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绥沉默地站在安娜依的牢房门口, 她的心揪着, 事实的真相让她难以喘息。她耗尽全力在安娜依面前保持平静,可她的脑子却一团乱,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继续问她些什么才好。
安娜依则缓缓站起身来, 走到沈绥近前,与沈绥隔着栅栏面对着面,凝视着沈绥。半晌她轻声道:
“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说实话我真的很同情你们尹家。因为出了一个叛徒, 此后上百年不得安宁,几代人都被欺骗、利用, 如猪羊一般被取用。你现在一定很想知道,尹御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罢。”
沈绥看着她, 依旧没有回答。安娜依顾自说道:
“尹御月的一生, 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他的青年时期, 他在外颠沛流离, 目睹自己父母的惨剧, 从此以后在内心深处种下了对鸾凰血脉一族的执念。他痛恨这个血脉,但同时又深深迷恋着自己身上所流的血。他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对于他来说,长生不老与毁灭自己的家族,是他此生永远无法磨灭的目标。所以, 在他的青年时期, 他发下毒誓, 此生要让鸾凰血脉尹氏饱尝人间至痛,要让他们的血,一代又一代,维系他自己的生命。他还要操纵这尘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并非要当帝王,他要做的是可以操纵帝王的无冕之王,万世万代仅此一人的无冕之王。
他是一个极其擅长推演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反复筹谋,耗费了近五十年的时间,编织了一个近乎天衣无缝的局。这个局,就从你的外公秦臻开始。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乃至四海他国,全部被他纳入局中,成为他达成目的的棋子。这是他人生的第二个时期,这第二个时期,他四处奔走,密切关注着尹氏的一切,耗尽心力,设下天局。
第三个时期,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因为在这个时期,他亲自投身于局中,开始参与自己谋划的局面,推动各方棋子走动。而就在这个时期,他遇见了一个关键人物,这个关键人物,创造了他人生另外一个全新的目标。”
沈绥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煞白,她颤抖着下唇,无法吐出完整的句子:
“他……是不是,我父亲身边的人,他……”
“是,他成了你父亲身边的人。你的师父,伊颦的丈夫——陆义封,真正的身份就是尹御月。”安娜依毫不留情地揭露道。
沈绥只觉天旋地转,一时站立不稳,抬手扶住了栅栏。
“陆义封,一个来路不明的山野小子,他高强的功夫据说是一个不知名的江湖刀客教的,这刀客居然还在仇家追杀中死了。尹域这个人啊,有个天大的坏处,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她永远都是那么的单纯,宁愿信任也不愿猜忌。陆义封投靠她,她没有多做怀疑,就收下了这个年轻人。当然,她如何能够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是一个已经活了百岁以上的老妖怪。而让她更加想不到的是,尹御月作为执棋人,居然深深爱上了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就是他为尹域安排的女人——秦怜。尹御月以身入局,就难以避免会被周身的人事影响,即便他的人生走过了百年之久,可他终究是一个孤独的人,他的内心深处,永远渴望着能有人陪伴。他爱上秦怜,是他人生最为重要的转折,从此以后他多了一个目标,他要让秦怜真正成为自己的女人,这必须是在不影响他整体布局的情况下。
一个人是如何能够忍心伤害自己心爱的人的,我当时无法理解,如今却似乎能够体会到他的心情。哪怕爱上秦怜,也不能阻挠他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依旧按照原计划,促使武皇派遣控鹤府害了秦怜。但他心中恨啊,此恨要向何处发泄?自然是那些控鹤府幸存的人。这就是他继续杀害控鹤府郎官的原因。当年的事,还牵涉到另外三个宫廷内侍,他也没有放过他们。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什么都想要,他不会去做取舍,永远都会找两全之法,以得到全部。为什么秦怜始终能够活下来?因为他在背后救治。为什么他要派人掳走秦怜?因为受伤后的秦怜跟着秦臻颠沛,命不久矣,他必须出手才能让秦怜保命。为什么他花费那么大的精力,专门为秦怜造了地下总坛,创造了邪教,聚集了成百上千的供血者?因为他要让秦怜的寿命继续延续。为什么他要等秦怜与尹域的孩子出世后,才让控鹤府动手?因为他必须要让秦怜先接受尹域的精血,孕育鸾凰血脉的下一代,如此秦怜身体可以得到初步的改善,在接下来的灾难中她生还的几率会增大。并且,他也能得到下一代的鸾凰血髓供给者,也就是你,沈绥。为什么他舍得让秦臻将鸾凰血髓分为三份,他只得其中一份,另一份一定要给秦怜?就是希望她能服下,然后康复。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秦怜可延续生命,她的生命不能只是短短的几十年,必须要尽可能地延续下去,要陪伴尹御月以至长长久久。”
沈绥只觉得一阵反胃,几欲作呕,扶着栅栏垂首,闭上了双目。
“不好受吧,伯昭,换了我,我或许也无法接受。”安娜依轻声抚慰道,她的手缓缓握住了沈绥支撑在栅栏上的手,这一刻的沈绥仿佛与她记忆中的尹域重叠了,她的声音是如此的轻柔,仿佛会惊吓到沈绥一般。
沈绥灼烫般迅速甩开她的手,抬起面庞,她双目充血,剑眉倒竖,狠狠瞪着安娜依道:
“那他给你的那份血髓,又是为了什么?你凭什么能得到,他又凭什么给你?当年杀我父亲的,取她血髓的,是你还是他?我父亲的尸首在哪里?”
“杀你父亲的,是尹御月,取她血髓的也是他。我只是站在一旁,目睹了一切。”安娜依平静到近乎冷酷般说道,“取血髓用的,是一柄特制的三棱/刺刀,用特殊手法从后颈直直刺入,可贯穿脊髓。你父亲当时离开公主府,在带着我们前往长安总部的路上,她接到了秦怜的消息,十分匆忙。那消息本就是尹御月伪造的,为的就是创造杀她的时机。就在半路上,你父亲从背后遭到了偷袭,她做梦都没想到身边的陆义封会叛变,她带着重伤与陆义封战到了最后一刻。当时,不仅仅我在现场,还有皇帝派来的两名禁军中的攀爬好手在暗处等着。伏杀尹域取出血髓后,这两名攀爬好手便将尹域钉在十字架上,送上了丹凤门城楼。紧接着我们再做戏,佯装与城门之上的士兵发生冲突,抢走了尹域的尸首。你父亲的尸首被火化了,骨灰就葬在龙首原五龙潭西边,无名冢上立了一块不规则的青石板。是我亲手葬的她,只有我知道她在哪儿。你问我为何尹御月独独要给我一份血髓,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他料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会亲口把当年的事告诉给你。他需要一个我这样的人,借我的口将事情向你说明,所以他要我继续活着。他要我继续留在秦臻身边,按照他的指示行事。我是尹御月所作所为的唯一知情者,也是最早的参与者,唐十三、费力提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都是后来才加入。我不敢说他信任我,但至少,他愿意利用我。”
此后陆义封,也就是尹御月带着他的那份血髓隐匿江湖,却欺骗秦臻、伊颦等人陆义封在递送血髓的半途被伏杀遇害。他由此轻松挣脱了第一份伪装身份,得以藏回暗处,脱离棋局。这些事,沈绥都可轻易推测出来。她一想到陆义封是伊颦的丈夫,曾是自己最敬爱的师父,就觉得无比恐惧。伊颦的小产,到底是谁造成的?必然是他!而那一年的上元节夜晚,哄骗自己溜出府去玩儿的是谁?还是陆义封!他唯独没让自己死在那场大火里,其他人他其实一个都不想放过!因为自己对他来说,是下一代鸾凰血脉继承者,是重要的血髓提供者。沈绥对于太平公主府大火那一晚的记忆太模糊了,而这一刻却突然清晰起来,她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疼得她面如金纸,站立不稳,扶着栅栏单膝跪在了地上。
【……陆师父,莲婢生病了,卯卯在宫里,府里又有那么多客人,今夜可是上元节啊,却没人陪我玩……】
【那你自己出门去啊,你不是有秘密通道可以出府的嘛?朱雀大街的花灯可好看了,你可别错过。】
【您不陪我去吗?】
【我和你阿爹还有事,去不了……你自己去,师父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
【嗯!那我带琴奴去。】
【琴奴可去不了,你忘了?公主要今夜带琴奴见宾客呢。你就别凑热闹了,免得惹公主不高兴。】
【……好吧……】
“啊!!!”沈绥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守在外围的忽陀以及天牢狱卒听到沈绥的嘶吼,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匆匆往里赶。安娜依趁此机会蹲下身,在沈绥耳畔飞快地说道:
“我告诉你这些,作为交换,你替我做一件事。这是你父亲的遗物,尹御月杀你父亲时我偷偷拿走的。还有这根发带,是你父亲送给我的。你替我给她上坟,把这两件东西还给她,就说,我欠她的都还清了。”
说着,安娜依将一枚短小精致的碧玉口笛外加一根白绸镶金丝的发带隔着栅栏塞到沈绥手中。沈绥不知道这女人是怎么躲过搜身,将这两样东西带入牢中的,她接过来后,忽陀与狱卒等人就已经赶到她身边了。看到沈绥跪倒在地,面如金纸,忽陀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道:
“大郎!怎么了?”
沈绥摇头,忽陀看向安娜依,狠狠瞪了她一眼。安娜依面无表情,不作任何反应。
“大郎,起来,我们走。”忽陀扶起沈绥,在一众狱卒诧异的目光中,缓缓离开了刑部天牢。他们没有注意到,沈绥拿着东西离开时,安娜依面上那如释重负的神情,而在她的眼神深处,仿佛还有着浓浓的哀伤与淡淡的忧惧。
沈绥离开天牢后半个时辰,当巡逻的狱卒再一次来到安娜依的牢房前,看到的却是牢中的女人七窍流血,倒地而亡的场景。
……
就在这一日午后,长乐坊晋国公主府,相继来了三名新的客人。
头一位访客,孤身一人,背着个包裹,衣着略显寒酸,风尘仆仆,长得倒是高大俊朗,在公主府门前递上拜帖,自称蒲州杨钊,前来公主府干谒。
拜帖递到李瑾月案头上时,李瑾月正与徐玠商议军事。拿过拜帖,看到杨钊之名,李瑾月一时有些愣怔,不由问身边的徐玠道:
“玉介,你可知这杨钊是何人?”
徐玠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思索了半晌,忽然想到什么,道:
“莫非……是杨小娘子的亲戚?这杨钊好像是弘农杨氏远方旁支的子弟,蒲州,我记得应该是河中房。”
“这拜帖上说他曾在西川从军,屯过田,因为成绩优异还当过新都县尉,想要来我这府里谋一份差事。”李瑾月蹙眉道。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杨小娘子刚入你府里没多久,也不知道这些人从哪听来的消息,就来投靠你了,我来处理吧,这种人你就别见了。”徐玠拿过拜帖,对送拜帖的门阍道:
“你领他去客房,先安顿下来,我稍后去见见他。”
“是。”门阍退下。
此事过后,李瑾月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没过多久公主府就来了第二和第三位客人,门阍又来禀报,说是张九龄并驸马李长雪已至门前。李瑾月吓了一跳,徐玠也是吃惊。
“李长雪和子寿先生怎么这么突然就回来了,我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李瑾月道。
“属下也不知,恐怕……是圣人秘诏他们入京的。”徐玠当即反应道。
李瑾月神色有些不好看,她大概猜到圣人的意图了。
果不其然,当李瑾月亲自去迎张九龄和李长雪时,看到的是风尘仆仆的二人面上疲惫又忧虑的神色。
“子寿先生,长雪,别来无恙。”李瑾月拱手拜道。
“我等一切安好,公主别来无恙。”张九龄回礼。
“此番为何这般悄无声息回京?”李瑾月引他们入府,一边问道。
“唉……”张九龄长叹一声,“某也不知是该喜悦还是该忧虑,眼下朝局不稳,圣人有罢相之意,秘诏某入京,恐有意让某拜相,平衡局势。某早在幽州就已决定辅佐公主,故而一入京,就来见公主了。希望公主要做好准备。”
李瑾月点头:“是好是坏还很难说,子寿先生不必忧虑。”
她又看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悠然迈步的李长雪,心中升起复杂的情绪。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也被召回长安,是否意味着,她的父亲要对她的私生活动真格了?
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