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顾轻涯也不指望焉若能回应他什么,扭过头便是大踏步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焉若连忙跟上。
还是那条路,还是那道在垂满凌霄花藤,光影半掩的月洞门,还是那条弯曲的田埂,油菜花田,茅舍粗陋,顾轻涯却好似已来过千百遍了一般,连脚步都未曾停顿片刻,便是一分犹豫也没有的,径自便走进了那茅舍之内。
茅舍之内,红泥小火炉上茶壶里的水已经咕噜噜冒得欢快了。
顾轻涯走到堂屋门口时,却是猝然脚步一停,望着那坐于桌子旁的身影时,神色间,终于有了一丝难言的复杂。
能坐在这茅舍里的,自然除了万劫,不做其他人想。
以他的修为,怎么可能不知有人来了?何况,焉若本就是他派去迎顾轻涯的。
只是,他却一直只是沉默地看着那茶壶嘴里,袅袅冒起的白烟发愣。
顾轻涯和万劫皆是各自发着各自的愣。
焉若却是偷偷看了一眼,却只敢含胸低头,差不多要将头都给埋进胸口去了。这件事,毕竟不是她能插手,也不是她插手得了的事儿。
而万劫许是觉得半晌没有动静,这样各自发愣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所以,终于是转过了头来,只是,目光触及顾轻涯的双眸时,他却是怔了怔,但只一瞬,他表示若无其事道,“既然来了,你是打算就这么一直站在门口不成?”
顾轻涯目下轻闪,醒过神来,自然不是。他今日来的目的,可不是愣在这门口就能达成的。
所以,人家都递了梯子过来了,顾轻涯也不会死绷着不下来。
轻垂下眼,举步走进了堂屋,然后,在万劫的对面坐了下来。
而焉若则是在屋外屈膝行了个礼,便是无声退了下去。
一瞬间,整个茅舍,乃至整个夜色,好像都沉寂了下来。
顾轻涯只能听见水沸了,翻滚的咕噜声。
万劫将茶壶从炉子上拎起,开始沏茶,不一会儿,便将一只盛着茶汤的茶碗推到了顾轻涯的跟前。
“怎么?换了一身皮囊,便连一声‘父亲’也吝于称呼了?”
顾轻涯目光轻闪,将那只茶碗扣在掌心,茶水的温度透壁而来,有些烫,他却好似没有察觉,“我如今这身皮囊,确实不怎么好称呼您‘父亲’了吧?否则,举族被灭的镜海一族族长,我这具皮囊真正的父亲,只怕九泉之下,亦是难得以安息了。”
顾轻涯的语调很是平稳,话里的字字句句却是都带着旁人看不见的刺,扎得即便睥睨天下的魔尊万劫亦是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好大的怨气。”万劫轻轻哼道,一双眼眸登时化为利箭,朝顾轻涯射了过去。
顾轻涯却好似一无所觉,只是半垂了眼,轻轻转动着手里那只茶碗,百无聊赖之感。
万劫胸口一窒,深吸一口气,才缓和了心里的气恼,得以冷静下来。
“你难不成还真将自己当成镜海城的儿子了?”这一声,似是含着雷霆万钧之势,强压而来。
若是顾轻涯敢说一句“是”,只怕,那雷霆就要劈头而下了。
但顾轻涯自来识时务,所以,只是沉默。
万劫沉默片刻,这才又道,“你这心里的怨,过了这么久,还没有散么?不过,不管你如何想,当年的事,我问心无愧。即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这话,听在顾轻涯耳里,却好似威胁一般,让他觉得刺耳至极,他瞬间骤态双目,双眸如箭,亦是锐利地迎视上万劫的双眼,没有半点儿的退缩与示弱。
恍惚间,好似旗鼓相当。
“尊主,当年的事,谁对谁错,已是多说无意。至于再重来一次,我却绝对不会任由事情,再如从前那般无可挽回。”
“哦?”万劫笑了,将面前的茶碗捧起,凑至唇边轻啜了一口,“我倒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一回,你想怎么做了。”
那笑容,在顾轻涯看来,充满了挑衅。
他幽暗的双眸中,似是骤然狂风骤雨的海面,惊涛骇浪。
“我们不必在这里多说些什么。有些事情,等到发生时,我们自会明白。我为何而来,尊主应该很清楚,便别再绕弯子了。”
“我原以为,你要比从前沉稳了许多。看来……还是我想错了。一旦涉及到赫连闻歌,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都是理智全失,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让我很失望。”所以,才觉得能左右你情绪,让你理智全失的那个人,不该存在于世上。
后面这一句话,万劫并未说出,可他眼底沉冷一片中,已隐隐透出两分杀意。
顾轻涯并未被他的失望所触动,而是隐隐对他的眼神戒备起来,以至于有些不安,再也没有心思与他在这儿弯弯绕了,促声问道,“闻歌在哪里?”
万劫望着他,低低笑,笑意却被眼里的寒冰转瞬便冻结,“你猜猜看,她会在何处?”
万劫的表情让顾轻涯心里的不安沸腾到了极点,“焉若呢?”
焉若自然是不在。她方才退下去了,顾轻涯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应该退避,让他们单独说话。
可是……如果不是呢?如果,她是得了别的吩咐,去办别的,要紧的事了呢?
面前这人……顾轻涯瞄着正慢条斯理地品茗,一脸享受的万劫,心中思绪翻腾。
闻歌总说他算无遗漏,料事如神,像是那能掐会算的半仙儿,可是,她哪里知道,他那点儿本事,都是师承面前这人,若论谋算人心,谁能比得过眼前这人?
不过……顾轻涯咬着牙,站起身时,眼中已是慢慢坚定了起来。他不会认输的,他倒是想要,与面前这人堂堂正正地较量一回。这一回,他未必输。
想到此处,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万劫一眼,人便已化作一道疾风,卷出了茅舍。
万劫半点儿影响也未受,仍然慢条斯理地喝着他手里那盏茶,动作闲适而优雅,美得,就好似一幅画。
低头看着桌子对面,那张方才顾轻涯所坐的位置前的桌面上,被拍在桌上,碎成了一堆齑粉的茶碗,他微微眯着眼,笑了。
“果真是长大了,居然将我当成了对手。也罢!就让我好好看看,你如今,是否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守护你想守护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