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德坊京兆府, 门前下马石畔,沈绥率先下了车, 随后扶张若菡下车。褚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手臂一展,就引导沈绥往府中走去。忽陀栓了马车,随即跟随上来。
眼下, 昨夜三具焦尸都已被运到了京兆府内的仵作的停尸房中,沈绥最先被带到此处,除却要看尸首之外, 京兆尹李岘李府君也有不少事想要请教于她。
沈绥对京兆府已然十分熟悉, 当初勘验慈恩怪猿案的两名死者的尸首,也是在此处。这么多年后, 沈绥又见到了那位熟悉的仵作赵六。赵仵作显然对她印象深刻,再次见到她, 也是十分欣悦, 苍老的面上都带上了笑容。
“沈司直, 多年不见了。”赵六拜道。
“赵师傅,别来无恙。”沈绥见到他也是十分亲切,时过境迁, 当初京兆府很多熟面孔眼下都见不到了。比如当年京兆府负责刑捕缉拿的两名校尉杜岩与韦含, 两人眼下都已高升, 调离京兆府已有两三年了。但是仵作却不同, 这一行一干就是一辈子, 赵六还能干得动, 资历又老,自然一直留在了京兆府。
赵六领着她们先去了停尸房,说是李岘李府君已然等在那里了,沈绥心想这位府君确实与之前的慕容辅不同,想当年慕容辅连停尸房的门都不愿意跨进去。李岘到底是在基层做过很多年,虽然身份尊贵乃是皇亲宗室,却比只不过是门阀贵公子的慕容辅能吃苦,做事情更为身体力行。心下不由对李岘有了几分好印象。
这是张若菡第一次进入京兆府,也是她第一次走进停尸房。虽然尽力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但她还是掩饰不住地流露出些许兴奋的神情。尤其是停尸房,她倒是不怵,但是沈绥却很担忧,因为这一次的尸首不似从前,都是焦尸,看上去必然触目惊心,她担心张若菡会受不住,因为一般人第一眼看到焦尸都不会好受。
不过让沈绥惊讶的是,张若菡似乎天生对这个并不那么恐惧,最然她也会觉得不适,但却在忍受的范围之内,面上的神色都没怎么变化。沈绥想起莲婢十分恐惧爬虫,不由觉得她们家夫人的恐惧点真是奇怪。
李岘已然上前来打招呼:“沈司直,久仰大名!”
“下官见过李府君,府君太客气了。”沈绥笑着拱手回道。
因为身处停尸房中,二人也不好过度热情地打招呼,简单寒暄过后,李岘就引导沈绥走向那三张停尸床。
“想必沈司直也知道死者的身份了,最左边的死者是昨夜第一个接到报案的陆炳文,中间的死者是其次前来报案后发现陈尸家中的章廷乐,最右侧的则是最后报案发现的吴观之。赵六已经验过尸体了,赵师傅,你来给沈司直说说。”李岘看向赵六。
赵六上前一步,揭开了陆炳文身上盖着的白布,指着尸首解释道:“这三个人的死因完全相同,我查看过鼻腔,鼻腔内吸入了大量的烟尘,死因应当是烟尘窒息死亡。也就是说,这三个人都是被活活烧死的,并且很有可能是在深度昏迷的状态下,因为这三人身上并无挣扎逃脱的痕迹,正常人如果神志清醒,在大火包围之下,不可能不设法逃跑。即便逃不走,也会垂死挣扎。
三个人烧死时,周身不着衣物,皮肤内没有看到任何焚烧后的衣物纤维残留。根据背后这种横竖交错的痕迹判断,应当是被放入了搭好的柴堆之中进行焚烧,但是焚烧很快就结束了,因此尸体燃烧并不完全,估计燃烧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火被扑灭后,周身被烧得蜷曲而呈现‘斗拳状’的焦黑的尸首又被取了出来,接着被运送到各自的家中陈尸。可以看到尸首的腋下、腰部、臂膀和腿部都有绳索绑缚的痕迹,焦尸表皮脱落,绑缚必然发生在烧尸之后。”
赵六解说的时候,沈绥与李岘都蹙着眉仔细听着,视线追随着赵六指示的地方,片刻不曾移开。张若菡也在仔细听,但她到底还是不大习惯,并未仔细盯着尸首看,不多时她已然有些不好受了,悄悄出了停尸房,站在了门口。
沈绥注意到了,她未动声色,心下恍然,原来莲婢并不是不害怕,而是她的恐惧会随着细节被放大。她有些后悔今日带了莲婢来查案,当时她应该坚持让莲婢留在家中的。
赵六解说完后,沈绥凑近了尸首,轻轻嗅了嗅气味,其实她也不用凑近,走近停尸房时就已闻到屋内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气了。这香气很是呛人,大约是物极必反,香到了极致反倒给人一种臭味的感觉。
“赵师傅觉得,尸首身上的香气从何而来?”沈绥问道。
“我猜测,应当是助燃物的香气。这助燃物可能是一种油脂,尸首的皮肤其实十分油腻,我猜想凶手应当是在死者身上涂抹了某种油脂类的香料,并且在柴堆之中也添加了大量的这样的油脂助燃,点火之后,这些油脂便会在火焰中剧烈燃烧散发气味,在尸首身上沾染了浓烈的香气。”赵六说道。
沈绥点头,赵六所说与她的猜想不谋而合。
“会不会是麝香?”沈绥提出了一个假设。
赵六点头:“很有可能,这气味确实与麝香非常相近。麝香本身也是一种油膏,燃烧后会散发出浓烈的味道。”
李岘摇了摇头,开口道:“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是我非常疑惑,实在不解为何凶手要这样行事。首先不解其为何焚尸;其次不解其为何要用麝香焚尸,制造这么浓烈的香气;最后不解为何凶手要大费周章将尸首全部运回去,悬吊在他们各自的家中。这么做实在有悖常理,繁琐又不自然。尤其是将尸首运回去这一点,很难不被人发现,但是凶手却悄无声息地做到了。”
沈绥点头,这三点也是她所疑惑的地方。虽然关于第一点——凶手为何焚尸,她已然有些头绪,但她也不便向李岘解释,何况只是她的猜测,一切都还未有实证,她也不敢轻率下结论。
关于第二点,沈绥怀疑凶手会不会是为了借武惠妃案的风头,毕竟武惠妃之死虽然并未公布,但在上层贵族圈内是公开的秘密,借了这件案子的东风,或许能收获更多超出凶手预期的效果。
而第三点,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凶手为何必须要将尸首送回他们各自的家中?就算要伪装成自杀,可谁看这也不像是自杀,焦黑的尸体出现,起码要起火才有可能蒙混过关,可凶手偏偏完全没有放火。
难道这么做有其他的目的?莫非将尸首烧焦悬吊在家中,有什么象征意义吗?
“这三个人,最后被人目击,是在什么时候?”沈绥问道。
李岘回答:“我已经派人问过了,这三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平日里都在家中不怎么出门。不过,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爱好,也都会为了爱好出门。
陆炳文好酒,偶尔会独自出门,前往丰乐坊东头的一家老字号的酒楼饮酒听琴,身边不会带任何人。案发当日,他也出门喝酒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再一次见到他,就成了这副模样。
章廷乐好书,时常独自出门,去东市的文芳斋观看各类墨宝,身边同样不会带人。案发当日,他同样是独自出门去了东市。
吴观之爱花,尤爱牡丹,不仅家中养满了牡丹,他还会经常去芙蓉园看花,向那里的花匠求教养花之术。案发当日,他确实曾向家中提过要前往芙蓉园。不过他因为腿脚不算好,出门都会带仆从坐马车,那日却不知为何,只是他一人出门。”
“都是早间出门?”
“是。”
“路上可有人见过他们?”
“还在查,但我估计悬。”
“如此看来,这三人起码失踪了有十个时辰之久,但是三个人同一日同一时间出门,这么巧合的事,似乎可能性也很低。”沈绥道。
“沈司直的意思是……这三人实际上并非是出门喝酒看字赏花的,而是约好了今日要一同见面?”李岘道。
“亦或,被凶手约出门去见面。”沈绥道。
李岘恍然,一拍手道:“确实非常有可能!这么说来,凶手应当是知晓他们从前的事情,捏住他们把柄,亦或与他们三人均有所关联的人。”
“但这也无法肯定,如果凶手确实给三个人分别都送了信,那么,信上什么内容都有可能出现。考虑到他们平时都是有身份地位的达官贵人,或许冒充他们平时相熟的酒友、花匠、书家,都可以轻而易举将他们约出来,不一定非要知道他们从前做了什么事,有什么把柄,只需要贴身调查他们一段时间,了解他们的行为习惯,身边有哪些朋友,就可以做到。”沈绥道。
李岘蹙起眉头,又伤了脑筋:“如此一来,还是不能够锁定凶手的身份范围。”
沈绥却忽然凑近了那具陆炳文的焦尸,盯着他面目全非的脸庞,幽幽道:“比起锁定凶手身份,我眼下更好奇一点。”
她顿了顿,指着那焦尸的面孔道:“你们怎么能确定,这三具焦尸,就是他们本人?”
沈绥此话一出,停尸房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李岘恍惚间觉得背后有一阵阴风刮过,他周身的鸡皮顿时竖起,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猛然间将视线投向赵六,赵六立刻摇首道:
“小的平生从未见过这三个人,也不知他们相貌为何,自然无法确认他们的身份。这只有与死者关系亲密的人,有可能辨认出来。只是焦尸面貌变化太大了,很难判断。”
李岘深深叹息一声,道:“是李某疏忽了,没有想到这方面的问题。死者家属前来报案,死者又都是陈尸于家中独属于死者的最私密的房内,我们就下意识地认为这焦尸就是死者了。眼下看来,我们连最基本的问题都还没有解决。”
沈绥道:“李府君不必气馁,眼下先是要让死者的家属前来辨认尸首的身份,要问清楚死者身上有哪些特殊的带有印记的部位,尤其是尸首有一些部位的皮肤并未完全烧焦,还是可以勉强辨认的,其次是牙齿,每个人牙齿的状况都是不同的,亲密的家人或许能知晓死者牙齿的状况,而牙齿也未曾被大火毁灭,是可以辨认的。让赵师傅帮忙勘验,最起码要确认他们究竟是不是本人,我们才好继续接下来的调查。”
李岘向沈绥拱手:“多谢沈司直教我。”
“李府君太客气了。”沈绥笑道。
他们转身走出停尸房,沈绥路过张若菡身边时悄悄拉住了她的手。张若菡微微抿唇淡笑,随上前来,手指在沈绥掌心中划了两下。沈绥扭头看她,眼中有着关切,张若菡摇头表示自己无事。沈绥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却猝不及防被张若菡迅速从侧方抱了一下,然后她退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垂首跟在后面,表现得完全就是个侍从该有的模样。
沈绥哑然失笑,拼命忍住了吻她的冲动,神情甜蜜又无奈。
恰逢此时李岘回过身来,刚想对沈绥说话,就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李岘一愣,心道沈司直这是什么表情?看个尸体都能看出娇羞来了?
然而这个神情只是一闪而过,沈绥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神态,见李岘回首疑惑地看她,她不慌不忙笑道:
“不知李府君接下来可有空闲,绥还想去三个死者的家中看看。”
李岘忙道:“对对对,李某也正想要领沈司直去死者家中查看呢。不过,这也近午了,沈司直先在京兆府内用午食,等午后咱们再去?”
“都依李府君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