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是中国大地的收获季节,也是一年中最为美好的时期。从南到北,到处一片果熟香飘,天碧水澄,尤其是地处荆楚要塞的武汉三镇,告别了为期三四个月的难耐暑气、滚滚热流,人们如同从蒸笼热锅中挣脱出来似的,有一种喜获新生的感觉。仿佛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有点心情来享受造化和历史给这座名城的慷慨赐予。
武汉三镇其实是有它的独特魅力的,仅仅一条滔滔长江就给了它无限的蓬勃生机。在秋日碧净如洗的天际下,江面显得格外的宽阔壮观。那是华夏之母博大丰厚的胸襟。江水东去,波光叠映,那流的是她的香甜乳汁。你看那龟蛇二山隔江相望,犹如两个护江之神,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历千秋万代而不老。再看那禹王矶、黄鹤矾,更是两座镇江之宝,将河妖水怪压在流沙之下,不让它们兴风作浪,保佑这一段河道良田受惠,舟旅无惊。
今天,三镇江面上将要迎接来自欧洲的远方贵宾。一大早,特使桑治平和总督衙门的代表梁敦彦率领着一批人马,登上装饰一新的购自英国的神女号舰艇,开出江汉关下游三十里处的白沙湾等候。
十时整,张之洞率领着湖北省抚藩臬三宪、各道府官员以及驻守湖北两镇的总兵副将等一批高级文武,蟒袍鲜明、翎顶辉煌地来到汉阳门码头。文武官员们个个形容整肃,如临祭祀一般,一改往日聚会时高声大语夸夸其谈的混乱,偶尔的交谈也只是附着耳朵的窃窃私语。倒是张之洞神态自若,一副举重若轻的大将风度。一切他都准备好了,该弥缝的也已弥缝了,正如技艺高超的伶人渴望在高规格场合中献艺一样,张之洞盼望的也正是在高规格人物的面前展示他的洋务政绩。今日的中国是土不如洋。地方上的堂堂道府,不如一个传教士;京师威风凛凛的军机大臣,可以被西洋公使的一句胁迫之辞听得两腿发抖。毫无疑问,不久便要加冕的俄皇太子,正是眼下中国境内规格最高的洋人。铁厂、枪炮厂让此人来参观,其影响程度甚至高过太后、皇上的驾临。自认为湖广地窄不足以供其回旋的张之洞,是多么希望能借这次朝野瞩目中外关心的机会,大展一下他的雄图远略。他笑着和坐在一旁的辜鸿铭聊天:“汤生,你没有在俄国住过,俄国话是怎么学来的?”
“我在爱丁堡大学读书的时候,学校要求除英语外,还要修三门外国语,我就选修了拉丁语,希腊古语和俄语。有人说,你是中国人,汉语本身就是一种外语了,何必还要多修三门欧洲语。我说我喜欢语言,班上有几个俄国同学用俄语交谈,我听起来挺有味的。”
这几个月来,辜鸿铭为了做好这次接待的翻译事宜,除了阅读大量有关俄罗斯的文献及俄国皇室资料外,还特别注意加强口语的温习,尽可能做到流畅准确,完美无憾。
“我们中国有很多方言,都不好懂,我做了五年粤督,还是听不懂广东话,外国也有方言吗?假若这个皇太子说方言呢,你听得懂吗?”
辜鸿铭笑了起来,说:“这点外国跟我们中国也差不多。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民族,因地域不同,语音也会有区别,比如说美国南部的语言跟北部就有明显的不同,但是不像我们国家方言之间的差距大。另外,他们也像我们中国一样,有官场通语,有上流社会交际语言。就拿俄国来说吧,首都圣彼得堡的上流社会里,便有一种他们习惯的言语声调,你要进入上流社会圈,先得把那套言语声调学好,不然你一开口,就露了马脚。别人会讥笑你是土包子,瞧不起你。至于在俄国宫廷,则以讲法语为时髦。俄国皇室成员,法语都很好,这位俄国皇太子曾在巴黎求学五年,能说一口流利的正宗法语。”
张之洞感到奇怪:“他们为什么这样抬高法语?”
“法语被公认为是世界上最严谨的语言,它的一个词一个字就只能有一种解释,没有歧义。所以世界上两个国家订合约,除他们各自的文字外,还要有一份法文本作为共同的依据,万一今后遇到分歧,则以法文本为准。”
“噢。”张之洞点点头说,“订合约用这种文字很好,但若用这种语言写诗,则会变得单调。诗无达诂,一个字一句诗,包含的内容越多越好,若一百个读诗的人,能得出一百种不同的感受来,那这一首诗就是最好的诗了。”从外国的语言文字谈到自己擅长的诗文,张之洞的兴致大为高涨,对着旁边一群洗耳恭听的高级官员,侃侃高谈起来:“汤生,你读过李商隐的无题诗吗?那些诗真写得好,浓艳绮丽,扑朔迷离。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汤生,你知道玉溪生这两句诗要说的是什么吗?”
“不太清楚。”在这样一种场合下,张之洞居然还有如此闲心吟起李商隐的情诗来,辜鸿铭既为总督好整以暇的气度所钦服,又深感诗文在其心中的分量之重。他心里暗暗想:或许,舞文弄墨才是这位大帅的本色。
“所以,后人有‘诗家都说西昆好,可惜无人作郑笺’的叹息。过几年我致仕回籍,不做别的事,专门来做玉溪生的笺释。”
“大人做义山诗的笺释,那将是诗坛上功德无量的事。卑职也最爱读义山诗,到时我来给大人做助手。”王之春兴致勃勃地插话,半是实话,半是讨好。
张之洞听了这话很高兴,指着王之春对辜鸿铭说:“王藩台的诗写得不错,你今后可拜他为师学写诗词。”
当着众人的面夸奖自己的诗才,王之春很为总督给他面子而感激,忙说:“论诗,自然是香帅独步天下,无人可及的。汤生要学诗,还是拜香帅为师为好。”
辜鸿铭说:“我早想学诗了,只是没有遇到好老师。藩台称香帅独步天下,香帅称藩台诗写得不错,看来,二位大人都是诗坛射雕手。我今天当着众位面,就拜二位大人为老师学诗词,你们可不要推辞。”
说罢,起身,先向张之洞作了一个揖,又向王之春鞠了一躬。张之洞和王之春都快乐地大笑起来。因辜鸿铭这个举动,原先拘束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于是三三两两谈诗谈文谈洋人。有一个见多识广的巡抚衙门幕友便谈起俄国皇室秘闻来,悄悄地告诉大家:百年前俄国有个女皇名叫叶卡捷琳娜,统治俄国三十多年,开疆拓土,功劳最大,她的面首成百上千,数都数不清,武则天跟她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这些官员大都昧于外事,对海外一向孤陋寡闻。这俄国皇室的风流故事让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如同吃了西洋大餐似的一快朵颐,纷纷催促这个幕友再多讲一些西洋宫廷艳史。正在这时,有人指着远处江面说:“俄国皇太子来了!”汉阳门码头接官厅顿时安静下来。
三艘军舰从下游溯江而上,慢慢地越驶越近。人们看清楚了,在前面领航的是湖北的神女号,后面两艘的船头分别写着保民、测海,那是南洋水师舰艇。前后两舰的桅杆上高高飘扬着杏黄色的大清三角龙旗,中间保民号的桅杆上并列飘着两面旗帜,除龙旗外,还有一面白蓝红三色旗,那是俄国的国旗。于是人们知道,俄皇太子是在这艘舰艇上。
长长的汽笛呜叫声中,神女号引导保民号、测海号缓缓地靠近汉阳门码头,张之洞站起身来,谭继洵、王之春、陈宝箴也跟着起身。张之洞在前,其他三人在后,都迈着蹒跚的外八字步伐,踏过临时铺上红地毯的跳板,走上保民号,辜鸿铭跟在张之洞的身旁。梁敦彦忙用英语对客人们说了几句话,客人们立时起身,走出豪华气派的特等舱。
张之洞这一举动,是他的一时兴起。原来的安排是:俄国皇太子在桑治平、梁敦彦的陪同下,由舰艇上下来,张之洞等人在码头上等候;当客人的脚一踏上码头时,主人立时迎上前去。不料,张之洞一时高兴,竟然忘记了事先的约定,亲自走上船来。
刚一登上保民号,张之洞便发现两旁分别站着八个身着戎装的高大洋人。他想到这很可能是俄国皇太子的卫士,一时间他不知道如何与这些卫士打招呼,再看这些卫士,也都面面相觑,神色紧张,一个个木桩似的立着。显然,他们也不知上来的是什么人,该如何对待。
辜鸿铭见状,忙向领头的那位胸佩两排勋章的人走去。他估计这是卫士长,用熟练的法语对此人说:“这是我们的最高统帅,你们应以迎接贵国元帅之礼对待。”
卫士长点头,对着两旁的卫士叽里咕噜高声说了几句。卫士长的话音刚落,全体卫士立时双脚紧靠,发出一声干脆利落又整齐响亮的皮靴相碰声,然后十六只右手同时举到右脸太阳穴上。卫士长转向张之洞,又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辜鸿铭小声对张之洞说:“俄皇太子的卫士向大人行军礼致敬,刚才说话的是卫士长。他说皇太子殿下卫士长四品武官伊万诺夫向最高统帅报告,一切准备完毕,请最高统帅检阅。大人您可以挥动右手对他们微笑致意!”
张之洞正在为局面的尴尬而犯难,不料辜鸿铭一句洋话便马上解决了。他轻轻举起右手,面带微笑地挥动着,两旁的俄国卫士笔立着纹丝不动,右手像被钉死在太阳穴上似的,目送张之洞一行缓缓走过。张之洞虽说做了七八年的制军,多次检阅过绿营兵士,但外国洋兵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举手行礼,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一种极大的自豪感满足感油然而生,心里不免对辜鸿铭涌出感激之情来:若不是他的临机应变,何来这种荣耀!
此时,梁敦彦陪着客人已走了过来,双方在相距一步距离的地方停下来。梁敦彦对身边的一个洋人说了句英语,那洋人走出半步;张之洞估计此人是太子了,便也走出半步。梁敦彦介绍:“张大人,这人便是俄国皇太子尼古拉殿下。”
张之洞微笑着说:“欢迎皇太子殿下光临,武汉三镇蓬荜生辉。”
说话的同时,将客人仔细看了一眼。这位俄国皇太子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足比张之洞高出一个头,淡金色鬈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皮肤白净得比扑上粉的中国女人还要好看,高高的鼻梁上是一对灰亮的眼睛,合体的黑色西服中最为显眼的是领下那根红底黑条领带,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逼人的高贵之气。中国制军心里暗暗喝起彩来。张之洞亲眼见过成年的同治皇帝,若拿同治帝与眼前的俄国皇太子相比的话,除开那一身价值数万两银子的龙袍要比他的西服华贵外,论长相,论气概,不知要输到哪般田地去了。一刹那间,张之洞有一丝自卑的悲哀,但很快便过去了。
皇太子指着旁边那个比他矮半个头的人说了一句洋话,梁敦彦一愣,他听不懂。梁敦彦只懂英语,刚才在船上彼此都是用英语交谈,没有障碍,现在见到张之洞,皇太子认为这是正式的外交活动开始了,遂改用俄国宫廷所视为高雅而正规的法语。见梁敦彦在一旁发呆,辜鸿铭轻轻地对张之洞说:“皇太子在介绍他的表弟。他表弟是希腊维德森公爵的儿子,名叫凡纳。希腊公爵,相当于我国亲王,您可叫他凡纳世子。”
张之洞微笑着打招呼:“一路辛苦了,凡纳世子,欢迎你!”
说话间也用心看了下这位希腊世子:年纪约为十六七岁,一头火红色的头发,一对蓝色的眼睛,一脸尚未脱尽的稚气,笑容中略带腼腆。
当辜鸿铭用流利的法语翻译的时候,尼古拉太子和凡纳世子都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他。他们倒不是惊讶辜鸿铭的法语娴熟,而是惊讶眼前的这个怪人:乍一看是个中国人,瓜皮小帽,长袍马褂;细看又不像,眼睛灰蓝,眼窝深陷,鼻梁高耸,皮肤雪白。两个洋兄弟口里不说,心里都在嘀咕:这到底是个中国人,还是个西方人,张总督的身边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怪人?
“张制台,一向好吗?”这时,从尼古拉太子后面突然走出一个人来,大大咧咧地对张之洞笑着打招呼。
张之洞看时,这人二十多岁年纪,五短身材,身穿一袭石青色单龙江水海牙亲王服饰。他心里一惊:这多半是滚单上所写的肃亲王,刚才一时怎么忘记了他,没有先打招呼,真是不应该!
桑治平忙介绍说:“这位是代表朝廷陪同俄皇太子的肃亲王。”
张之洞忙向肃亲王行大礼:“下官失礼了,请王爷海谅。”
肃亲王哈哈笑道:“贵客远道而来,自然应该先见客人。我一向于礼仪疏略,不必介意。”
这位年轻的肃亲王名叫善耆。光绪七年张之洞离开京师时,他才十二三岁,是个终日不出王府门的读书郎。张之洞不认识他,自是情理中事。肃王是满人入关之时封的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第一代肃王是太宗皇太极的长子豪格。传到善耆这一代,已经是第八代了。善耆这个人官做得并不大,但在中国近现代史上还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满人,使他成名的是两件事。一是二十年后,他在做民政部尚书时宽待谋杀摄政王的汪精卫,颇得革命党的好感。二是他生了一个汉奸女川岛芳子。此人以格格身分国色之姿而甘心认贼作父,充当日本间谍,干尽了损害中华民族的坏事。据说抗战胜利后,判川岛芳子死刑,执刑者因她的绝顶美貌而心乱目眩,以至于忘记开枪。
此时的善耆虽贵为亲王,但在王室中并无地位。他似乎也无从政野心,热中的是吃喝玩乐,尤其对皮黄戏感兴趣。不仅喜欢听,而且自己也能唱。他常邀一批名伶进王府唱戏,自己也粉墨登场,和伶人同台演出,称兄道弟,并不摆王爷架子。俄国来的是太子,理应皇阿哥陪同,但大内至今尚无一个皇阿哥,只得从王府中遴选,二十六岁的善耆既是亲王又爱玩又无实际职守,自是最佳人选。
张之洞见过善耆后又将谭继洵、王之春、陈宝箴介绍给客人,三人分别和客人打过招呼后又都拜见善耆,主客之间寒暄几句后,张之洞便陪他们下船。在精心,收拾好的驿馆里休息用过餐后,便按预定计划参观铁厂和枪炮厂。
午后,神女号载着俄皇太子、希腊世子和肃王等人,由张之洞率领的湖北高级文武陪同,浩浩荡荡地横渡长江,向着江北汉阳的龟山脚下驶去。刚刚靠近码头边,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便从龟山脚下接连不断地响起。随即,一股股青灰色的硝烟向四面八方扩散,直冲山顶,很快,草丛树木之间便弥漫着雾似的烟气。俄太子和希腊世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燃放鞭炮的场面,他们仿佛亲临炮声隆隆的战场似的,涌出一股强烈的新鲜感和刺激感。鞭炮声刚过,锣声、鼓声、铙钹声又接着响了起来,咚咚声、哐锵声有节奏地交错着,彼伏此起,热闹欢快。俄皇太子望着这些顷刻之间便能把喜庆气氛造得这等浓烈的中国乐器,极感兴趣。就在这一片闹腾中,张之洞陪着贵客们走下神女号,来到欢迎的人群面前。铁政局督办蔡锡勇走上前来,用流畅的英语致欢迎词,随后按照西方的礼节,两名可爱的小女孩向俄皇太子和希腊世子献上鲜花。两位洋王子十分高兴,手捧鲜花向众人挥舞。通往厂部的临时用黄沙铺平的大道旁,站立着二百名手持洋枪的大清士兵,他们正是张彪统率的督署亲兵营。看着二百杆在阳光下闪着幽幽蓝光的新式步枪,俄皇太子刚才的满脸笑容顿时失去,不由自主地整了整领带,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迈着,直到走出兵戎队后,才觉得一颗心平静下来,又恢复先前的笑脸。
“尼古拉殿下,我们已经到了铁厂的厂部。”张之洞不无自得地指了指前方。
当听完辜鸿铭的法语翻译后,俄皇太子开始扫射这一片他还在圣彼得堡皇宫里,便得知的闻名世界的汉阳铁厂。啊,真是个闻名不如亲见,从小起便以贫困落后孱弱受欺的形象留在他脑海里的古老中国,竟然会有这等气势雄伟的钢铁厂!
此时,十几个巨大烟囱的顶部正黑烟冲天,一座座小山似的矿石边,各种斗车正在忙忙碌碌地装货奔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厂房里不时传来机器轰鸬声。厂区内,一条条平整的马路纵横交错,来来往往的员工人人身着统一的工装,并不在乎外国的皇储在身边走过,不露声色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尼古拉太子四处扫射了一下,估计铁厂的占地面积不会小于二百公顷。他也曾在本国及欧洲其他国家看过不少工厂,从铁厂的规模来说,在俄国可算是大工厂,在英法德等国中,也排得上中等偏大的位置。一边走着,督办蔡锡勇一边给俄太子介绍:这是钩钉厂,这是轧钢厂,这是化验室,这是抽水房,这是钢轨厂,这是修理房,这是绘图房,这是机器房。俄太子不停地点头,开始还能记得几个,到了后来,各种厂呀房呀在他脑子里打混,最后连一个名词也没记下。至于希腊世子,他跟着表兄来中国,只是想看看风景,吃吃中国饭菜,对厂房机器,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一路上东张西望,根本就没有听蔡锡勇在说些什么。蔡锡勇带着客人和主人一大帮子人马,从这个厂房里进,从那一个厂房里出,但见座座厂房都在紧张地工作,机器隆隆,马达声声,一派生产繁忙的模样。蔡锡勇兴致勃勃地一一介绍,张之洞是满腔热情地要向客人展示自己的政绩,他们并不觉得太累,首先疲劳不堪的是谭继洵。走了一半便发觉今天来铁厂十分失策,几次想不走了,找个地方歇歇,但他又是个拘于礼仪的人,这种场合下,那种举动他又做不出,于是只好咬紧牙关,拖着两只如同灌了铅块的老腿,勉强跟着队伍。再一个深觉劳累的是肃亲王善耆。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善耆,出生以来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更何况他的兴趣只在演戏听曲的玩乐上,做日常正经事,一点劲都提不起。这个机器那个厂房在他眼中,枯燥乏味至极,若按他的性子,早就要躺倒不走了,但作为朝廷的代表,他到底不好意思如此失礼,也只得硬着头皮挺着。
穿过十几间厂房车问后,来到了最主要的工厂——炼生铁厂了。一走进厂房,两个丈把高的炼铁炉便矗立在众人眼前,好像两座乌黑的铁塔,又好像两个大肚子黑金刚,顿时把客人和主人都吸引住了。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问蔡锡勇身边的陈念扔:“可以出了吗?”
“出。”陈念扔点了点头。
那年轻人走过去,对着围在两个铁炉旁边的工人们一挥手,只听见“哐啷”一声,两个铁炉的肚子突然开了,露出两个脸盆大的圆孔来。就在同时,两股沸腾铁水从铁炉的肚子里冲出来,直向炉子底座旁边的两个大铁桶里倾泻。溅起无数火花,犹如点燃了冲天花炮,又像夏夜的繁星坠落人间。这两股铁水火红火红的,就像火焰山逃出的两条赤龙,又如同老君八卦炉里流出的两道丹液,带着巨大的热量、灼人的光焰,直向周围的人群冲来,七八尺远外的参观者都受不了它们的强大迫力,情不自禁地向后倒退。
俄皇太子为这两条源源不断的熔化铁水鼓起掌来。本已疲惫不堪的谭继洵和善耆见到奔流的铁水后,也因高兴而振作起来了。张之洞见两个铁炉首次展现在外人面前,便能有这种壮丽非凡的表演,心中十分得意。他自豪地告诉客人:“高炉一天一夜可出铁水八次,日产生铁五十吨,现在还在试产阶段,再过段时期,日产量可达一百吨。”
“好,好!”俄皇太子频频点头。“了不起,了不起!这样的炼铁厂有几座?”
蔡锡勇说:“炼生铁厂目前只有一座,设计有三座。每一座两个高炉,第二座明年开工。第三座后年开工,全部建成后,日产生铁五百吨。还有一个炼熟铁厂,设计安装搅炼炉二十座,分为五组,已安装好的一组,今天也在炼铁,我们过去看看。”
“炼钢厂呢?”希腊世子突然插了一句话。在冶金领域里,这位十七岁的世子要比他的表兄知识多些。他知道,生铁、熟铁与钢是不同的,铁厂的关键在于炼钢厂。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于这次参观,铁厂的心腹忧虑就在于炼钢厂。铁厂里真正见成果,让人看了喜悦的就是生铁、熟铁、炼钢三个厂,因为它们都是滚滚红流,可以造成一股夺目的气势。本来,铁厂因另一个炉子出现裂缝,只有一个炉子可出铁水,幸而从英国来的工匠在五天前赶到,将裂缝补上,于是有了今天的两个炉子出铁。熟铁厂有一组搅炼炉可以工作,勉强能对付过去,但炼钢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投产,怎么办呢?万一客人提出来要看,如何回答?若说炼钢炉尚未装好,作为一个以炼钢为主要目标的铁厂,这不等于说铁厂尚未建成吗?不以实相告,又如何糊弄过去呢?
在铁厂这个有着三千员工的特大号工厂里,如果说有本事能炼出钢的人没有几个的话,那么,玩花招变戏法弄虚作假的人却多得很,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办法就出来了。
蔡锡勇指着相距三十多丈远的一个厂房说:“钢厂就在那儿,我们去看看吧!”
王之春不知内情,心想:不是说从英国买来的炼钢炉还没有安装吗,带客人去看什么呢?
蔡锡勇带路,善耆和张之洞等人簇拥着尼古拉太子和凡纳世子来到钢厂。一进厂房,众人都觉得奇热无比。原来,环绕着一个高大的显得有点灰蒙蒙的炼钢炉旁边砌着十几个洋砖炉子,每个炉子里都燃烧着熊熊的焦炭火,炉口边的焦炭都已烧得红艳欲滴。那情景,仿佛当年后羿射下的红日全都落到这些炉子里来了似的。顷刻间,所有的人都汗如雨下,燠燥难耐。善耆是个虚胖子,此时里衣全部汗湿透了,心里在咒骂: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就像下了油锅似的!谭继洵已热得口焦唇燥两眼昏花,真恨不得立时走出这个炼狱。尼古拉和凡纳也有点纳闷:为何此处要摆这么多火炉子,它们作什么用?思忖间,两人身上早已大汗淋漓了。他们都穿着紧身的衬衣,系着紧紧的领带,外面的黑呢西服也都扣得整整齐齐。尽管热得浑身极为难受,但身分和教养都不允许他们有丝毫解衣扇风状,心里却巴望早点结束这个活受罪。
蔡锡勇微笑着对大家说:“很抱歉,这一炉钢还要半个小时后才能出炉,请诸位稍稍等候。”
善耆、谭继洵等人听了这话,心里叫苦不迭,参观的人群中已有好几个人忍不住这酷热,走出厂房门。辜鸿铭把这句话翻译给俄皇太子听,太子的眉头皱了起来,看了看他的表弟,那神态更为不安。他抬头看了看火门,然后轻声对辜鸿铭说:“这里太热,就不要等它出炉了吧!”
辜鸿铭一样地热得难耐,便借此机会说:“那我们就出去吧!”
希腊世子巴不得这句话,忙说:“不看了,到外面去透透风。”
辜鸿铭走到张之洞的身边,转达两位客人的意见。张之洞立刻满脸笑容,高声说:“应客人要求,我们现在出去透透风,半个小时后再来看钢水出炉。”
众人如同领得大赦令,从死亡线上获得新生似的,纷纷走出钢厂。一股秋风从汉水上刮过,穿过龟山的花木草丛,来到铁厂,轻轻地抚摸着这群中外参观者。大家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快乐,第一次觉得凉风的可爱。
蔡锡勇趁热打铁,对两位贵客说:“枪炮厂就在铁厂的旁边,我们去看看吧!”
从心里来说,尼古拉、凡纳不想再去看枪炮厂了,此刻他们最大的希望是洗澡换掉湿衣服,躺下休息休息。但这一内容是早就由他们自己提出的,又不好意思拒绝,便只得遵照安排,穿过铁厂的右侧门来到枪炮厂。
枪炮厂的占地面积虽只有铁厂的一半,但仍然是一个很大的工厂。这里也有五六个高大的烟囱和十来个厂房,蔡锡勇依旧精神抖擞地一一向客人介绍:零件厂、子弹厂、运输处、修理部……但包括两位客人在内,所有的参观者都已没有刚才的兴致了。
当蔡锡勇提出一一看时,尼古拉太子说:“只看看组装成枪的那个厂吧!”
蔡锡勇说:“好,那我们去看看装配厂。”
众人于是径直来到枪炮厂里的最大厂房。一进厂房,便看到一排排崭新的步枪摆在工作台上。蔡督办指着枪支介绍,这些枪都是我们厂造的:这是仿造的英国毛瑟枪,这是仿造的德国克虏伯枪,这是仿造的英国波利枪。太子和世子既不是带兵的将领,又不是做枪炮买卖的军火商人,根本就不懂这个枪、那个枪的,只得胡乱点头叫好。陈念初在一旁用英语补充:“铁厂大门两旁卫士手中的枪,也全都是我们这个枪炮厂自己造的。”
尼古拉太子的眼睛睁得亮亮的,刚进门时那种肃杀的气氛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凭直感,他觉得那些枪的杀伤力不小。他抬起头来将车间前后左右看了一眼,车间里摆了几十座工作台,每座工作台上都摆满各种枪上的零部件。穿着一色工装的工人都在忙碌着,熟练地装配枪支,“咔嚓、咔喳”的清脆响声从各个角落里传来,把一个装配车间弄得像演兵场样的杀气腾腾,随时都会有刀出鞘、弹出膛的厮杀局面出现。
尼古拉太子心里想:用不着再看了,这里正在生产仿欧美各国的最新枪支,估计仅这个车间一天装配一千支枪不成问题,若照此推算,年产量将有三十万支以上,三年下来便足可以装备一个国家的军队了。如此一想,年轻的俄国储君不禁生出几分敬畏之心来。
其实,这个洋太子完全被中国人给蒙了。
枪炮厂虽然建成了厂房、烟囱,安装了不少机器,还有近一千号员工和十来个洋匠,但正经制造枪炮子弹的机器,从英、美定购的还没有运来,向江南制造局买又没有买到,这些枪支子弹怎么能生产得出来?尽管若干年后汉阳枪炮厂红得发紫,曾经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成为中国第一号兵工厂,它所制造出的数以百万计的汉阳造,二十年后成为反清革命志士手中的精良武器,四十年后又为抗日战争立下汗马功劳,然而,在当时,它确实还只是有其名无其实。
今天展现在洋太子面前的这一切,全是湖北绿营的表演,这幕戏由已升为参将衔亲兵营头目张彪一手导演。他将亲兵营三百五十名兵士全部派到枪炮厂。其中二百名士兵荷枪列队迎接客人后,便分散在厂部各处巡逻站岗,一方面防备意外,确保安全,一方面也制造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氛,给俄皇太子一点精神上的压力。另外一百五十名便全派到装配车问。在驻防武汉三镇的绿营处,张彪收集了二千杆新式步枪,一大半摆在厂门进口处做样子,一小半被换上工装的士兵拆开散在工作台,然后在客人来的时候,再一支支地装上。这些士兵为此训练了半个月,明知这是在弄虚作假,但在一种“灭敌人威风,长自己志气”的宣传鼓动下,一个个心中充满着爱国的激情,仿佛大家所做的正是一桩捍卫国家尊严、打击洋人嚣张气焰的庄严神圣的大事,与平日的虚假蒙骗有本质上的不同。
从枪炮厂出来后,尼古拉太子怀着很大的敬意,一本正经地对张之洞说:“总督先生,您所创办的钢铁厂是亚洲的第一大钢铁企业,整个亚洲,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工厂了,就是我们俄罗斯,甚至包括欧洲大陆,也很少有几个在规模上能与此处相比的钢铁厂。一年多的时间里能造成这样大的钢铁厂,您毫无疑问创造了东方的奇迹。您是当之无愧的中国英雄,我佩服您,我要向世界宣扬您的成就。您的枪炮厂也很了不起,一年造出的武器可以装备一个集团军,三五年后贵国所有的军人手里拿的都将是您造出来的枪炮,您对中国的贡献太大了!”
辜鸿铭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翻译出来。张之洞听后无比兴奋激动,一种扬眉吐气、宏图已绘的豪情勃然兴起,嘴里却有节制地说道:“太子殿下夸奖了,无论铁厂,还是枪炮厂,都还在刚刚起步的阶段。太子殿下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们的事业将会更宏大,更兴旺。”
第二天上午,由肃王善耆和藩司王之春及协理总文案梁敦彦等人陪同,客人游览了武汉三镇的名胜风景。下午四时,以湖广总督衙门名义所举办的盛大宴会在晴川阁举行。
离铁厂大约五里处的龟山东端,巨石突兀嶙峋,直劈长江波浪,这便是禹功矶。它上面的禹王祠、禹柏、岣嵝碑等,都是武汉三镇有名的前人遗迹,尤其令人留连的是,此处占尽山川之胜。风和日丽之时,登禹功矶,眺望对岸高耸的黄鹤楼、雄踞的黄鹤矶,眼中长江之水滔滔东去,一泻千里,随风起伏的波涛上白帆片片,江鸥点点,真令人心旷神怡,豪情满怀。远在明代,范仲淹的十一代孙范子箴出任汉阳太守时,便在禹功矶上建了一座二层楼房,四面皆空,设茶坊酒店于上层,刻唐贤宋人诗词于楹柱,以利客人坐在桌上便可感受猎猎江风,极目楚天形胜。范太守极喜崔灏《登黄鹤楼》中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句中的“晴川”二字,将此楼命名为晴川阁。得知俄皇太子要来武汉后,晴川阁便定为设宴之地,予以重新修缮。
此时,武汉三镇罕见的盛宴已经摆开。首席上一张大圆桌,第一号客位坐的便是两年后登上沙皇宝座的尼古拉太子,左手边坐的是肃亲王善耆。肃王既是接待尼古拉的主人,又是光临武汉的贵宾。挨着善耆坐的是谭继洵,以下王之春、陈宝箴、桑治平。第二号客位坐的是希腊世子凡纳,凡纳之下依次坐的是梁敦彦、蔡锡勇。与尼古拉对面相坐的是今日宴席的主人湖广总督张之洞。为便于翻译,辜鸿铭坐在太子和世子之间。团团圆圆的席上,可谓客人尊贵,主人高雅,满桌陪伴者尽皆三楚精英,华夏俊才。,今天上席的全是地道的鄂菜。这鄂菜虽不列中国的八大菜系,算不上名菜,却也自有它的味道。突出的特色是味重色香,讲究的是火候工夫,尤以煨汤名闻海内。湖北的煨汤用的是不上釉彩的黑土瓦罐,将要煨的新鲜食物洗净,连冷水一道装进瓦罐,水平罐口。先用猛火煮三滚,这时瓦罐的水溢出三成。再上各种调料平罐口,将罐口盖好用石头压紧,然后再用温火慢慢熬,一直熬到汤只有三成为止。此时,打开罐口,浓香扑鼻,倒出的汤鲜美可口,喝下肚去,浑身舒泰,留在嘴里的余香,三日不散。而且这种汤什么都可以煨,贵到山珍海味,贱到萝卜红薯,一样地都可以煨出超过原味三分的汤来。
今天,主人为客人精心选择了四个煨汤:长江喜头鱼(即鲫鱼。鲫与吉谐音,吉字乃喜字之头,故称喜头鱼),汉水甲鱼,洪湖莲藕,郧阳木耳猴头菌。尼古拉贵为俄皇太子,自小吃的是西餐大菜,奶酪面包。莫斯科冻牛肉,巴黎烧蜗牛,伦敦烤乳猪,罗马大羊排,一直被他认为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名菜。今日喝了武汉的这四道煨汤,一口口香鲜美味直沁心脾,把他心中的四道名菜统统压了下去,嘴里不断吐出他今天上午刚学会的中国话:“好,好!”惹得众人一齐开怀大笑。
凡纳世子也将这些中国菜吃得津津有味。
辜鸿铭拿起桌上的酒壶,给两位贵客斟上,然后对尼古拉说:“酒怎么样?好喝吗?”
“好喝,好喝极了!”与所有的俄国男人一样,尼古拉太子也十分爱喝酒,今天的酒和煨汤都令他觉得异常新鲜有味。
“比贵国的伏特加如何?”
“比伏特加要香醇,进口时的感觉也比伏特加要好。”尼古拉以行家的口吻答。
“俄国的伏特加不好喝。”希腊世子直爽地插话。“伏特加除酒性烈外,没有别的味道。”
他朝着太子说:“我怀疑你们的伏特加就是白水兑酒精。”
尼古拉并不以凡纳贬低伏特加为意,笑着说:“比起中国的酒来,伏特加是要差些,我这一路上喝的中国酒都比伏特加好。不过,我们俄国人喜欢喝伏特加,就是看中它的酒性烈,一瓶伏特加喝下肚,勇气一下子就来了,什么事都敢做,死都不怕。”
辜鸿铭笑着说:“这就是酒的作用,我们中国自古就有烈酒壮起英雄胆的说法。”
尼古拉指着酒壶问:“这酒叫什么名字?”
“东坡万寿春。”辜鸿铭答。“东坡就是中国古代的大诗人苏东坡,他曾被贬在湖北黄州。他喜欢喝酒,也精通酿酒的技术,他把他的酿酒术传给黄州百姓,世世代代黄州百姓都酿这种酒,为纪念他,取名为东坡万寿春。”
尼古拉点点头。他不懂中国文学史,也不知道苏东坡是谁。
这时,一个妆扮俏丽的年轻女艺人,抱着一把琵琶走了上来。这是宴席上安排的一个内容,既请俄皇太子欣赏中国的艺术,也为酒宴助兴。女艺人是湖北汉剧的名伶。湖北汉剧虽不是一个很大的剧种,却是与眼下走红京师的皮黄戏有着血缘联系。它是皮黄戏的源头之一,腔调优美,很受江汉一带百姓的喜欢。
女艺人向客人优雅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坐下,轻轻地拨弄丝弦。清脆的过门调奏响后,晴川阁里的所有杂言细语都停了下来。两位欧洲贵宾还是第一次听这种乐声,觉得十分美妙动听。女艺人开口唱了起来。歌喉甜润柔美,歌曲婉转多变,两位客人都为之深深吸引,只可惜,他们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女艺人退场后,尼古拉请辜鸿铭翻译出来。
辜鸿铭说:“她唱的是用汉剧腔调谱的一首很有名的诗。诗的作者是一位神童,他在十三岁的时候写出一篇很受人喜欢的文章。这首诗写在这篇文章结尾处,这位神童在中国家喻户晓,他的名字叫王勃。”
“王勃。”尼古拉用生硬的腔调模仿辜鸿铭的话。
从这两个字里,张之洞听出刚才辜鸿铭是在给客人讲叙王勃的事,他笑着说:“王勃的《滕王阁序》是靠一位神仙的帮助才得以问世的。滕王阁开宴席的前一天,王勃还在距南昌府七百里的江面上,根本无法赶到。夜里马当神吹来一股风,将他的船一夜之间送到南昌府。第二天上午,他如期到滕王阁,于是有了这篇美文和这首好诗。”
辜鸿铭忙把总督的这段话翻译给尼古拉听。尼古拉睁大着眼睛问:“真有这样的事吗?总督先生说的神仙真的有吗?”
听了辜鸿铭的翻译,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善耆插话:“这个人太聪明,可惜,寿命不长。二十七岁那年坐船不小心,落水死了。”
辜鸿铭又把善耆的话翻译给俄皇太子。
皇太子感慨地说:“我们俄国也有这样一个诗歌写得好的神童,他活得也不长,只有三十多岁。他不是落水而死的,他是因为夫人爱上了别人,他跟那人决斗,被那人用子弹射死的。他的名字叫普希金。”
这回轮到在座的中国官员睁大了眼睛,一个个在心里嘀咕: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的老婆偷了野汉子,反而还要跟野汉子决斗,被他打死?这俄国怎么就是这样的怪风俗!这位神童普希金真是冤里冤枉丢掉了一条命。把野汉子扭送官府法办呀!或干脆,休了她再娶一个呀!在咱们中国,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决不会要把自己的命搭上。夷狄真是夷狄,一点礼仪都没有!善耆、张之洞、谭继洵等人都在心里冷笑着。
“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写出一首轰动俄国上层社会的名诗。”
尼古拉太子怀着对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无限崇敬的心情,情不自禁地用俄语背诵起《皇村怀古》中名句来:瀑布好似明珠串成的小河,从乱石堆成的山包上泻落,水中的仙女在平静的湖面溅起缓缓荡漾开来的水波。一座座宏伟的宫殿安静肃穆,一个个圆形的拱顶直耸云霄。地上神仙在此把逍遥岁月度过,这里是俄国雅典娜的神庙。
座上的中国人,包括精通英文的梁敦彦也听不懂俄皇太子嘴里念的是什么,但从他专注虔诚的神态中可看出普希金及其诗歌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待辜鸿铭将它用中文翻译出来之后,张之洞、王之春这两位中国官场中的大诗人都很失望:这哪是诗,只不过一段有韵脚的话而已!
“太子殿下。”辜鸿铭用法语对尼古拉说,“这首诗是普希金的少年之作,此时的他尚不太懂世事,故而对叶卡捷林娜女皇倍加崇敬,赞扬她为俄国的雅典娜。据我所知,成年以后的普希金,对叶卡捷林娜的丰功伟绩却不以为然,十年后,他再写皇村的时候就只写风景,不谈历史了。”
俄皇太子没有想到,这位翻译竟然对普希金有如此多的了解。他以三分惊奇七分挑战的神态对辜鸿铭说:“看来,辜先生对普希金很有研究,不知你刚才说的十年后的皇村诗能记得一两句吗?”
“我可以全部背诵给你听。”辜鸿铭得意地笑了笑,然后用纯正的俄语背道:
美好的盛情与往日的欢乐的守护者啊,
槲树林的歌者早就熟悉的保护神,
请你在我的面前描绘出那些我用心灵生活的迷人的地方,
我的感情在那儿发展成长的树林,
在那儿,我们童年和最初的青春融合在一起,
在那儿,由于受到大自然和幻想的抚养,
我认识了诗歌、欢乐与宁静……
“辜先生,请不要背下去了。你的俄语和你的记忆力都令我惊讶不已,佩服不已。你对普希金诗歌的热爱,更让我感激。普希金是我们俄罗斯的骄傲,我没有料到在中国,能遇到一个普希金的热爱者。你爱普希金,就是爱我们俄罗斯,我太谢谢您了。”
俄皇太子激动起来,话说得恳切而真挚,他的态度也让辜鸿铭激动:一个懂得珍惜自己文化的民族,才是真正强大的民族!
太子用俄语说完这番话后,又伸出大拇指,用中国话说:“好,辜,好!”
张之洞等人从俄太子的神情和这三个中国字里已听出辜鸿铭和客人谈得十分融洽,并且赢得了客人的赞扬,这正是宴会所需要的气氛。于是,他乘机举起酒杯来,对客人说:“为了中国和贵国的友好,请太子殿下干了这一杯。”
“好!”听了辜鸿铭的翻译,尼古拉一口把杯中的酒喝干。
“吃菜,吃菜!”善耆拿起匙子给太子和世子各舀了一勺汤。
凡纳悄悄地用希腊语对尼古拉说:“辜先生的法语和俄语都说得很好,不知他会不会说希腊话。”
谁知,这两表兄弟的悄悄话让正在斟酒的辜鸿铭听到了,他立即改用希腊语笑着对凡纳说:“我当年在爱丁堡大学读书时,主修的是希腊文,法文和俄文还在其次。”
凡纳大吃一惊,对辜鸿铭准确的希腊语很感意外。他不好意思地说:“辜先生,你真是语言奇才,一个中国人,能说这么多欧洲语言,举世少见。”
辜鸿铭继续用希腊语说:“古希腊是欧洲文化的发源地,我研究欧洲文化,不能不懂希腊语,古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一直令我景仰。我虽说离开欧洲十年了,但荷马史诗,我还能背诵一些。”
“真的?”希腊世子兴奋地说,“那你背两句给我听听。”
“行。”是荷马史诗中的最重要的一部,辜鸿铭略微想了想,背道:赫克托耳回答说:保卫特洛亚是我的职责,有关战争的一切,都是我分内的事,如果我赫克托耳像懦夫一样逃离战场,岂不要被特洛亚的英勇的儿子们和穿着长袍的妇女所耻笑。
“背得好,背得好!”凡纳到底年纪小,快乐得竟然鼓起掌来。
众人虽听不懂希腊话,见辜鸿铭的一通洋话博得世子的掌声,猜想他一定用卓越的表现获得了客人的欢喜。希腊虽是小国,但他既是俄国的亲戚,也就不能轻视,也不能排斥眼前的这个十多岁的贵族子弟,有执掌希腊王权的可能性。想到这里,善耆带头,大家也轻轻地鼓了两下掌。
尼古拉来中国一个月了,从北京到天津到上海,沿途与不少翻译打过交道,像辜鸿铭这样的语言天才和记忆大师,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个怪模怪样的中西混血儿赢得了他发自内心的敬重,他从西服上衣日袋里掏出一只怀表来,对辜鸿铭说:“很高兴在中国遇到你这样了不起的人才,我愿与你交个朋友。这块怀表,是父皇所赐,送给你聊表我的诚意。”
说完双手递了过来。
这是一块小酥饼大的镶着名贵钻石的瑞士怀表,是瑞士国王送给尼古拉的父亲亚历山大三世的国礼。尼古拉二十岁生日时,亚历山大三世将它送给了儿子。在夕阳的照耀下,这块瑞士名表闪烁着五彩宝石光,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面对着这份价值昂贵的礼物,辜鸿铭犹豫了一下。回国近十年来,他深深感觉到中国的等级观念远过于西方,尤其是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话是一点都不错的。今天的这个官方宴席,论地位则肃王善耆最高,论实权则总督张之洞最大,这块怀表,送给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个都可以,却不能送给他这个没有品级的幕友翻译。如果接下,便立即有失礼之过。但是,人家皇太子的一番诚意,又怎能不接受呢?辜鸿铭毕竟聪明,稍一犹豫,便接过来用法语说了声“谢谢”,然后捧着怀表来到张之洞的身边,利用双方都听不懂的有利条件,对他说:“香帅,俄皇太子在上海时就听说您是很有名的诗人,他又仰慕中国书法,现在他特为送这块他父皇送给他的怀表给您,希望您送给他一首亲笔写的诗。”
张之洞听了辜鸿铭的这番话后,心里为俄皇太子看重他的诗和书法而高兴,便说:“我可以送他一首诗,但不必拿这么高的代价来换。”
辜鸿铭正想再说两句,善耆一把从他的手里拿过怀表说:“张大人,你不必客气了,这块怀表是真正的皇家珍宝,多少银子都换不来。他既然愿意,你何不乐得收下。”说着,仔仔细细地把玩起来。
和当时京中所有的王公贵族一样,善耆也是个西洋钟表迷,家中英国的、法国的、德国的、瑞士的钟表堆了两屋子,坐的、立的、挂的、大的、小的、圆的、方的,各种形式的都有,但这种正经八百的外国宫廷珍品却没有。他对这块怀表喜爱至极,只是碍于身分和客人的面子,不好意思问张之洞要。
张之洞已看出了善耆的心思。善耆既然喜欢,不如收下转送给他,这种人跟他贴近亲乎总是有用的,说不定哪天他就成了御前当差王大臣,也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军机处领班,于是笑着说:“好,你跟跑堂的说一下,叫他们摆出一张桌子来,弄好笔墨纸砚,我今天就在晴川阁赋诗一首。”
辜鸿铭马上把这个话翻译给俄皇太子,又说总督先生的诗如何如何好,书法如何如何精妙,说得俄皇太子满心欢喜。
一会儿,一切都准备停当。
听说张大人要赋诗了,主席、陪席上的吃喝全部停下来,大家满怀兴致地要一睹这难得的盛况。
张之洞的确是个出色的诗人。他喜爱吟咏,也勤于吟咏,十二三岁时便能写出很好的诗来,直到外放晋抚前三十年间,他写过上千首诗。他景仰苏东坡,诗文写作也走的苏氏路子。豪放洒脱,不过于斟字酌句,而注重整篇的气势雄健。他推重唐风宋骨的诗风,自己素日的创作则偏重于宋人风格,用字质实,造语浑重,用典精切,立意独创。京师诗坛,从翁方纲开始,一直流行学人之诗,重肌理格调。张之洞的诗以厚重宽博的特色甚合学人胃口,故最为官场士林看重,所作诗歌广为传诵。自出任山西巡抚后,政务繁忙,诗兴索然,十多年间他一首诗都未写过。有时,清夜扪心自问:一首诗文不作,哪里是翰林出身者所为,岂不与军功捐班同流了!一早醒来,盈尺簿书、烦杂钱谷又等着他去处理,中宵萌生的一点诗意立刻荡然无存了。
此时,面对着雄阔壮美的三楚风光,想起洋务事业的初具规模,多年消失的诗情突然在张之洞胸中涌冒出来。吟一首吧,让这位俄国的皇太子将它带回俄国,带到沙皇的宫廷中去,让他们知道中国有一个张之洞,有一个正在做富国强兵实事的湖广总督,从今以后,不能对中国有非分之想。是的,这诗非写不可,这还不只是我张之洞个人的诗,这关系到中俄两国之间的大事。想到此,他认为也应该为那位希腊世子写一首,其意义也一样的重大。他对王之春说:“爵堂,我多年未做诗了,诗路枯窘,我会勉强凑出一首来,还有一位希腊贵客,不能冷落他,你就代我做一首送给他。我们一道来应付这个差事。”
王之春正要借这个大场合展现一下他的诗才,遂满口答应。
在大家殷殷期待的目光中,张之洞终于走到桌子边,提起笔来。尼古拉太子、凡纳世子忙过来观看,善耆、谭继洵、辜鸿铭等也围了过来,只有王之春正在遥望长江西头的那一轮血色落日,搜肠刮肚地构思着。
善耆很高兴,不顾王爷之尊,一边抚摸着手中的怀表,一边大声念着出现在宣纸上的诗句。海西飞轪历重瀛,储贰祥钟比德城。日丽晴川开绮席,花明汉水迓霓旌。壮游雄览三洲胜,嘉会欢联两国情,从此敦槃传盛事,江天万里喜澄清。
张之洞刚收笔,王之春便得意地走过来说:“香帅,我的诗也出来了,也是一首七律,与香帅不谋而合。”
“好极了,你念我写。”
张之洞拿过另一张宣纸,随着王之春抑扬顿挫的吟诵声,纸上又现出张之洞一行行遒劲的书法来。乘兴来搴楚畹芳,海天旌旆远飞扬。偶吟鹦鹉临春水,同泛蒲桃对夜光。玉树两邦连肺腑,瑶华十部富缣缃。
停了一下,王之春接着念:“汉南司马展雄图,多感停车问七襄。”
张之洞手中的笔停住,说:“八句诗句句都好,就是这‘展雄图’三字改一改,我都快花甲之年了,还展什么雄图,雄图让你们后生辈来展吧。”
王之春说:“大人不老,正是大展雄图的时候。”
张之洞摇了摇左手,右手下又现出两行诗来。将王之春所吟的诗句作了小小的改动:汉南司马惭衰老,多感停车问七襄。
写完后,又分别在两首七律的左侧写上“赠俄国皇太子尼古拉殿下。”“赠希腊公爵世子凡纳帐下。”
张之洞对两位贵客说:“诗虽写好了,但要裱糊才能悬挂。”
善耆忙说:“这事就交给我吧,我叫人裱好送给他们。”
张之洞借机笑道:“那就有劳王爷大驾了,俄皇太子所赠的这块怀表,就请王爷笑纳,算是我的借花献佛。”
“好,这是你张制台的盛情,却之不恭,我收了。”
善耆边说边将手中的表放进衣袋里。晴川阁内外,响起一片笑声,中外贵客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