢?
杨春雪:他?跑了。
夏程远:什么意思,跑了?
杨春雪:回香港了,今天下午的飞机。
夏程远:那你……杨春雪:我不走。
夏程远:为什么?
杨春雪:我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当一个逃兵!可他是个懦弱的人,被日本鬼子的轰炸吓破了胆。
夏程远有些欣赏地看了杨春雪一眼,却没有说话。
杨春雪:晚上有空吗?
夏程远犹豫地:没有……杨春雪:到我家来吧,我为你好好做顿饭。或者,我到你家去?太太和孩子不在,你一定吃不好饭?
夏程远终于摇摇头:算了吧,我的任务太多,你知道这两天的轰炸……我走了,你多保重。
杨春雪:好的。你也保重!
夏程远没有再说什么,跑步离开去追自己的部下了。杨春雪看着夏程远的背影,有些失落。
济民医院的走廊里乱哄哄地躺满了血迹斑斑的伤员。
一间拥挤的病房里,受伤的江庆东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下午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亮晃晃地落在他头上。他的头上裹满了白纱布,只有眼睛和鼻孔、嘴巴露在外面,纱布被乌黑的血迹浸透,在阳光里显得相当刺眼。郑娟哭泣着坐在江庆东的床边,用手使劲绞着自己的手帕。顾宏源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郑娟。
何雪竹这时走进了病房,穿过病床来到他们身边,郑娟连忙站起身来:妈,他有救吗?
何雪竹:还没有度过危险期。不过你要有信心,我相信他能挺过来的。
顾宏源:都伤什么地方了?
何雪竹:颅骨破裂,现在还不知道里边有没有弹片。身上还有几处伤,倒是已经作了处理。
郑娟:还会昏迷多久?
何雪竹:很难说。
郑娟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妈,请你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好吗?
何雪竹犹豫了一下,才说:庆东的伤势非常严重。昏迷并不是大问题,关键是他的头部。如果颅骨内有弹片,或者颅内的其他组织受了损害,那么会非常麻烦。
郑娟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没有办法了吗?
何雪竹:医院的状况你都看见了……我们既没有足够的人手,也没有足够的手段,还要处理那么多伤员……郑娟终于忍不住了:你干吗跟我抱怨呀?!妈,我不是在向你询问医院的情况,我是在问你,有没有办法救我丈夫!
顾宏源连忙过来拉住了郑娟:江太太,你别这样……何雪竹看了看顾宏源,并没有计较郑娟的态度,只是无奈地说:小娟,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庆东目前的情况很危险,医院恐怕无能为力。即便救活了他,恐怕也无法解决他头部的创伤,尤其是颅内的创伤。
郑娟这才控制住了自己:妈,对不起,我刚才……你是说,没有希望让他康复?
何雪竹:我当然会尽力而为。不过,如果能把他转到更好的医院,甚至是香港去,那彻底治愈的希望就大得多。
顾宏源连忙问:你认为在香港可以治疗?
何雪竹点点头。郑娟不说话了。她走到江庆东床前,轻轻地吻了吻江庆东露在外面的嘴唇。当然,江庆东不会有任何反应。
郑娟:庆东,我知道你听不见,可我要对你说,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康复!
正在这时,病房门猛地被推开,郑先博急匆匆地走进来。他看了看大家,没说话,走到床边,俯身默默看了看江庆东,又伸手握了握江庆东露在床单外面的手,江庆东还是完全没有反应。郑先博把江庆东的手轻轻地放回原处,眼睛里有些湿润。他定了定神,忍住了。然后回过头来,看着何雪竹,脸上的表情却平静了许多:采取措施了吗?
何雪竹点点头:昏迷已经快二十个小时了。
郑先博轻轻搂住了走到自己身边的郑娟,对何雪竹说道:你也累了,早点回家休息一下。
何雪竹:我这会儿没法离开。你先回去吧。
郑先博:需要我做什么?
何雪竹:我已经跟小娟说了,最好把庆东送到香港去治疗。
郑先博叹了口气:去香港?谈何容易啊。
郑娟抽泣着说:爸爸,总得想想办法。
顾宏源感动地看着郑娟,若有所思。
由于日军飞机没有来轰炸,所以重庆郊外的这个高炮阵地显得静悄悄的。太阳还在明亮地照耀着,高炮阵地上,一些士兵正在检修高射炮。阳光透过树叶投射进阵地旁边的一片树林,几株松树被炸断,光秃秃的树桩仿佛是新鲜的伤口。林中空地上,堆起了三座崭新的土坟,坟头上甚至连墓碑都没有。张旭东手里拿着一把军用铲子,给最边上的一个坟头培了培土。然后,他扔下铲子,一屁股坐在了坟头对面的地上。
杜治国从树林的一边过来,把那个村姑用过的水瓢放在了最边上的坟头前,心情复杂地看了看张旭东:她家里面啥都没有了,被炸光了。
张旭东无语,用手把一根树枝狠狠地折断。
杜治国:旭东,我……张旭东还是不说话,愣愣地看着杜治国。
杜治国犹豫了一下,然后终于鼓足勇气地说:我本来可以救她的……张旭东:你说什么?
杜治国:我本来可以救她的。鬼子的飞机俯冲下来,我喊她不要跑,她离我隐蔽的地方不远。可她听不见,或者,她不懂,那时候应该立即卧倒……张旭东仿佛有些听懂了:那你呢?你在干什么?!
杜治国嗫嚅着:我……我已经卧倒了,然后敌机开始扫射,她就倒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张旭东:你没去救她?!她就在眼前你也没去救她?!
杜治国:当时,飞机开始俯冲,我怕……张旭东猛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揪住了杜治国的领口:你怕?!你怕你自己的小命丢了?!你这个没出息的龟儿子!你他妈的是人不是人?!
杜治国:当时那种情况……张旭东狠狠地打了杜治国一个耳光:杜治国,你是一个他妈的王八蛋!你是王八蛋,你懂不懂?!
杜治国被打得跌倒在地上,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嘴角已经有鲜血渗出来。但是,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张旭东还想踢杜治国,却忍住了,像一头无处发泄的野兽一样,在杜治国身边转了一圈。
杜治国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你打吧,你说得对,我不是人!你打吧!
张旭东狠狠地盯了杜治国一眼,什么都没说。他看了看村姑的坟头,然后再使劲地踹了一下身边的一棵松树,走了。杜治国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张旭东离去,一脸的悔恨。
郑琪离开自己的同伴,好不容易搭了一辆卡车来到重庆郊外的空军基地时,已经接近黄昏。夕阳接近紫黛色的山尖,空军基地里一片萧瑟之气。斜射的阳光照在停机坪上的几架飞机上,看起来有些孤零零的。
郑琪没能找到安富耀,只见到了孤零零的顾国松。安富耀没有回来,顾国松只是听其他飞行员说安富耀可能跳了伞。几天过去,机场方面,卫戍司令部和防空司令部也没有一点儿音讯。极度失望的郑琪情绪低落,顾国松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默默地在她身边陪着。两人谈了一阵,来到空旷的停机坪旁边的草地坐下。一阵微风吹来,郑琪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郑琪沉默地看着天空,过了一会儿才问:飞行员从空中跳伞,生还的可能性大不大?
顾国松:这要看情况。一般来说,生还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不过,如果日本鬼子的飞机发现他跳伞,对他进行攻击的话……或者落在长江里,就难说了。
郑琪固执地:不,我不相信!不会是这样的!
顾国松只好安慰她:我也不相信,安富耀是条汉子,他不会就这样离开……郑琪的眼泪流了出来:你们是老战友了?
顾国松:认识不久,我刚刚才当了他两三个月的机械师,他是真正的空军战士。你呢?你认识他多久了?
郑琪还是哭着,并没有去擦自己的眼泪,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回答道:……很久了,我觉得我们认识很久了……说完,郑琪猛地站了起来,狠狠地擦去眼泪,朝基地的门口走去。顾国松连忙也站起身,跑到了她身边。
郑琪回过头看了看顾国松,凄然地笑笑:如果有了消息,不管是什么消息……请你尽快地告诉我,好吗?我要回去了。
顾国松:要不,我送你回城里?
郑琪:不用,我到前面镇子叫一辆黄包车就行了。
顾国松:如果他回来,我会让他马上去找你。
郑琪和顾国松握了握手:谢谢你!
郑琪离开了顾国松,很快便走出了基地的大门。她沿着公路向前走了一段,一辆吉普车迎面飞驶而来,掀起一阵浓烈的灰尘。郑琪赶快让到了公路的一边,也没有去看吉普车,继续往前走。
其实行驶的吉普车上就坐着安富耀和另外一个空军官员。安富耀突然看见郑琪的身影在吉普车外一晃而过,顿时大声喊起来:郑琪!郑琪!郑小姐!
郑琪却没有听见安富耀的喊声。
吉普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安富耀冲出吉普车,使劲挥着自己裹着纱布的手:郑小姐!郑琪!
听见喊声,郑琪回头看了看,顿了一下,确定那个还在挥手的人就是安富耀,这才惊喜万分地跑过去。
安富耀也迎着郑琪跑过来。两人跑到一起后,安富耀还有些疑惑:郑小姐,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郑琪没有回答,而是忘情地扑进了安富耀怀里,热烈地拥抱着他。安富耀愣了一愣,也紧紧地拥抱了郑琪。
郑琪抬起头来,眼睛里又有了泪光:我还以为,以为你牺牲了。
空军基地门口,顾国松也高兴地朝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高兴地挥手呼唤着那对拥抱在一起的男女。吉普车掀起的灰尘还没有散尽,温暖的阳光穿过灰尘,给两个身影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夕阳已经接近山尖,只剩下一缕余晖。
重庆市区的一片废墟旁边,夏程远和一帮工兵设置了警戒线,把一些看热闹的人挡在外面。在他们前面的几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个模样甚至有些稚嫩的工兵正蹲在地上,试图排除一颗留在废墟中的炸弹。
夏程远紧张地注视着那个工兵的背影:你再仔细听听!
工兵没回头,喊道:没听见。
夏程远停了一下,想了想,然后说:那就找引信!
工兵:知道了。
工兵还在摆弄着炸弹,夏程远看了看自己身后议论纷纷的人群,皱了皱眉头。不过他没有说什么。他再次看了看那个工兵:找到了吗?
工兵:还没有……我不知道……有点不一样。
夏程远:要我过来看看吗?
工兵:不用。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气氛似乎也越来越紧张。炸弹前面,蹲着的那个工兵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他试图拆开弹体上一个拧着螺丝的盖子,却拆不下来。
夏程远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有些沉不住气了:我过来了。
工兵:你别过来,我没事。
夏程远:你停下,马上撤离,我过来看看!说完,夏程远站起身来,朝那个工兵走去。在他走了几步之后,那个工兵突然扔掉了手里的工具,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炸弹上又听了一下,然后惊恐地站起了身:我弄错了,是延时炸弹!
夏程远一下愣住了:你说什么?!
工兵转过身,一脸的惊恐:是延时炸弹!
夏程远:快离开!
工兵拔腿向夏程远的方向开跑。然而,就在他起步的那一瞬间,炸弹轰隆一声爆炸了。在爆炸的火光中,工兵向前扑倒在地。夏程远被气浪往后掀了一下,险些摔倒。他站稳了,冲到工兵的面前,扑上去抱住工兵血肉模糊的身体,把他翻过身来。工兵的脸上也全是鲜血,眼睛已经散了神,只是嘴唇颤抖着,仿佛要说什么。
夏程远抱住了他的头:没事,你没事!说话,快跟我说话!
工兵:我……对不起……夏程远回头大喊:马上救护!然后又对工兵说道:兄弟,挺住,跟我说话呀,不要停!你说呀!
工兵:我没听出……贴近他的嘴边,夏程远终于听清了他的话:没关系,兄弟!下一次,下一次就可以听出来了!
工兵的声音微弱了下去:我……没……没听出来……其他的工兵都围了过来,有的掏出了急救包,有的准备来抬人。但是那个工兵已经咽气,眼睛愣愣地睁着。夏程远看了看自己周围的士兵们,然后轻柔地把年轻工兵的眼睛合上,慢慢地站起身,看着工兵的尸体,颤抖着手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其他的士兵也跟着夏程远,给那个工兵敬礼。围观的人们慢慢靠近了一些,默默地看着这个年轻的牺牲者。
如血的残阳,终于在远处的山峦顶上掩埋了这一天最后的一线光辉。
晚上,夏程远骑着摩托车回到了自己家所在的街道。他神情沮丧地把摩托车停在街中央,没熄火,还是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自己家的窗户——几天都一直黑着的窗户居然亮着灯!夏程远从车上跳下,把摩托车哐当一声推到街边,跑进了临街的那扇门,在黑暗中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了楼梯。
房间里的孙翔梦正在灯下,轻轻地哄着小华睡觉。小华已经睡着了,孙翔梦还用手在他身上轻轻拍着。
夏程远撞开房门冲了进来:翔梦!
孙翔梦从床边站起身:程远!
夏程远冲到孙翔梦身边,一把抱住了她:你们跑哪儿去了?!孩子怎么样?!
孙翔梦疲倦地笑笑:小华没事。我们被人流冲散了。第二天又遇上轰炸,在防空洞里躲了一天。
夏程远有些冒火地:我还以为你们……你也真是的,昨天就应该回来!
孙翔梦:能吗?我拖着个孩子,乱哄哄的,好不容易才找到回来的路,后来小华困了,走不动了,我就带着他到一个防空洞里睡了一觉,一直睡过了中午。刚准备离开,又遇上警报,只好待在那里过了一夜。
夏程远:你就不知道找军队的人,让他们送你们回来?!
孙翔梦:你说得轻巧!当时那么乱,再说,我们也给轰炸弄晕了。
夏程远还是纠缠不休:我真急死了!到处找你们,爸爸他们也急死了!
孙翔梦:我知道,但有什么办法?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夏程远:都是你!带孩子去看什么孔雀!
孙翔梦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你这是怎么啦?!我们回家了,一句好话没有!我们回来你不高兴?!
夏程远:我当然高兴!可你也太让人着急了……小华在迷迷糊糊中突然喊了一声:爸爸……爸……孔雀没了……夏程远这才忍住了嘴边的话,走到床前,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额头,脸上的表情软了下来。他看了看站在房间中央的孙翔梦,却没有说话,站起身来,再看着儿子。孙翔梦这时也走到了夏程远身后,轻轻地问道:程远,发生什么事了?
夏程远转过身来,眼睛已经有些湿润:我……刚才,工兵营的一个士兵牺牲了。
孙翔梦:在排弹的时候?
夏程远点点头:他刚刚才20岁,就死在我怀里。
孙翔梦明白夏程远的心情了,她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夏程远。夏程远也转过身来,努力地笑了一下:是我不好,我不该怨你。这本账,该算到日本鬼子头上去!你们平安回来,我太高兴了。
孙翔梦把头靠在了夏程远肩上。
同是一个夜晚,武汉基地的餐厅里却是一片欢闹。日军飞行员们正在唱着日语歌曲,喝酒作乐。他们是在庆祝对重庆的成功轰炸。
餐厅的一个角落里,丸川知雄一张一张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照片。照片中,既有川江景色,也有重庆景象。丸川知雄最后在两张照片上停下了——一张照片,是没有被轰炸的重庆的鸟瞰,另一张,是已经被轰炸的冒着浓烟和火光的重庆。丸川知雄把其他的照片都收拢,然后开始在他选出来的这两张照片背后写信。
投弹手吉岗拿着一瓶酒过来:丸川君,你在干什么?
丸川知雄:啊,我写一封信。
吉岗:丸川君不会是给自己情人写信吧?
丸川知雄:是我的父母。
吉岗把那两张照片拿起来看了看,笑了:丸川君难道还会向自己的父母报告我们轰炸的成绩?
丸川知雄:不是报告。我想告诉他们,在我们所向披靡的轰炸中,支那的战事恐怕很快就要结束了。
吉岗:啊,我喜欢,所向披靡!敌人的首都在轰炸中呻吟!
丸川知雄:轰炸重庆已经把吉岗君变成了诗人。
吉岗:我不是诗人,我只是投弹手,一切都那么简单,比写诗简单多了!用手这么一搬,伟大的轰炸诗篇就完成了!
丸川知雄拿过吉岗手里的酒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些酒,站起身来:来,祝贺你的投弹成功!
吉岗也举起了酒杯:不,是祝贺我们的轰炸成功!大日本帝国的航空队所向披靡!
两人将酒一口喝了。吉岗指指那边热闹的士兵们:你不想加入我们吗?
丸川知雄摇摇头:对不起,我还没写信呢。
吉岗拍了拍丸川知雄的肩膀,哼着日本曲子回到了闹腾的人群中。丸川知雄再次坐下,在那两张照片的后面开始写起来。
深夜,郑先博在外交部处理完了事情,一个人回到家里。
他打开房门,走进自己已经离开了两天的家。虽然只是两天时间,郑先博却觉得已经过了两个世纪。客厅的窗户玻璃在轰炸中被震坏,玻璃渣洒了一地。沙发上,茶几上也落满了从天花板掉下来的灰尘。郑先博走到桌子前,轻轻地放下手中的公文包,把震倒了的一个装着全家福照片的相框扶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然后,他走进厨房,从里面拿出一把扫帚,来到窗前,轻轻地、仔细地扫着地上的玻璃碴。玻璃碴发出刺耳的声音,郑先博的动作和表情却十分平静。
房门响了一下,郑先博抬起头,看见何雪竹一脸疲惫地走进来。
郑先博:回来了?
何雪竹:你在干什么,还不休息?
郑先博:把这地上扫扫。
何雪竹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在这漫长的两天里,两人虽然也有生离死别的感受,现在却一点儿也不激动了。也许是因为疲倦,也许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太多的死伤和鲜血。
郑先博看了沙发上的妻子一眼:上面全是灰尘。
何雪竹:没关系,我身上也脏。
郑先博看了看窗户:明天把这窗户先用报纸糊一下。
何雪竹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看了看,无所谓地哼了声,算是赞同。郑先博走到了妻子身边,把窗户一下推开了,从那里,可以看见夜色中的重庆。零星的灯光里,重庆显得那样安静、祥和。夜幕把一切灾难和痛苦都掩盖了。
何雪竹看了一阵窗外的景色,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先博,日本鬼子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怎么能对手无寸铁的平民进行这样残酷的屠杀?
郑先博沉吟地:战争的唯一目标是获胜。而在战争狂人的眼里,为了获胜,就不会在乎无辜百姓的死亡。曾经发生在西班牙格尔尼卡的大轰炸证明了这一点,南京大屠杀更证明了这一点。日本鬼子对重庆如此狂轰滥炸,我想目的只有一个,尽快摧垮我们的首都,尽快摧垮我们中国人的抵抗意志。可日本鬼子也许没有意识到,中国现在虽然在军事上不是他们的对手,在外交上困难重重,中国人的意志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摧垮的,几千年来都是这样!我相信,重庆只会越炸越强。你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