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晨开始,天就阴沉着,云层很低,空气显得异常潮湿闷热,一看就是要下雨的样子。可是直到过了中午,还是一个雨滴也没落下。这样的天气日本人的飞机是不会来轰炸的,于是这一天就成了高炮阵地的休息日。在操场的一角,是一个用竹席子围起来的洗澡房,房子中间放着盛满水的大木桶,张旭东和七八个士兵赤条条地围在大木桶四周,用脸盆和木瓢从里面舀水出来洗澡冲凉。
这一天杜治国很倒霉,正好轮到他值日,不仅洗澡冲凉这样的好事情没他的份儿,还要来来回回地挑水倒进那个大木桶里。因为有这么多人一起靠洗澡来降温,他觉得那个大木桶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当他满头大汗地把又一挑水送进洗澡房,很羡慕地看着士兵们赤裸着身体愉快地大声吵闹的时候,连长突然出现在门口,不说话地站在那里。连长的出现把士兵们吓坏了,顿时老实下来,一个个连忙光着身子立正,那样子滑稽极了。
连长好像并没心思多说什么,只是从他们中间找到了张旭东,叫道:张旭东。
张旭东连忙抓过一条毛巾围在腰上,跑到连长跟前:报告长官。
连长说话的语气不太像是命令:快穿上衣服,到33集团军的办事处去。
张旭东疑惑地看着他。连长补充了一句:这是团部的命令。
33集团军,那是他哥哥张旭明所在的部队,张旭东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张旭东穿衣服的时候,杜治国跟着连长出了洗澡房,凑过去问道:长官,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哥哥……连长的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撂下他走了。
杜治国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再次追上去说:长官,让我陪他去吧!
连长这次站住了,点头说:开我的摩托车去吧。
杜治国赶忙立正说:谢谢长官!
当杜治国开着连长的摩托车来到洗澡房的时候,张旭东正好从里面出来。他们心里都明白,接下去将要发生什么了,两个人便很默契地同时选择了沉默。一离开高炮阵地,杜治国就把摩托车开得很快,闷热黏湿的空气扑打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让人感到说不出来的难受。
天还没黑,裕川绸店就已经关门打烊了。最近这一段时间生意出奇地清淡,这让张氏几乎没有什么心情去经营,每天早早地就关门歇业。店里很暗,张氏看着李素芬从厨房里端出饭菜,放在方桌子上,摆好碗筷后,便把在门外玩耍的小孙子叫回来,三个人来到桌前准备吃饭。
张氏拿起筷子,抱怨道:天都快黑了,也不晓得开灯?
李素芬笑着地回了一句:我怕灯开早了,你又要说我不晓得电费有多贵。
张氏瞪了儿媳妇一眼:不让你开灯你就不晓得点煤油灯啊?
李素芬也不生气,转身点了一盏煤油灯,放到了桌子上。
飘飘忽忽的灯光,照亮了放在桌子上的一张《新华日报》,报纸上全是悼念张自忠将军的题词。毛泽东的“尽忠报国”;朱德的“取义成仁”;周恩来的“为国捐躯”;蒋介石的“大仁大义,至勇至忠,江河万古,国士之风”以及冯玉祥的“荩忱不死”等等。
正在这时,张旭东和杜治国出现在门口。李素芬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他们为什么愣在门口不进来,便笑着招呼道:旭东,回来怎么还不进门?还有杜兄弟,快进来!一起随便吃点儿吧。
说着,李素芬转身进厨房去了。
孩子看见张旭东,连忙从凳子上跳下去,扑到他怀里,叫着:二叔,二叔!
张旭东尽力笑笑,把孩子抱了起来走到了屋里。张氏一直在看着他,这时候她看清楚他的脸了,并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某种不祥。后面跟着的杜治国也一声不吭。张旭东抱着孩子站到张氏面前,却说不出话来,眼眶里已经全是泪水。
张氏看着他,突然大声骂道:说话呀!
张旭东只叫了声“妈”便说不下去了,他哭着把一张焦糊残缺的照片放在了张氏面前,放在了那张满是悼念题词的《新华日报》上。那是张旭明唯一的遗物——张旭明一家三口的照片。张氏愣愣地看着那张照片,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流淌下来。李素芬拿了两副碗筷从厨房出来,看见张氏在流泪,随即便看到了那张照片,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惊恐和悲凉。
李素芬把手里的碗筷慢慢放在桌子上,甚至还强作笑脸地对张旭东和杜治国说了一句:吃饭吧。
所有人都很诧异地看着她。
李素芬谁也不看,缓缓地把那张残缺的照片拿起来,很认真地看着。其实那张照片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半了,一家人的影像都已经残缺不全。
张旭东哭着叫了一声:嫂子!
李素芬还是没有反应,拿着照片,从张旭东手里接过孩子紧紧地搂着,转身朝楼上走去。孩子太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已经吓傻了。
张氏的目光始终定在桌子上,照片没有了,她便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报纸。终于她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当兵打仗要死人。能不能活着回来也就是看运气。张将军都能战死疆场,他张旭明又有什么不能的?抗日救国,死得值!
这时候,楼上终于传来李素芬悲戚的哭声。
这天晚上,夏新立应邀来到了郑先博的家里。白天在记者俱乐部,郑娟悄悄告诉他,郑先博想请他晚上到家里一聚,有事情需要跟他谈。夏新立当时真有点儿吃惊。毕竟,在那次为欢迎宋庆龄姐妹举行的酒会上和郑先博进行了交谈以后,郑先博就再也没有消息,也没有和他再见过面。夏新立已经无法肯定,郑先博到底会不会给自己提供帮助,虽然他对郑先博没有本质上的怀疑。
夏新立进门后,郑先博直接把他带到了自己的书房里。书房很小,布置得很简洁,除了一个装满书籍的大书柜和小写字台,一盏放在角落里的落地灯以外,就没有什么了。两人寒暄几句,便坐到两个放在转角处的藤椅上。何雪竹为他们端进来两杯茶,什么也没说,只是对夏新立微微一笑,便拉上门退出去了。
郑先博示意他喝茶,说:我这里不太好找。
夏新立笑了:只要是郑先生发出邀请,再不好找我也能找来的。
郑先博有解释的意思:我是觉得在外面很不方便。
夏新立会意地点点头。随后,郑先博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是这样,你上次关心的事情,我得到了一些消息。
夏新立当然知道这指的是什么,立即表示了感谢:谢谢你了。
郑先博一笑:这倒不必。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的态度从来是明确的,任何有损于国家民族的事情,我都反对。起码是以我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来反对。
夏新立点点头:我知道郑先生的为人,所以那天才提出了这样一个很过分的请求。
郑先博说:蒋委员长确实在和日本人接触,而且是绝密的,所以完全绕开了外交部。
夏新立问:那他依靠谁呢?军方的人?
郑先博摇摇头:这个人比较神秘,只知道有人称呼他老曾,应该是戴笠手下的人。
这让夏新立感到很意外:军统?
郑先博:大概是这样。另外两个参与谈判的人好像只是陪衬,一个是以前的驻德国大使章友三,一个是原来重庆行营参谋处的副处长陈超龄。
夏新立:这是不是意味着蒋委员长这次是真的要跟日本人求和了?
郑先博:很难说。据我所知,和日本人的接触是从去年底开始的,今年三月似乎加快了进度,这应该和汪伪政府成立有关,委员长是想赶在这之前与日本人达成协议。不过三月底汪伪政府在南京成立以后,谈判的频率又减缓了。
夏新立:这很有意思。最近呢?
郑先博有些歉意地:说不清楚。也许我提供的情况有些过时了。
夏新立连忙摆摆手:不不,这很有价值。不过,我觉得如果谈判真的一度停顿的话,那么最近恐怕会再次恢复。
郑先博问:何以见得?
夏新立说:从国内战场看,枣宜会战我们失利了,宜昌落入日军之手,重庆的东大门已经洞开。其他正面战场我们也没能占到什么便宜。欧洲那边,德国人进攻比利时之后,又几乎横扫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丹麦、挪威已经被占领,希特勒的军队在整个西欧已经成席卷之势,法国危在旦夕,英国的沦陷恐怕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一旦英法被德国入侵,美国人也就更无暇顾及中国了。这一切,毫无疑问会对蒋委员长形成极大的压力,他身边的那些****势力必然蠢蠢欲动。这样的形势下,不管他是对抗战前景悲观失望,想真和谈也好;还是为了抵消内部****势力的压力,做做表面文章假和谈也好;或者是继续坚持“以拖待变”的方略也好,他肯定都要谈一谈的。
郑先博表示赞同:夏先生的看法非常精辟。
夏新立接着说:我倒是希望委员长与日本人的和谈仍然是所谓“以拖待变”策略的一部分,而非真的屈膝求和。
郑先博说:是啊,毕竟张自忠将军血洒战场,尸骨未寒啊。如果真的委曲求和,所有的中国人都难以接受。
夏新立站起来:谢谢郑先生。以后如果还有什么消息,希望郑先生还能及时通报一声。
郑先博点点头:我明白。
夏新立:不过,以后我最好还是不要再到府上来了。我毕竟是《新华日报》的人,怕给郑先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郑先博无所谓地:我有什么好怕的!
夏新立摇摇头:没有必要。我们可以约别的地方见面,我来安排。你是政府的外交官员啊!
郑先博接受了这个建议,送夏新立出了大门。
5月的一天,日本飞机轰炸了重庆远郊的北碚,这里集中了从沦陷区迁移来的好几所大学。几枚炸弹落在了复旦大学的校园里,复旦大学的教务长孙寒冰教授和几名学生遇难。这立即在重庆的知识界和各个高校激起了强烈的愤慨。第二天,全市的大学生走上街头,举行了一次抗议游行。在复旦大学从事********的孙翔英带着上百名学生也从北碚来到市中心一带,举着标语和小旗,沿路高喊口号,向路人散发传单。街上,各个学校的游行队伍不断汇合在一起,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声势浩大。
学生游行,国民党特务就绝不会清闲。大批的便衣混在游行队伍和看热闹的人群中,出没在大街小巷,监视着学生们的行动。那个曾经在孙翔英刚到达重庆时就跟踪过她的小特务,这时也站在大街边上。他从一个报童那儿买了张报纸,站在路边装模作样地看着,眼睛却很职业地不时越过报纸的边缘,注视着从面前经过的人群。他意外地从学生们中间发现了孙翔英的身影,顿时高兴起来,便随手把报纸一扔,悄悄跟了上去。
郑明和郑琪从前面的一家商店里走出来,正好碰上游行队伍从这里经过。虽然人潮涌动,孙翔英在那些学生们中间仍然显然很突出,郑琪那种文艺界人士的时髦装束同样也很显眼。于是,孙翔英和郑明、郑琪远远地就注意到了对方。不过,郑明和孙翔英的目光也仅仅是闪电般地碰撞了一下,就各自分开。
郑琪注意到哥哥看那个漂亮女人的眼神,问道:那个女的你认识?
郑明摇摇头,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孙翔英也在这时候回头了,不过她并没有看郑明,而是发现了远远跟在后面的小特务。孙翔英的眼神在一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郑明从孙翔英的眼睛里觉察到异样,疑惑地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意外地看见了盯梢的小特务。郑明立即明白,那个小特务的跟踪目标是孙翔英。几乎不假思索,他就停下了脚步,低声对郑琪说:你别跟着我了。
郑琪还没明白过来,郑明就已经离开了妹妹,直接对着那个小特务走过去。小特务也发现了正在迎面走过来的郑明,不过要回避是已经来不及了。
小特务:头儿,你这是……郑明恶狠狠地看着小特务,小特务越过郑明肩头,看到孙翔英快要消失在走远的游行队伍中,便想绕过郑明。郑明却挡在他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将他拖到街边,顶在了墙上,低声说:我总算碰上你了!
小特务惊慌地挣扎着:头儿,别误会,别误会!
郑明掐住了他的脖子:你他妈的竟敢去告我的黑状,老子打死你!
说着他狠狠地给了小特务一个耳光。街上的行人被他们吸引过来,围住了他们。小特务仍在张望着企图寻找孙翔英的踪影,不过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郑琪站在人群中,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会如此粗暴,但又不敢问。游行队伍里的孙翔英也远远地看见了这边发生的事情,趁机消失在学生们中间。
这天上午,周恩来应邀来到黄山别墅与蒋介石会晤。会晤结束以后,蒋介石送周恩来从别墅里出来,沿着林间的石板小路缓缓朝山下走去。
走了一阵,周恩来主动停下来,说:请委员长留步了。
蒋介石便站下来:周先生,今天我们谈得很好嘛,我对贵党的立场和态度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周恩来说:委员长请放心,中共一定是诚意抗战的,并且仍会拥护委员长的抗日政府,共同打击和孤立汪伪政权。
蒋介石频频点头道:这很好。
周恩来看着他: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在贵党内部仍然有人在散布言论,说中共要借目前国际国内的复杂局势,趁机举行暴动推翻国民党。
蒋介石讪讪地一笑:不过你们的根据地发展得很快啊,有人表示担心,大概也是可以理解的。
周恩来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正色地说:我们大力发展的是敌后根据地,是为了打击日本人。而故意造谣的人,却是想制造分裂,准备与汪伪政权同流合污,并且暗中与日本人勾结,甚至出卖国家主权、出卖全民族的利益。
听见这话,蒋介石的脸色也有些变化,他把目光移向了远处,问:周先生此话是有所指的?
周恩来并不正面回答:我可以把我们的立场表达得更明确一些。中共抗战到底的决心是绝不会改变,这也就意味着谁坚持抗战我们就与他合作,拥护他。谁要是企图走汪精卫的道路,都是不得人心的,不光我们,全中国人民都会反对他,唾弃他。不管是个人还是政府。
蒋介石敷衍起来:中共对此不必有什么担心。就像刚才你讲的,现在各种各样的传言都很多,但是都不准确。国民政府抗战到底的决心并没有变化,联合抗战的路线也没有变化。
周恩来笑着说了句“那就好”,然后告别蒋介石,径自下山去了。
接近黄昏的时候,夏新立来到了周公馆里周恩来的办公室。
办公桌前的周恩来,面前堆放着许多文件,一盏台灯亮着。周恩来仰靠在椅子上,听着夏新立汇报他从郑先博那儿得到的有关“桐工作”的情报。郑先博提供的情况,与南方局最近得到消息相吻合,都明确无误地证实了“桐工作”的存在,证明了蒋介石采取投降策略的可能性。
夏新立说完,看着坐在对面的周恩来,问:周副主席今天和老蒋谈得怎么样?
周恩来笑笑:谈得还算友好。不过,虽然蒋介石明确表示了要和我们共同抗战到底的态度,我们并不能抱过多不切实际的期望。就像他反复表明坚决放弃****、剿共的立场,却放任手下的军队不断与我们搞摩擦一样。我们不但要听其言,还要观其行。
夏新立说:周副主席,虽然蒋介石最近一两个月与日本人没有进行秘密接触,但是这条渠道仍然保持着,这非常令人担心。
周恩来点点头说:我还是那句话,消灭共产党,这是蒋介石骨子里的一种念头,挥之不去。只不过现在他顾不过来而已。如果能和日本人达成某种协议,既结束战争,又联合****,对蒋介石来说当然是件好事情。关键看日本人开出的价码是不是他可以接受了。如果日本人对中国的领土要求和军事、经济要求太过分,蒋介石恐怕也不会接受,他毕竟还是一个有一定民族主义思想的中国人。
夏新立:和日本人的秘密谈判时断时续,大概也表明了蒋介石一直在权衡利弊?
周恩来笑了:是啊,利弊之间,蒋委员长实在难以决断啊。
说着,周恩来离开办公桌,在房间里缓慢踱步,对目前的局势作了一个基本判断:起码在目前,蒋介石和日本人达成和平协议的可能性不大。张自忠阵亡多少激起了很多有良心的国民党将领的斗志,抗战到底的呼声更加强烈,蒋介石是不能不有所顾及的。而且世界形势也在发生大的变化,就在几天以前,德国军队已经攻占巴黎,英法盟军被迫退到了英伦岛屿。实际上德、日等法西斯国家已经对全世界构成了空前的威胁,美国人恐怕无法再隔岸观火了,他们迟早一定会介入。问题在于美国人必须要在亚洲战场与欧洲战场之间作出选择,如果美国人选择了亚洲战场,中日战争的局面就会大为改观。因此,蒋介石在这个时候是不会急于跟日本人达成和平协议的。
听完周恩来的分析,夏新立问道:你认为美国首先介入中日战争的可能性大吗?
周恩来摇摇头:不会太大。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美国选择首先解决欧洲事务,那么蒋介石就会受到巨大打击,因为等于宣告了他“以拖待变”策略的失败。日本人也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施加更大的军事压力,进一步诱降。这种时候,蒋介石与日本人暗中媾和的危险就会增加。
周恩来走到了夏新立面前停住了:我们必须密切注意所谓“桐工作”的动向,了解蒋介石的意图,掌握主动。必要的时候,采取行动正面阻止他与日本人达成和平协议!
夏新立从周恩来说话的眼神里,既感到了周恩来反对投降的坚定意志,也明白了自己工作的沉重分量。
由于法国的沦陷,在经历了非常侥幸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以后,英、法军队已经完全放弃了欧洲大陆,退守英伦三岛。纳粹德国现在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横行整个欧洲。面对这场注定到来的噩梦,英国政府无暇再顾及远东,虽然他们在这里拥有众多的殖民地和既得利益。和德国的战争迫在眉睫,英国的传媒也开始把目光回收到自己的鼻子跟前。罗伯特和顾宏源已经接到《泰晤士报》的指令,要他们尽快返回英国。这天晚上,郑娟和一群记者来到记者俱乐部聚会,算是为顾宏源和罗伯特送行。大家议论纷纷,对欧洲战场的局势无一例外地感到悲观。
夏新立匆匆赶来,他接过别人递来的一杯咖啡,大大地喝了一口,对罗伯特说:战争终于打到英国了。
罗伯特无奈地笑笑:所以老板命令我们回去,中国的战争对我们来说已经成了次要的。
郑娟半开玩笑地说:其实你们英国人从来也没把中国的抗战当成主要的。
罗伯特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便夸张地做了个投降的动作:你说话总是这么厉害。
顾宏源站出来解围说:过去的话题可以不说了,连张伯伦都被迫下台了。
夏新立却想借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这是绥靖政策必然的结局。到了今天英国人还剩下什么呢?朋友被他们出卖了,差不多整个欧洲也被纳粹德国占领了。我注意到了丘吉尔首相上任后的第一次演说,他说,“我能奉献给国民的没有其他,只有流血操劳,眼泪和汗水”。
残酷的现实让罗伯特也不得不接受夏新立的观点,他点了点头说:是的。《慕尼黑协议》已经成了英国的耻辱,我想这在英国国民当中已经是一种共识。而且,我也渐渐开始认同你们的观点,英、美两国政府对中日战事采取的旁观政策,同样是绥靖主义的,也许会犯下与《慕尼黑协议》相同的错误,导致同样严重的后果。我个人也应该为过去的一些观点向各位表示歉意。
一个记者笑着说:马修斯先生,这倒没有必要。起码到了今天,我们站在了同一条战壕里。
夏新立:我希望丘吉尔首相有勇气和德国人决一死战。
罗伯特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说:对此我有充分的信心。英国人绝不会投降!
郑娟:但愿如此。英法军队在敦刻尔克的大撤退,应该说是非常幸运的,否则真的就全军覆灭了。不过,和中国军队一样,撤退并不能赢得最终的胜利。何况英伦三岛毕竟只是三个岛屿。说实话,我很为你们的安全担心。
虽然这些话郑娟是看着罗伯特说的,她的目光却不经意地从顾宏源脸上掠过。
顾宏源宽慰地,其实也是在告诉郑娟:放心吧。应该没有问题。这里同样也充满危险,我们不是都还很好吗?这个世界上现在几乎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了。我到了英国也同样会为你们担心的。
郑娟和顾宏源的关系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着本质的变化,这一点他们各自心中都明显地感觉到了,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分别的时候。只是他们之间还有着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还在香港疗伤的江庆东。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很久,直到记者俱乐部关门。分手以后,顾宏源主动提出要送郑娟回家,她当然不会拒绝。深夜的街道上寂静昏暗,几乎没有行人。郑娟挽起顾宏源的胳膊,两个人慢慢地默默走着。
顾宏源看看她,微笑着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郑娟问:你还会回来吗?
顾宏源对此没有把握:应该会吧。而且我也会尽量找机会回来。除非真的出现什么意外……郑娟用目光阻止了他再说下去。顾宏源一笑:不用担心。英国和这儿一样,安全不安全总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郑娟又问:去和你儿子告别了吗?
顾宏源点点头:去过了。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直到他们站在了郑娟家门外。郑娟拿出钥匙开了门,有些犹豫地问:进去坐坐好吗?
顾宏源跟着她,第一次走进了她的家里。进去以后,顾宏源还是感到有些拘谨,便四下打量着。客厅并不大,布置得井井有条,也非常洁净。墙上挂着一些私人照片,一张江庆东穿着军装和郑娟的合影挂在很显眼的位置上。郑娟注意到顾宏源的目光在看那张照片,从柜子里拿出了酒和酒杯,对他说:喝杯酒吧,为你送行。
顾宏源没有反对,在郑娟的对面坐下来。
郑娟看见顾宏源不说话的样子,有些不安地:也许,我不应该请你进来?
顾宏源掩饰地一笑:怎么会这样想。很好的。说着他主动将酒倒进两个杯子里,然后举起了杯子:谢谢你!
郑娟的眼睛里终于充满了忧郁:是我要谢谢你。是你一直在帮助我,不然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了。真不希望你走。
顾宏源还是微笑,又看一眼墙上的照片,问:他最近恢复得好吗?
郑娟知道他在问谁,点点头说:很快就要回来了。
顾宏源很真诚地再次举起酒杯,和郑娟碰了一下,说:那太好了,我为你们高兴!
郑娟看着他,眼睛里有些湿润,语气幽幽地说:你真的不知道,我已经害怕离开你了吗?
顾宏源正视着她,苦笑着轻轻摇头: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了。这场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们又能不能活下来?说不定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已经老态龙钟了?天知道。
郑娟有些感动地坐到了他的身边,轻轻地搂住了他,说:别把自己说得那么老。
顾宏源的反应介乎于平静和略微惊讶之间,似乎既不觉得意外,又有些不敢相信真会走到这一步,他轻轻拍了拍郑娟放在他胸前的手。郑娟虽然在等待他的更多回应,但却平静自然。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僵持。
过了一阵,顾宏源终于说话了,这之前是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我不知道离开这里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特别地想你、挂念你,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再次回到这里,为了见到你。我真的不知道。不过,你要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所以你永远都不欠我什么,明白吗?
郑娟看着他,还是那样平静,说:你一定要回来。不管怎么样。
顾宏源点了点头。
同样是在这个深夜,蒋介石把老曾、戴笠叫到了黄山别墅二楼的办公室里密谈,话题还是“桐工作”。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戴笠在这里已经是个连话都插不上的人了。
一见面,蒋介石就把手里的一份《中日预备会谈备忘录》重重地摔在了茶几上,他斜着眼睛看看老曾,口气相当严厉地说:几个月谈下来,就是这样一个东西?!
老曾不敢说话。
蒋介石敲打着那份“备忘录”:这第一条还是要我们必须承认满洲国?你,还有陈超龄他们,有什么用?我不是具体讲过这个问题吗?你们为什么不按我的训示去办?
老曾明白,蒋介石的确作过明确指示,要求他向日方表明“满洲问题,中国在原则上同意考虑,但方式如何,另详商议”。但是日本人根本不吃这一套,这就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事情了。他连忙解释说:委座,我牢牢记住了你的训示。但是日本人很精明,首先不同意“满洲问题”的表述,要求必须用“满洲国”;“中国原则上同意考虑”也不行,起码要表述为“原则上同意承认”。
蒋介石听完气愤起来:日本人真是蛮不讲理。我的要求还不清楚吗?将局面恢复到“卢沟桥事变”以前,这不就是默认了他们对东三省的占领?他们还想怎么样!然后,他又翻开那份“备忘录”:再看看这些,还是要我和汪精卫合作,还是要在中国驻军!日本人要是不撤军,跟他们和谈还有什么用?!简直是荒唐!
老曾:是的,委座。日本人可以说是不做任何实质性的让步,只是一味地对我们施加压力,这谈判我们恐怕占不了丝毫便宜。
蒋介石停顿了一会儿,语气也缓和了些:整个战局我们处于劣势,当然谈判桌上也占不到便宜。可是我们的让步不会是无止境的。要是我们在这个什么“备忘录”上签字,是无法向共产党,向东北军、西北军的将士们交代和解释的,对全体国民也是无法交代的。中国还有什么主权可言了?!
老曾看看戴笠。戴笠也不敢说话。
蒋介石再次将“备忘录”扔在茶几上,拿定了主意:我看这个谈判也就到此为止了。
老曾显然没想到蒋介石断然作出了这样的决定,说:委座,我的意见,这个“备忘录”我们可以不接受、不签字,但是,谈判既然已经在进行,而且又不为外人所知,还是不要断然中止的好。
蒋介石看着他,让他说下去的意思。
老曾: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在具体条款上和他们纠缠下去,先拖着,看看局势的发展再说。这样也许更稳妥一些?
蒋介石想了想:那好。就拖一拖再说吧。你也不要着急回香港了,让日本人等着去。
戴笠和老曾起身要走了,蒋介石叫住了他们,眼睛看也不看地指指那份“备忘录”说:把它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