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月大跨步走在入宫的道路上, 脚上军靴踏在砖石地面上啪啪作响。她身后, 押送她的金吾卫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金吾卫本来是去了军营押她入宫受审, 如今看起来,倒像是她带兵进了宫。
在金吾卫赶到军营之前,李瑾月收到了一份紧急传书,写明了武惠妃之事与杨玉环被抓之事,随后,金吾卫就到了。李瑾月身上的衣服都还是昨日的衣物,根本来不及换,只是交出了自己的大剑, 就跟金吾卫走了。她心急如焚,恨不能此刻就见到杨玉环。她恨自己昨夜为何就那样丢下她不顾,自己跑去了军营。早知会出这样的事, 她说什么都要守在她身边, 确保她不会进宫。她很清楚, 以丫头现在初初长成的容貌,若是出现在圣人和寿王眼前,哪里还有退路。她几乎完全没有考虑自己背上谋害武惠妃嫌疑的问题, 满脑子都是杨玉环的安危。
昨夜她与杨玉环起了争执,被她推出房门。之后她在门口瘫坐了很久,直到屋内哭泣声逐渐消失,她才缓缓起身, 留了个口信, 便取了马直接出了府, 去了城外的拱月军军营。她一夜未眠,心口满是迷茫,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练了半宿的剑,一直到旭日东升,她才猛然惊觉天已大亮,这才去了大帐,刚准备梳洗换衣,就接到了徐玠的加急飞鸽传书,随后金吾卫就来了。
紧赶慢赶,她总算是来到了延英殿。圣人将审理处安置在这里,李瑾月跨进殿内时,已经有大量的人候在此处了。她匆匆环视一圈,看到了寿王李瑁、右相萧嵩、左相韩休、黄门侍郎李林甫、大理少卿明珪、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六位皇子、重臣分两纵列排开,立于皇位下首。寿王、萧嵩、李林甫居左,韩休、明珪、杨朔居右。
殿中央,跪了一地的人。大多数都是内侍与宫女,最前方,李瑾月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沈绥与杨玉环。她心口猛然一跳,看到沈绥竟然也跪在下方,顿觉不妙。
她迅速抬眸,望了一眼上首龙床上的圣人,他一身常服,眼底淤青,神色阴鸷,见李瑾月进来,眉梢微微挑了一下。立在他身旁的高力士,依旧谦卑恭敬,未曾往李瑾月这边看来。
李瑾月垂首,收回视线,快步上前,从那跪了一地的内侍与宫女间穿过,来到杨玉环身前,撩开袍摆,跪地叩首:
“臣李瑾月,叩见陛下金安。”她并不自称为“儿”,因为在这样的场合下,她与圣人乃是君臣的关系,而非父女。
半晌未曾等到圣人的回应,她叩首在地,不敢起身。大殿内气氛压抑非常,尤其是后方的那些内侍与宫女,各个汗出如浆,已然要承受不住。
终于圣人还是开口了:“既然晋国来了,人也都到齐了,便开始吧。明卿,你来主持。”
“臣遵旨。”明珪跨前一步,拱手一礼,应道。
他随即转向李瑾月,又是一礼,才问道:
“敢问公主,昨夜可是离开了公主府?”
李瑾月瞧他一眼,微微蹙起眉来,看来巡防武侯铺已经汇报过了,她昨夜执令出城,是瞒不过去的。她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了,于是回道:“是。”
“因何原因昨夜深夜出府?”
李瑾月喉头颤动一下,吞咽了一口唾沫,这才回答道:“军中有急报,前往军营处理。”
“有何紧急军报,不传往兵部,先是送入了你拱月军中?”不等明珪开口,一旁萧嵩接道,“公主可否拿出来给大家瞧瞧,也好做个印证。”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底下人大惊小怪。”李瑾月敷衍回答道,随即反问道,“瑾月不明白,昨夜出府,究竟为何要被质问。”
“你不知晓?哼!”萧嵩冷哼一声,看向明珪道,“明少卿,你凑得近,公主身上可有特殊的香气?”
明珪很尴尬,神色也有些不豫,一来他本是中立之人,不曾站队,他不愿得罪晋国公主;二来,萧嵩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内心很不舒服,他虽为下官,但还不至于可以被右相颐指气使。
“高力士,你去搜身。”大概是瞧出了明珪的尴尬,圣人开口了,派了高力士前来李瑾月身旁查看。
“公主,老奴失礼了。”高力士先是一礼,才缓缓凑了上来,以袖掩鼻,嗅闻了一下。李瑾月梗着脖子,咬紧牙关,被人嗅闻气味,这等屈辱,她还是第一次经历,怒意已然在胸腔中不断来回横肆,她只能拼尽全力压制着。
嗅过气味后,高力士又命两名宫女端着托盘来到李瑾月身前,解下她身上所有的配饰,包括怀中、袖中的一些小物件,全部呈上了御案。高力士神色古怪地回到了圣人身旁,附耳简单说了一句。
圣人闻言,神色显得更难看了,他翻看了一下呈上来的李瑾月的随身物品,随即注意到了一块散发着香气的帕子,翻开来看,便看到了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他猛然将帕子拍在了案上,问道:“晋国,你身上这香气从何而来?可是从你身后那小娘子身上来的?”
李瑾月不曾回答。
“启禀陛下……”沈绥此时拱手打算开口,却不曾想被圣人强行打断,道:
“沈司直莫要多言,等会儿自有问题问你。”
“回答朕!”李瑾月的态度彻底惹恼了圣人。他这个女儿自幼就是这幅德行,一有事情,就这般梗着脖子不说话,一副叛逆难驯的模样。
李瑾月还是倔强不答,殿内顿时剑拔弩张起来。李瑾月忽的抬头,大声问道:
“臣不明,臣犯了何罪,要受此羞辱!”
“你犯了何罪?惠妃昨夜离世,屋内满是这小娘子身上的独特香味,你说说你犯了何罪?你把这个小娘子藏得这么深,若不是当年这小娘子曾被他叔父带着去萧相府上演奏过一回,萧相还记得她身上特殊的味道,恐怕就没人再能寻到她了。”圣人怒道。
“那又如何?天下香气何其多,怎么就可确定是玉环的香气。玉环昨夜一夜都在我府中,根本未曾踏出半步,她更加进不得宫,与惠妃娘娘素未谋面,说她谋害惠妃娘娘,简直荒唐!”李瑾月大声道。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圣人竟然抓起案上的玉山,直接砸到了李瑾月身前,玉山被摔得粉碎,碎片刮到了李瑾月面上,擦破了一道血痕。
殿内所有人顿时噤若寒蝉,所有人呼啦啦跪了一地,隐约可听牙齿打颤的声响。圣人喘着粗气,怒不可遏地瞪着李瑾月。李瑾月不与他对视,视线投在身前的地面上,面上的神色依旧倔强万分。方才玉山砸下来的那一瞬,她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住了身后的杨玉环,这一幕看在圣人眼中更为刺眼。
“你……你这逆女……”圣人缓缓从案后站起身,绕到前方去,一面说道,“你倒是义愤填膺,你真以为朕会蠢到去怀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娘子?你母亲一直与惠妃不睦,及至后来出了那等丑事,还有人泼脏水到惠妃身上,说是惠妃害了你的母亲。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内心积攒了多少怨恨,朕想想都觉得可怖。”他已来到李瑾月身旁,俯身看着她,眼神中的暗让人心惊。
李瑾月双目赤红,死死攥着双拳,指甲嵌入了皮肉,周身肌肉不住地颤抖,气怒、屈辱、悲愤、心寒交织在心口,当这么多人的面揭开她的伤疤也就算了,可她明显已然被圣人直接指控为谋害惠妃的凶手。就是因为她有动机?
“瑾月昨夜未曾进宫。”李瑾月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这句话。
“哼!杨朔!”圣人呼唤道。
“末将在。”老将军闻言忙跨出队列。
“昨夜李瑾月是否入宫?”
“回禀陛下,昨夜负责看守光顺门的裨将上报,说确实瞧见了晋国公主入宫,还查验了鱼符,记录在册。”
什么?!李瑾月内心震惊,她昨夜何时入了宫,这是陷害!而听到此言,沈绥闭目,心已然重重地沉了下去。这是个局,她们彻底中招了。
“李林甫,将你知道的说给她听。”圣人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李瑾月,再次道。
“遵旨。”李林甫上前道,“臣昨夜值守门下(门下省官署,黄门侍郎隶属于门下省,乃门下副长官),手下小吏前往中书省送文书归来后,告诉臣,看到了晋国公主匆匆进了光顺门,去了后宫。”
“晋国啊,两个证人,同样的证词,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圣人眯着眼问道。
“陛下!”不等李瑾月开口,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忽而从李瑾月背后响起,随即杨玉环从她身后爬出来,俯首叩拜道:
“启禀陛下,昨夜上半夜,公主一直与小女子在一起,她没有时间入宫谋害惠妃娘娘。小女可以作证!”
玉环?李瑾月心中一惊,忙不迭看向她,焦急万分。这丫头怎么偏偏挑这个时机开口,说的话又那么暧昧,这可如何是好?万一圣人迁怒于她,她根本保不住她呀!
她话音刚落,殿内再次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境地之中。李隆基的目光从李瑾月身上移开,望向她,这个小娘子,因为身份太过卑微,自从入了殿,他还没有仔细端详过。只是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沁人心脾的香味闹得心烦意乱,一闻到香味就想起离世的惠妃。
他垂眸俯视着俯首在地的杨玉环,冷声道:“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杨玉环缓缓起身,脊背微挺,项首轻抬,一张美臻极致的面庞便展露在在场众人面前。那种美,是一种圆融天成之美,是一种上苍垂青之美,多一分便是过,少一分便不足,偏偏便是她这般的模样,万人难求。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柔与媚,刹那间将李隆基周身的戾气洗刷得不见了踪影。这位早已步入中年的至尊君王,忽然像是回到了少年时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卑微的年轻女孩,一时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九五至尊、阅女无数的李隆基都已如此,更莫提原本就极仰慕极渴望见到杨玉环的寿王李瑁了。年轻的亲王,见到杨玉环全貌,脑内登时嗡嗡作响,血液全倒流上脸,心脏鼓动似擂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掩藏住神色的变化,心境却久久无法平息,最终也只能无奈叹息,如此谪凡仙子,奈何终是与他无缘,他母亲新丧,此后服丧至少九月,不得娶妻。而这个女孩,又牵扯进了他母亲的死,即便出了丧期,亦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是否还能成全一段缘,真是天意难琢磨。
殿内沉默良久,圣人缓缓开口了,语气奇怪地平静了下来:
“杨玉环,朕问你,公主为何夜半与你在一处?”
这问题问的十分危险,沈绥后背都已汗湿。李瑾月又要开口,然而再次被杨玉环抢先:
“民女听闻寿王阁下欲见民女,内心十分惶恐不安。公主一直安抚民女,是以彻夜长谈。”
“哦?”圣人似乎莫名来了兴趣,扭头看了一眼面色发青的李瑁,问道,“为何惶恐?”
“民女不敢说。”杨玉环再度俯身叩首。
“朕让你说,你就说!”圣人不耐烦道。
“民女,有一位仰慕许久之人,曾暗自发誓,此生非他不嫁。”杨玉环道。她这话说了一半,但是谁都能听得出来,言下之意寿王肯定不是这位她所倾慕之人。
“是谁?”圣人紧接着问道。
杨玉环沉默了片刻,突然抬眸,勇敢地望向圣人道:
“就是……陛下您。”
殿内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沈绥偷偷乜了一眼圣人,看到了他面上展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她没敢再去看李瑾月,一种难以形容的凄凉之感从心底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