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半生荼蘼,半生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谢国琴 本章:第二十章 半生荼蘼,半生寂

    我们在生活中常会感叹:如果当时做什么积极一点,也许过得更好,或者说,如果当时没那样做,今天就不会是这种局面……如果,既是一种美丽的愿景,也是一种忏悔。可人生,毕竟是没有如果的,不可以从头再来。但人生的航船,却需要希望来支撑,反思做桨。只不过,仓央嘉措的“如果”,不是他能左右的。

    如果说仓央嘉措从三岁被找到开始,就作为灵童,接到布达拉宫中长大,他可能就不会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或者说,如果他一直生活在他快乐的家乡,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清规戒律,阻止他爱的火苗。

    仓央嘉措的父亲是藏族人,母亲是门巴人。在他们的文化中,真情是浸润人们心灵的力量。

    门隅地区的首府叫门达旺,达旺是达登旺波的简称,在门巴人的传说中,达登旺波就是太阳的名字。在这个阳光照耀的地方,流传着许多门巴人的爱情故事。相传,在清明透彻的湖水中,走出了一位俊朗的少年,他以月亮为弓,以流星为箭,将定情的靴带,射向他爱慕的姑娘。又有传说,仙女下凡的贫家姑娘卓瓦桑姆,与国王呷拉旺布一见钟情,但遭到了王后的迫害,最终真情战胜了邪恶,使有情人终成眷属。

    仓央嘉措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自由、浪漫、真情,这些美丽的故事滋养着他。即使做了活佛,他也不可能从对这些传说的憧憬中,剥离出来。懵懵懂懂的情愫,在他心中暗暗涌动。

    于是仓央嘉措恣意地享受着他和于琼卓嘎的爱情。此时他们的感情正急速升温,就像沸腾的开水一样热烈。

    尽管他们约会有了固定的场所,可是这世界毕竟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爱情的枝蔓,已不知不觉地爬过了墙。树大招风,叶大招虫,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人,变态地追求着对于新奇的偏爱。他们四处捕风捉影,敏锐地观察每一个他们好奇的细节。这对俊男靓女,必定成为他们眼中的猎物。隐秘的恋情,终于还是在各种机缘巧合下,传到了桑结嘉措的耳里。

    听到仓央嘉措的新恋情,桑结嘉措感到一阵头疼。作为傀儡,桑结嘉措认为不应该将他束缚得太紧。他毕竟是一个向往自由的青年,而且又有着敏锐的政治觉察力,一旦自己给他的压力过大,他担心这青年会反过来对他不利。虽然他知道仓央嘉措不是自己的对手,但不走到那一步,总是好的。

    所以,当仓央嘉措提出要去射箭,要去市集,桑结嘉措没有做太多的反对。只要他不管政治,不管那些不该他操心的事,就好。他甚至在布达拉宫的后面,开了一个小的侧门,以方便换作俗装的仓央嘉措进出。虽然他知道,仓央嘉措出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但他只以为那是年轻人的玩心在作祟。他不曾想过,仓央嘉措内心多情的种子,已经在布达拉宫俯瞰的世界里,生出了根,发出了芽,甚至开出了花。那花甚至招摇着,傲视世人的眼光。

    桑结嘉措的心中有些后悔,如果能把他管严实点有多好。当初他还曾为解决了仓央嘉措的初恋问题而洋洋得意过,放心大胆地管理他的政事去了。可谁知道,仓央嘉措心里的情感,竟是飘浮在大海上的冰川,露出来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潜藏了起来,等待着显露的那一天。

    桑结嘉措叫来了服侍仓央嘉措的仆人,他想知道,仓央嘉措这段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仆人带来的,不仅是仓央嘉措留恋尘世女子的消息,更有他写的一首首情诗。耐着性子,桑结嘉措翻过那些诗笺。不可否认,这个青年有写诗的天赋。即便是他这个学富五车的学者的诗,也不如他的诗来得清新自然,感人心肺。其中有些诗,他也听过,这些诗正传唱在拉萨的大街小巷,滋润着易感的藏民们的神经。他也曾为此唱和过,为其中的几首拍手叫绝过。可今日不同,今日他看到的,是危机。

    他不但知道了仓央嘉措的热恋,就连之前的荒唐恋情,也一并知道了。原来仓央嘉措的心,早就不在布达拉宫了。他的心,是眷恋树枝的小鸟,扑腾在尘世,不愿意高飞。如果再不把他约束起来,他一定会闯下祸端。

    桑结嘉措不会轻易地将仓央嘉措的“离经叛道”公之于众,这是在拿他的政治生涯作赌注。但他更不会允许仓央嘉措的恣意妄为,以免引起影响他政治生涯的事端。

    可是,他虽然是独揽实权的第巴,但仓央嘉措还头顶着六世达赖的头衔。他不能强硬地要求,更不能纵容,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进山静修一段时期。也许,静修能让他热恋的感情,冷却下来。

    进山静修是佛教修行的一个传统。佛教认为,尘世是污浊的,有很多的物质,它们将带来无数的欲望。如果能将人与这些物质化的生活分离开来,让人习惯低物质的生活方式,人就能渐渐地学会用心去观看世界,而非单单用眼。

    所以,从古印度开始,就有很多苦修的法师。他们进入深山中,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度过一个个孤独的修行之日。在这期间,他们大多静坐着参悟人生世事,不事劳作,也不谋求食物。在严重缺乏物质的境况中,去寻找心灵的顿悟。

    比这样的静修更决绝的,是于空寂中舍身的法师们。这些法师常常有很高的德行,他们的修行亦抱着一个很大的宏愿,即是要造福众生。他们的修行,可以让他们忍受饥饿,最后甚至保持着坐姿在洞中圆寂。他们的身体不会腐朽,他们发誓,要用此后千百年的时间,来守护眼前的尘世。

    可对于仓央嘉措而言,别说用真身木乃伊的方式来守护尘世,就连进山静修,在他也是一个痛苦的抉择。他的心不在山野,而在尘世。

    仓央嘉措的俗缘未了。他为了去尘世而保留的头发,把俗世也紧紧地捆缚在了他身上。他与俗世脱不了关系,他怎么可能去进行真正的修行?要他和心爱的姑娘分开,就像硬生生地,把缠在树枝上的牵牛花藤蔓扯下来一样生疼。

    可是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是僧人,就应该修行;他是达赖,就应该断绝尘缘。此时,他的爱情面临着选择: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曾缄译)

    左边是命中注定、自己没得选择的法缘,右边是难舍难分的姑娘。这人生的路口,让仓央嘉措肝肠寸断。

    对仓央嘉措而言,佛始终是住在心里的至尊,他对佛的敬意,一直没有改变。他只是不喜欢作为活佛的生活,但要他完全舍弃佛的存在,却是一件割他心的事。他甚至幻想,如果她也遁入这空门,与他作伴,他又有何怨尤。即便和她去到最幽闭的山谷,也是无怨无悔的:

    倘我意中人,

    绣佛青灯屋,

    我亦无留连,

    遗世避空谷。(刘希武译)

    可这样的想象,也不过是空想。先不说,他还不敢将自己的身份告知她,就算她真入了佛门,也很难与之朝夕相处。佛门自有佛门的规矩,哪容得这男僧女尼私相授受。

    要想得“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世间双全法”,只有在红教才办得到。他既然身为黄教的宗主,就已经不可能找到双全之法。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却不可兼得,非此即彼的窘境,常常让我们无所适从。可当人们左右为难之时,却有灵性自有心思。当佛祖面对这样的选择时,他会如何做?他曾经也有过挣扎。面对富庶美满的生活和出家修行之路,他也迷茫过,但他寻着心的方向,知道他向往的,是寻解救众生的路途。面对苦修还是云游之路时,他也迷茫过,但他寻着心的方向,知道苦修的路不通,他尚需去游历,感受更多的世事变幻,方能有所顿悟。面对驻世还是涅槃时,他也迷茫过,但他寻着心的方向,知道涅槃方能让人们自寻解脱之路。

    鱼和熊掌,都可以是心中所愿,但什么才是心最向往的方向,只要用心地看自己的心,当可明白。能顺心而行,不被选择所碍,亦是智慧。

    仓央嘉措生于凡尘,他的心当然属于凡尘。佛法无边,但对于仓央嘉措来说,毕竟是虚无缥缈的一丝清风,只能感受,却不能抓住。只有现实爱情的温度,才让他沸腾。可现实虽然那么近,却又遥不可及得那么远。这无可奈何的愁绪,只能化作诗篇:

    恋人长得俊俏,

    更加情意绵绵。

    如今要进山修法,

    行期延了又延。(高平译)

    进山修行的计划,被仓央嘉措用各种理由,拖了又拖。他如何舍得离开这个地方?虽然布达拉宫曾是他最不愿意逗留的处所,但比起遥远而寂静的山林,这里却好过千倍。在这红山所俯瞰的地界,有他爱的姑娘,他的心被拴在了那里,去哪里都不会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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