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执迷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谢国琴 本章:第二十二章 执迷

    生命的绽放无声无息,变化莫测的境遇,却折射出它的张力。敞开呼吸,吮吸着充盈的生命之息。看那翠绿的叶儿,泛着泽泽莹光,鲜嫩出尘。也许,对于阳光雨露的执迷,让它总保持着敞开接纳的姿态,仿佛要装下整个世界。

    这份执迷,让人相信,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你神魂颠倒,思念无度。她的一颦一笑,他的一言一行,总是情牵着你,就算过程有累、有疲惫,结果不知是喜是悲,亦可以使人如飞蛾扑火般地,执迷追求。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阳光雨露。自由和随性,也许就是仓央嘉措一生执迷的光与露珠。他的出生,让他成了禁锢在“金顶”的金丝雀,注定在追求自由和随性的路上,有许许多多的关卡。

    虽然仓央嘉措拒绝受格隆戒的态度始终很坚决,但醉心于政治的第巴桑结嘉措,怎会让任何一件事情,毁了他精心经营的前程。回到布达拉宫之后,他开始千方百计地阻止仓央嘉措下山与情人见面。

    虽然第巴桑结嘉措掌握着政治实权,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要求六世达赖。他不能够总是拒绝活佛不算过分的请求,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的人,掌管通往尘世的那个小门的钥匙,并派人随时跟随着仓央嘉措。

    想那掌管钥匙的小喇嘛,既是惊恐,又是惊喜。惊喜的是,尊贵的第巴交给他如此重要的任务,离升官发财也许就不远了吧。然而,他又在担心,他要负责的,是更加尊贵的活佛的出入,如果哪天惹怒了佛爷,将是什么样的后果?经过重重分析之后,他把天平倾向了第巴。毕竟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西藏真正的统治者,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而是第巴桑结嘉措。

    这对于仓央嘉措,这已经是很大的宽限了。至少他还可以从小门出去,练习骑马射箭,不用整日对着枯燥的青灯经文。但在仓央嘉措的心里,他却仍然受着煎熬。他把当日在扎什伦布寺门前对五世班禅的话,当了真,他真的认为自己已经退戒了。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反正他自己相信了这一点。

    他开始在布达拉宫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他再不把僧袍穿在身上,一身俗袍地在布达拉宫中随意走动。他不再进入佛堂念经,寝殿里的经书,也被统统请了出去。他不再掩饰已经长长的头发,似乎那倒成了他独特的标志。在这个住满僧人的城堡里,他倒像足了一个世间的俗人。

    最快乐的,是他可以每天约好友去后面的水潭射箭、嬉戏。塔坚乃还带来了他在拉萨认识的朋友,他们在这里欢歌,林卡里飘出了欢娱的声响。很快,拉萨的人都知道了这里,他们更爱来这里。他们知道,这里有一个和善的贵族青年。他不仅用美酒美食款待来这里的朋友,还用真挚的心和和善的笑容,对待每一个人。

    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看到他们欢快的眼神,仓央嘉措的心也快乐着。仓央嘉措决定,为这些善良可亲的民众们做一件事。于是,一道以六世达赖名义发布的命令传布开来:六世达赖,将迎请墨竹赛钦和八龙,来布达拉宫后的水潭,并将其供奉在北潭水中,以赐福给来这里游玩的民众。

    消息传得很快,拉萨的民众都欢呼了。他们爱那远在高高红山上的六世达赖,虽然他很少露面,虽然只能远远地瞻望他,但他们能感受到他的爱,能感受到他对他们的关怀。

    更多的人涌到了这个水潭。八龙被供奉在潭水中后,这里便有了一个名称,叫龙王潭。这里也成了,拉萨近郊最著名的休闲娱乐地。

    现在,仓央嘉措可以自由地哼唱情歌了。但最大的问题是,他没有机会见到心爱的于琼卓嘎。不管他表现得多世俗,他始终还是这金顶上的金丝雀。桑结派来的随从像苍蝇一样跟随着他,怎么也摆脱不掉。他甚至使出了他很少使用的“威严”,却依然无济于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生命里,我们时常遭遇不如意。张狂无度的年华,恍然一梦,四面楚歌的现实让我们措手不及、无可奈何。长夜漫漫时,我们期待启明星点燃似锦的朝霞;久旱不雨时,我们呼唤甘露降临,滋润干涸的土地;满目黄沙时,我们渴望点染生命的绿洲。

    有人说:“当得意时,应准备一条退路;当失意时,要寻找一条出路。”智慧的人,在险象环生的绝路面前,总是会自如支配自己的毅力和智慧,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如果六世达赖不是仓央嘉措,故事的结局可能就停滞于此了。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骨子里流淌着倔强。他不仅遗传了阿爸的睿智,还有父亲“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著。终于他逮住了一次机会,趁掌管钥匙的喇嘛不注意,用一块糌粑印下了钥匙的模型。他让好友帮忙,复制了一把同样的钥匙。就这样,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可以自如地出入小门,偷偷地去那街头的酒肆,与心爱的姑娘约会。仓央嘉措靠着自己的智慧和不放弃,为自己的自由和爱情,赢得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相见时欢。

    我们只能想象,这对亲密恋人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激动,像久旱降甘霖般滋润,像严冬里的新阳般温暖。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久别,是无尽的煎熬。别后的重逢却像是一道清风,扫去了所有思念的阴霾。

    依然在那街头的酒肆里,他还是宕桑旺波,心爱的姑娘就坐在自己身旁。她盈盈动人的脸庞,和美酒一样令人陶醉。除了诗歌之外,恐怕没有别的可以描述他的心情。

    纯净的水晶山上的雪水,

    铃荡子上面的露珠,

    甘露作的美酒,

    智慧空行母当垆。

    和着圣洁的誓约饮下,

    可以不堕恶途。(高平译)

    空行母,梵文音译为“茶吉尼”,意思是空中行走的人。在藏传佛教中的密宗中,空行母代表着智慧和慈悲的女神。对于仓央嘉措的“大逆不道”,恐怕平凡的人们难以接受,只有参悟透一切的飞天仙女,才能用她的慈悲包容他的恣意妄为,才能用她的智慧理解他对爱情自由的渴望。

    于是,仓央嘉措把为他当垆的恋人,当做了充满智慧的空行母。他们之间的誓约是圣洁的,他们喝的酒是纯洁的。虽然他们之间有着男女的情意,但在这一切的纯粹之下,这样的感情亦是神圣的。所以就连仓央嘉措自己也相信,这样的感情美好得,不会让人堕入恶途。

    事实上,在当时的西藏,那些当垆而沽的女子,大多有妓女的身份。她们卖醉亦卖笑,让人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那些秦淮岸边的莺歌燕舞们,亦是如此。她们中亦有为爱不惜一切的真女子,她们的心亦可如仙女一般地纯洁。

    仓央嘉措的“破戒”,并不是为了成佛而刻意去经历磨难。他所执迷的,是现实自由的世界里的欢声笑语,而并非追求那些他不感兴趣的空灵境界。这个敢于对权贵、对礼教说“不”的小伙子,对于唾手可得的名利淡然弃之,毅然决然地追寻那最真实的幸福。但他的这一真性情,却将在未来,被认为是对世间最大的关怀。

    我们很难说这样的褒词是如何生发的。至少我们可以理解,没有一副真性情,哪里会有大的成就。当年释迦牟尼还是王子时,如果没有一副关爱世间的真性情,如何会去寻找为世人破除一切苦难的方法?如果他成道之后,没有继续保持那份真性情,如何会殚精竭虑地将自己的智慧传播于人间?那口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地藏王菩萨,他的那种执著,不也是一种真性情?

    或许佛教所传达的正是一份真,正是这份真,在引领世人去看清世间的真相;正是这份真,使世人学会去保持真我。也正是这份真,让仓央嘉措的感情,淳朴而圣洁。

    仓央嘉措在爱的海洋里,沉醉了。他尽情地享受着,情爱的欢愉。通常,他会乘着夜色溜出布达拉宫,去到恋人的家里,直到天亮才回来。他不舍得怀抱里的那一团软香,那是他魂牵梦绕的伴侣:

    白昼看美貌无比,

    夜晚里肌香诱人;

    我的终身伴侣啊,

    比鲁顶的花更为艳丽。(高平译)

    他的身心都沉醉在那花一般的美艳中,不能自拔。他多想多逗留一会儿,可他知道,他仍然应该给第巴以起码的尊重。

    第巴虽然管束着他,但是对他尚还有情。第巴是把他当了傀儡,可待他还不错。他亦知道自己的恣意妄为让第巴非常为难,可他已经管不住自己,他的身心都留恋这个温软的处所。所以至少,还是给第巴留一点面子吧。

    每夜,他都秘密地去偷欢。知道的,只有守在那通向尘世的小门旁的老狗。那老狗许是吃了仓央嘉措给的食物,每每见到他,只会摇尾示好,而不会汪汪大叫。仓央嘉措总是欣喜地摸它的头,对它说:

    胡须满腮的老狗,

    比人还要乖;

    别说我夜里出去,

    天明时才回来。(高平译)

    在这令人心醉的每一天,唯一让他感觉遗憾的,就是无法给他心爱的人一个名分。对于普通人来说,给心爱的姑娘一个名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然而对于六世达赖来讲,却是他一生的难事。每每想到此处,他心中便生出千丝万缕的怅惘,和剪不断、理还乱的迷茫。

    在誓言面前,他如赤子般忠诚;在波谲浪诡的现实面前,他多多少少有一些张皇。现实并没有因为仓央嘉措对爱情的坚决而有所改变。流言蜚语像是春雨后的野草,疯狂地生长蔓延。滚烫的誓言,完全褪去它的热度。现实的洪流,正在不远的山间盘踞。

    他应该可以预感到一些不祥,可是善良单纯的他,却宁愿忽视掉这个世间的邪恶。可这善良,给他带来的,却将是无尽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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