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桑治平所料,念礽很快便从武昌给两位老人发来了贺信,祝贺他们这段美好的黄昏恋,到时他要代表弟弟和陈氏家族出席婚礼,致辞祝贺。儿子的这种态度,令秋菱极为欣慰。一切都就绪后,桑治平向张之洞正式辞行了。
“仲子兄,这太让我意外了。”张之洞压根儿也没想到跟着他十几年相处极为融洽的好朋友,会突然向他辞别。“若是对我对总督衙门,或是对别的人有什么不满意之处,你尽管提出来,一切都可商量,只是请你务必不要离开这里。”
张之洞的这番真情实意,倒使得桑治平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有一丝不安了。他沉吟片刻,只得以实相告:“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想起贾太傅。贾太傅责备自己未尽到师傅之职乃至于忧伤而死。仁梃死于非命,我这个为师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内心忧伤,方寸已乱,每一见到西花园那口池塘便悲从中来,我理应长归田庐,息影山林了。”
作为仁梃的父亲,张之洞这段时期的心情岂能好过?但他生性坚强,深知身上所负担子的沉重,不得已而强打起精神处理日常事务。得知桑治平的辞职乃是出于仁梃的缘故,张之洞是又感激又惭愧。他沉痛地说:“仲子兄的这番心情,让我愧谢交集。我是仁梃的父亲,仁梃二十五岁便走了,我心里能不难受吗?他死于非命,我能不自责吗?眼看你的女儿年纪轻轻便已守寡,小孙子不满周岁便成了孤儿,我的心里痛苦万分。”
张之洞不觉语声哽咽起来,他停了停,喝了口茶,把涌挤到眼眶边的泪给强压了回去。
“但我痛极之时也能自解,一来死生有命此乃天意,而非人力所能勉强。我一生经历这种打击太多了。四岁丧母,二十岁丧父,二十余年间连丧三妻又痛失娇女,我恨天公对待我太残忍,恨极之时,也只有以此自解。二来仁梃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死于非命,做父亲的自然有责任,但已不是重要的了,这责任首在他自己。我今天也以这二则反思来规劝你。你一不必太悲伤,二更不必自责失职。仁梃早巳独立办事了,并非在你跟前读书的学童,他与坠马而死的汉梁王还是有别的,你千万不要因此而离开这里。”
桑治平本来还想对张之洞说,他对眼下他们共同从事的这个事业也已失去了信心,洋务局厂也罢,自强新军也罢,大概都不可能导中国于富强。话已到嘴边,他还是咽了下去,他实在不忍心挫伤了张之洞的心。他知道,局厂、江苏新军,费尽了张之洞的心血,已是其生命的一部分。此时说这种话,无异于在他心头上插上一把刀。他又想干脆把与秋菱这段情感故事说出来,取得张之洞的谅解。念头刚起,他便觉不可。说出那段往事,无疑就会露出自己“肃党余孽”的身分。对于大受慈禧宠信官运红极的总督来说,张之洞如何接受得了?但什么理由都不说,此举岂非突兀得不可思议?想来想去,他决定有所保留地托出与秋菱之间的关系。
“香涛兄,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念礽的母亲是我的表妹,我与她从小订的娃娃亲,后来不幸分散了,直到那一年我去念礽的老家香山县,才奇迹般的重逢。现在我也是一个人了,我准备与她完婚。一场三十多年前就该完的婚,不料竟推迟到晚年。”桑治平无可奈何地凄然一笑。
张之洞只从念礽口里知道桑治平是他母亲的远房表兄,却没有想到还有“娃娃亲”一层在内,张之洞高兴地说:“这样说来,我与你是亲上加亲了。你和念礽的妈完婚是桩大好事,但这与你离开这里没有任何联系呀!”
桑治平说:“念礽妈离开老家四十多年了,很想回家去看看,我也是离家三十多年了,也想念家乡的亲人,我们准备结伴回河南。杜甫说青春作伴好还乡,我和她这是老来结伴好还乡了。”
说罢,苦笑几声。
张之洞说:“回乡探亲,这是应该的,我不拦你,放你半年假如何?”
桑治平停了片刻说:“念礽妈想在家乡多住几年。”
张之洞沉默了,心里想:他是要陪念礽妈在老家住,怪不得要辞职。失散好几十年的娃娃亲,是应该加倍珍惜。尽管老大舍不得,张之洞也只得同意:“我实在不忍心打扰你们的这番情感,只能遵命。只是十多年来你不图名利,不图地位,一心一意辅助我为国家做事,我对你有说不尽的感激。”
听了这话,桑治平的心中涌出一股浓重的伤感来。他咽着嗓子说:“香涛兄,不说这些了,人生聚散,乃是缘分。我才具有限,不能为你做更多的事,此生能参与你的一系列大事业,尤其是镇南关大捷,为疲惫多少年的大清国赢得一场大胜利,虽然后世说起这场战争来不会想到还有一个桑某人曾经为此潜赴越南会见刘永福,但我私心还是欣慰无比的。要说感激,倒是我要感激你,是你的经纬大才,让我多多少少品尝了抱负施展的那种愉快感觉。”
张之洞听出了话中那些时隐时现的幕友情绪。幕府中的人员,有的确实为主人出过很好的主意,有的还亲身参与事情的成功,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在事情的结束获得属于第一位的荣耀。他们总是辅助者,有的甚至提都没被人提起。压抑委屈之感,为人作嫁之叹,是幕府独具的气氛。这就是幕友情绪。宽厚的主子,幕友的情绪会平和些;与主子有不一般关系的幕友,此种情绪更会平和些。张之洞待幕友算是宽厚,桑治平与他的关系又非比一般,故佐幕十四年来,张之洞才初次感觉到桑治乎其实也有通常的幕友情绪。他暗自责备平日自己粗心了忽略了。张之洞想起二百年前的一个故事来,带着情感说:“康熙年间,河道总督靳辅与他的幕友陈潢之间的友谊,为后世留下了一段主宾之间的佳话。康熙十年,礼部侍郎靳辅外放安徽巡抚。离京南下经过邯郸吕洞宾祠,见祠内墙壁上有一首题诗:四十年中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向先生借枕头。靳辅正欲觅一个好幕友,他从诗中看出这正是一个有才学而不遇时运的落魄者。见题诗墨迹未干,知其人尚未走远,便派人四处寻觅,果然找到了。题诗的人名叫陈潢,乃浙江钱塘一个落第秀才。靳辅与陈潢谈了一天一夜,二人深相契合,互为知己。靳辅请陈潢佐幕,陈欣然答应。靳任皖抚六年,陈亦随之六年,二人亦主亦宾,亦师亦友,几无尊卑上下之别。后来靳迁升河道总督,陈又随之赴任。辅佐靳治理黄河,成效巨大。靳不没陈之功,当康熙南巡至河工上时,靳当着康熙面奏陈之功,康熙授陈佥事道。后来,靳遭小人之陷被革职,陈也受到牵连,冤死狱中。四年之后,靳复职。复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已死的陈潢伸冤彰绩,又将陈之遗作编为《历代河防统筹》一书刊印,亲自为之作序,将陈潢的治河业绩传播于世。我读前代史乘至此,总免不了为之感慨再三。”
桑治平插话:“靳辅、陈潢之间的友谊,我也曾听人说起过,的确令人感动。”
“这些年,我每每将你视为陈潢一类的人物,也愿意做一个惜才爱才真诚待友的靳辅。只是你一再拒绝举荐,所以至今仍是一个布衣,这是我于你有亏之处。”
桑治平笑道:“这的确是我一再拒绝的。你不要有亏欠之感。”
“宦海多风波。即便像靳辅那样一心为国的人,也遭人之害,连累了陈潢。我其实也时常有辞家归里的念头,只是身为疆吏不能自由而已。只好硬着头皮做下去,也不知哪天又会遇到一个徐致祥式的人出来跟我作对。你可以随时退身,这就是你胜过我的地方。我同意你的选择,只是,我有两个要求,你务必要接受。”
见张之洞已经允诺,桑治平有一种轻松感。他说:“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会不遗余力的。”
“第一,十多年来,你披肝沥胆为我做了很多事,帮了很多忙,远比别的幕友作的贡献为大,但你一直并没有比他们多拿银子。前些年拿的是西席薪水,后些年也拿的一般幕友的薪水。为你请衔你不答应,为你加薪你不肯。你现在要回籍休养了,我送你五千两银子,请你一定要收下。”
“香涛兄,你的盛情我领了,但这五千两银子我不能收。”桑治平诚恳说,“十多年来,我的薪水已不低了,除日常开支外,尚有些结余,以后的日子完全可以过得下去。再说,君子相交,以道义为重,我做你的幕友,原本是想借你的名位为国家和百姓做点事,并不在谋利。你也千万莫以薪水少为歉。”
荐举不受,似可理解,这白花花的银子居然也不受,就未免有点太迂执了。这样不要名利的迂执人,茫茫人世能有几个?身为执掌名利的朝廷命官,对于伸手索求,甚至不择手段索求名利的人,不能让他得逞。而对于那些真为国家做事却淡泊名利的人,也不能让他受委屈。这才是头脑明白的官员之所为。想到这里,张之洞正容道:“仲子兄,你不忮不求,真令我钦服,但这五千两银子各有依据,你且听我说清楚。首先,这其中两千两,不是送给你的,而是送给秋菱的。秋菱是你的娃娃亲,也是我的儿女亲家。她遇到这等喜事,我这个做亲家的不能不有所表示。这两千两银子是我的贺礼,给她置办衣物的费用。你无权推辞。”
桑治平知道这是张之洞的随机应变,但也确实不好拒绝,遂笑了笑,点了点头。
“在你光绪十一年主掌幕府日常事务时,我要给你每月加一十两银子的薪水,你没有同意,但我已命账房,每月支出,给你存在南洋钱庄,此笔银子连息钱在内共二千五百八十两。第三,我兼署江督,朝廷给了我兼薪,你当然也应兼薪,这一年来的兼薪共计三百六十两,这几笔银子加起总共四千九百四十两,另外六十两是我送你的路费。所有幕友回籍都有路费,你自然也不能例外。仲子兄,你说这五千两银子你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桑治平笑了笑说:“难为你一片好心。这样吧,你把存钱庄的二千五百八十两银子依旧存着,算是我捐给幕府的银子。今后若遇到哪位幕友有困难之事,需要银子的话,你代我作主,或二百,或三百地送给他们,其余的那二千四百二十两银子我收下。”
“好,好,就依着你吧!”张之洞苦笑着说,“第二,我想请你离开督署之后也不要息居林泉之间不问国事。你以旁观者的身分冷眼观看天下局势,如有大事,请你随时给我以指点。我给你十个有湖广总督关防的火漆信函,这是我平时巡视各处随身所带的密函,你可以交给所在地的县州以上的衙门,他们会连夜加快递给我,不会误事。这件事,请你务必不要推辞。”
桑治平凝神答道:“好,我接受了。只要我认为应尽快告诉你什么,我会动用这些宝贝的。”
“好!”张之洞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你今后务必多多保重。”
“香涛兄,请你也务必要为国珍重。”桑治平深情地注视着这位因丧子而显得更加憔悴苍老的总督说,“你这几个月来也明显地老多了,你一身当五省重任,可谓朝廷的江南柱石,你千万不能病倒。近来吃饭睡眠都还好吗?”
“吃饭尚可,睡觉比以前差多了。这个把月来连午睡也不敢睡了。”
“为什么?”
“中午一睡,夜里就更难人眠。但中午若不睡,这一个时辰也不知怎么打发,心里总是郁郁闷闷的。”
桑治平突然间有了个主意:“假若有一个极博学又善言辞的人,每天中午到府里来陪你说说话,帮你打发这一个时辰如何?”
张之洞说:“到哪里去寻这样的人!不瞒你说,我自离开京师外放这些年来,像潘祖荫张佩纶那样既博学又会说话的人还真没遇到几个。江宁附近有这样的人吗?”
“有。”桑治平想起一个人来。“钟山书院有个教习,诗做得好,品诗更精当。有次我去书院看主讲蒯光典,恰遇他也在。听他与蒯光典谈前贤今人的诗,颇有点咳唾成珠的味道。”
张之洞说:“钟山书院还有这等人才,他叫什么名字?”
桑治平答:“他叫陈衍,学子们都称他石遗先生,福建侯官人。”
张之洞喜道:“原来陈衍在钟山书院,近在咫尺却不知!”
桑治平说:“你认识他?”
“我没有见过他的面。三年前,林赞虞御史外放昭通知府路过武昌时来看我,我见他的纸扇上题了三首绝句,便借过来看。诗写得很不错,下面落款为‘陈衍’二字,便问陈衍是什么人。他告诉我是他的同乡,有闽中第一诗人之称,我那时就想见见此人,想不到他也在江宁。就烦你带个口信,请他明天中午到督署来,我听他谈谈诗。”
桑治平起身告辞,张之洞久久地握着他的手,说:“什么时候离开江宁,早两天通知我,我要和全体幕友为你饯行。”
桑治平感激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陈衍来到督署,巡捕将他带到正在湖边观鱼的张之洞身边。张之洞见陈衍四十左右年纪,一身旧布长袍,脸上架了一副黑框大眼镜,浑身上下,十足的学究模样。
待陈衍坐下后,张之洞随口问道:“你来钟山书院多久了?”
陈衍答:“快三年了。”
“什么出身?”
“光绪壬午科举人出身。”
“喔。”张之洞点点头。“先前作过些什么事?”
“一直在福州闽江书院任教,因蒯山长相邀,大前年来的江宁。”
张之洞眯着两只显得昏花的眼睛,将陈衍仔细看了一眼,说:“知道我召你来督署做什么吗?”
“听蒯礼卿说,大人想听我谈谈诗。”
张之洞点点头。
“但不知大人想听卑职谈诗的哪些方面?”
张之洞懒散地松了松袍带,说:“中午这一个半小时,老夫想轻松轻松下,听说你博学善言,于品诗极有见地。你就在老夫面前品品诗吧!拣你最拿手的说说,就像那些唱曲子的人一样,先唱精彩的。”
张之洞的这个比喻令陈衍颇为不快:怎么能将我这个“八闽第一诗人”与唱曲子的人相提并论?本想拂袖而去,但又不敢得罪这位总督大人。倘若他怪罪下来,撤去书院教习一职,那一家老小如何度日?陈衍决定干脆在这位目中无人的总督面前放声高论一番,让他看看我石遗先生的学问,下次还敢如此轻薄否?
“那卑职就随随便便说了。”
“你说吧!”张之洞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鼻烟壶,在鼻子底下来回嗅着。
“自古以来,学士才子都想做好诗,但很难,也都想品诗鉴诗,但更难。比如孔门弟子三千,贤人七十,夫子能与之说诗者,也不过子贡、子夏二人而已,就连长于文学的子游都进不了这个门槛。如何品诗呢?孟夫子有句话说得好,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然则知人论世谈何容易!故古今诗话汗牛充栋,能有传世价值者,不过百中之一罢了。卑职有意为《石遗诗话》已在十年之前,拟以四十年成此巨著,若天假我以七十中寿,则此书可成。”
张之洞笑了笑,说:“你打算用四十年时间来写你的诗话,其志可谓远大。你已有十年的准备了,想必心得不少,能向老夫透露一星半点吗?”
陈衍想了想,说:“说诗标举名句,其来已久;诗话之起,实由此。当年谢安与子侄辈闲时论诗,谢安说,你们各举《诗三百》中两句自认为最好的诗来。侄谢玄说,我最喜欢的两句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侄女谢道蕴说,最好的应属‘吉甫作诵,穆如清风’。谢安说,你们说的都不错,但依我看,最好还是‘汙漠定命,远猷表告’二句。后人说,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品诗其实是在品自己。谢玄是大将军,常年外出征战,故对羁旅物候感触深。谢道蕴是女人,性情温和,故喜欢清风明月一类。至于谢安,肩负宰相重任,宏谟远猷,自是他的向往。”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刚才这个故事,用来说明你的品诗实为品自己,很是妥帖。你说诗话原于标举名句,看来你对名句颇有研究,说说你的体会吧!”
陈衍说:“依我看,诗中名句,以状景为多。这多半受钟嵘《诗品》的影响。他举了四句诗:‘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高台多悲风’,‘思君若流水’,说这些诗句都是即目所见,并非出自经典。在他的倡导下,诗人多在状景上下功夫。唐人善此道,故诗中名句多,宋人偏重情理,相对来说便少些。”
张之洞说:“你这说法偏颇了,宋人诗中也有很多写景的名句,如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东坡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陈简斋的‘客小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难道不都是状景的名句吗?”
陈衍想,世人都说张之洞偏爱苏东坡,因苏东坡而偏爱宋诗,看来此说不假。于是笑了笑说:“大人所举,的确为宋诗中状景的名句,两宋诗才辈出,像苏黄辛陆等人,皆诗界巨擘,岂能说宋诗中无写景名句,只是相对于唐诗来说略逊一筹罢了。至于宋诗中的情理之佳句,又远过唐诗,不说别的,仅朱熹的两句‘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便有多少可细味之处!”
张之洞在办洋务的这些年里,时常想,洋人的学问与中国的学问,不应该对立,两者可互补短长。如果能融合起来,那就最好。陈衍吟诵的朱夫子的这两句诗,突然间给了张之洞以启示:若将洋人的学问看作新知,中国的学问看作旧学,那么早在朱熹那里就已经融合了:切磋旧学能使学问精邃,培植新知,则学问便更加深湛。
他不再与陈衍辩难了,转而以平等之态问道:“曾听人说诗贵风骨,也重色泽,足下专于品鉴,于此可否有说?”
陈衍说:“大人此说极有意思,诗人不但可以风骨别之,亦可以色泽别之。”
“试为老夫一别?”
陈衍沉吟片刻说:“此种色泽,非寻常脂粉之色,乃天然之色,为花卉、山水、彝鼎图书种种之色泽。王右丞如金碧楼台,陈后山如淡淡靛青,黄山谷则赭石加朱砂,陈简斋好比山茶腊梅。至于吴波不动,楚山丛碧,李太白足以当之;木叶微脱,石气白青,孟浩然足以当之;空山无人,水流花放,韦苏州足以当之川……”
陈衍兴致大发,越说越得意,不料张之洞插了进来:“粉红骇绿,韩退之足以当之;萦青缭白,柳子厚足以当之。”
陈衍先是一愣,随后快乐地大笑起来,连连说:“大人真捷才。大江白浪,山高月小,苏东坡足以当之……”
“算了吧,我看你一口气可以把唐宋各大名家尽涂上花花绿绿的色彩,也不知他们认可不认可。”张之洞快活地笑了起来,话中虽有讥嘲之意,眼里却是赞赏之光。他边说边起身道:“我要去办公了,今天谈得很愉快。你今后常来我这里做做客,我乐意与你谈诗。”
陈衍忙说:“谢大人的厚爱。”
“据说你博学多识,佛学禅义你懂吗?”
陈衍突然想起昨天答应一个人的事来,机会这不就来了吗?他忙说:“卑职对释家向无兴趣。大人要听释氏之学,近日钟山书院来了一位大名人,他对此亦有研究,不妨叫他来陪大人说说。”
“这个大名人是谁?”
“他就是今春在京师闹公车上书的首领工部主事康有为。”
“噢,康有为到江宁来了!”
张之洞对康有为并不陌生。早在粤督任上,他就收到由翰苑朋友张鼎华转来的康有为的一封信,康建议在广州开办一个译书局。张认为这个建议不错,便叫梁鼎芬去见康。梁带回康开列的一大堆西洋书目,认为都在翻译之列。张有意让康来主持这个译书局,但不久,他就奉调湖广,此事也就作罢了。
“你明天陪他来见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