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顾仙佛客房在二楼偏东,与冯青客房相对,与张妙清客房相邻。
外面尽管已是夜色四合月明星稀,但是这三间房间之内却还是灯火通明。
张妙清与冯青二人这么晚在做些什么顾仙佛不知道,但是他这房里却是拼酒拼得热闹。
在客房中央的八仙桌旁边,坐着顾仙佛老黄虎头儿三人,桌子下面还趴着一只闭着眼睛假寐的黑龙,桌子上菜肴丰盛,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临着雾露山的情况下,客栈里面的吃食自然不会太差,紧紧六钱银子的席面已经是八菜两汤的标准,而这八菜还大多是山中野味,再加上掌勺厨子红白两案的本事了得,饭菜刚刚端到桌子上一闻到味道,就人人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吞下去,不得不说这客栈能开下去确实有他的道理。
在三人脚边,已经摆着两个酒坛,除了两碗酒水赏给了黑龙之外,剩余的黄酒全进了顾仙佛三人的肚子,此时顾仙佛与老黄皆是面色微微红都有着五六分的醉意,唯独虎头儿担任护卫之责,尽管今夜难得坐下喝酒,但是也生怕贪杯误事,喝一杯便用内力化解一杯的酒力,所以尽管没落一杯酒,但是到现在还是耳聪目明,没有半分醉意。
顾仙佛啃着一只无骨鸭掌,一只脚踩在板凳之上,一只脚荡悠在半空之中,聚精会神地听老黄讲着在西凉军中的事情。
老黄虽然已经退役多年,但是西凉军中的那几年军旅生涯却是他怎么都忘不掉的,今晚上多喝了几杯黄酒,再加上有顾仙佛这个合格的听众,老黄便直接赤手抓着半只山猪后腿,一边吃得满嘴流油一边高谈阔论,每每谈到兴奋之时,必定拍桌大吼,然后端起海碗与顾仙佛轻轻一碰之后,二话不说便一饮而尽。
酒至微醺,二人说话间也放开了少许,老黄敞开羊皮袄,露出自己胸前的两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大咧咧道:“顾老弟,看到这两道伤疤没有,全是在一次战役中留下来的,那时我们两标人马追杀五六个草原谍子,别看数量悬殊,但是那些个草原谍子是真有能耐,硬生生遛着咱两百人马三天一夜,后来还是标长当机立断,派我率领几个兄弟去抄近路在边境之处等着他们,嗨,你还别说,我在那草窝子里趴了不到三个时辰,两名苟延残喘的草原谍子就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黄大哥的箭术可不是吹得,当即屏住呼吸,弯弓搭箭,等到弓弦拉至满月,然后手指轻轻一松,咱这两支西凉铁箭就如同……如同那个闪电一般的飞了出去,正中目标!”
顾仙佛挟了一筷韭菜炒鸡蛋扔进嘴里,笑道:“既然如此,那黄大哥这身上的伤是怎么来到?莫非还有埋伏的第三人不成?”
老黄嘿嘿一笑,摇头道:“错啦,可没有这第三人,我这两箭射中了目标不假,但是射中得却不是那两个谍子,而是他们胯下战马。”
顾仙佛当下心中明了,这两个谍子能在二百人马中突围出来,想必功夫手段是最不俗之辈,老黄就算有心算无心,也仅仅是一个寻常甲士,一箭建功的可能性不大,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奔着战马去,谍子没了战马代步,让他们跑又能跑出多远去?
顾仙佛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黄大哥高明。”
老黄遗憾摇摇头,低沉道:“虽然那两个谍子是被拦下来了,但是我那几个老兄弟,可是全死绝了,我也是命大,那谍子第二刀砍在了我胸骨之上,嘿,咱西凉人骨头硬,硬是夹着了他的弯刀,他这才没有对老黄赶尽杀绝。不过我事后听标长说了,那两个谍子可是揣着咱西凉一份至关重要的文档跑出去的,老黄和兄弟们截下了这两个契戎蛮子,至少让咱西凉少死了三百人,所以这两刀,值,真值!”
顾仙佛听着老黄得意洋洋的诉说,眼前却浮现出老黄躺在一地尸体之间,胸前插着一把弯刀的壮烈情景。
西凉男儿,大乾男儿,胸中这股子精气神儿,可不是一把弯刀就能斩去的。
顾仙佛端起海碗,沉声道:“黄大哥,这碗酒,咱敬你当时战死的袍泽!敬有他们敢死战边关,敬有他们护我西凉,敬他们人死魂不散!西凉军欠他们的,这一辈子可能都还不清了。”
或许是喝得酒太多的缘故,老黄几乎要落下泪来,不过还是强颜欢笑着把眼泪憋回去,端起海碗与顾仙佛重重一碰之后,二人一饮而尽,一滴不留。
放下海碗之后,老黄转开话题,慢慢说道:“顾老弟,我看你一直在向我打听西凉军的事情,自身出身又极其阔绰不凡,恐怕家里是有人在军中从戎吧?哈哈哈,你不用急着解释,老黄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只是有些话想嘱咐顾老弟,顾老弟不想听,老黄马上打住;顾老弟要是有点兴趣,就当听一个糟老头子酒后解闷儿了。”
顾仙佛替二人斟满海碗,放下酒坛恭敬道:“黄大哥敬请直言不讳,顾某洗耳恭听。”
老黄放下手里啃了一大半的山猪后腿,看着顾仙佛一字一顿说道:“若是从外人来看,西凉军欠咱们这些老卒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西凉虽然穷一些,但是咱人穷志不短,哪一个老卒不是敢舍出命去敢和草原蛮子玩命去拼一把的?西凉军给了咱们什么?几两银子,一把刀,一碗酒,就把咱的命买走了,这确实是天大的不公,但是老黄之前也说了,这都是外人看来。在咱西凉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看来,这帐根本就不是这么算的。”
老黄端起海碗来抿了一口黄酒润了润嗓子,搁下海碗后继续说道:“咱这些泥腿子,生在西凉长在西凉,以后肯定是要死在西凉,咱在军中效死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坐上大将军?还是为了把官老爷们的帽子染得更红一些?都不是,咱就是想保住自己的妻儿老小,就是想保住咱脚下的这一片土地,没了这方土地,咱的子子孙孙去住哪儿去?所以啊,咱这些西凉老卒,牢骚怨气,那是肯定有的,但是若说谁真的打心眼里怨恨西凉,或许有,但是一千个里也就能挑出几个。顾老弟,你气度不凡,身边带着的护卫行走之间也是颇有行伍之风,想必是军中出身,能有这份待遇,你家族地位,在西凉军中肯定是不低了,所以老黄想恳请一声顾兄弟,若是之后顾兄弟从戎了,多多照顾一些那仍在军中的西凉老卒,西凉老卒从戎十余年,谈不上卫国,只能说是保家,对他们来说,银子俸禄重要,加官进爵有时候也想过。但那不是命根子,他们的胃口也没有那么大,只要在军中能受到公正一些的待遇,那边心满意足了。”
顾仙佛端起海碗满饮碗中酒,铿锵有力道:“黄大哥,顾某从戎之后,但凡手中有一点权力,绝不会再去做一些委屈西凉老卒给将种子孙腾地方的龌龊勾当,咱西凉,是西凉人的西凉,是西凉泥腿子的西凉,是西凉蛮子的西凉,唯独不是那些官老爷们的加官进爵的名利场!”
老黄轻叹一声,此时已经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