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青海省化隆县的夏琼寺,有一个名叫波且扎西的少年喇嘛,每天天不亮起身,洒扫庭除,煮茶烧饭,伺候他的师傅和别的活佛喇嘛洗漱用膳,然后自己匆匆吃几口糌粑,便去那因多年失修而脱落了壁上彩画的经堂盘腿而坐,或跟着师傅学课,或跟着众喇嘛诵经。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寺院突然失去了清静,先是来人推倒佛像,后是来人捣毁庙堂,忽一日来了更多的人,要把所有僧众抓起来批斗游行。
师傅推他一把说:“你人小,人家不注意,还不快跑?”
他说:“我往哪里跑?”
师傅说:“往家里跑。”
他说:“我没有家。”
师傅说:“我知道你姐你哥你父母六〇年都饿死了,寺院就是你的家,看现在这阵势,你只能往西藏跑了,西藏才有清静的寺院也才有你的家。”
波且扎西偷偷离开了他从五岁失去亲人后就开始做喇嘛的夏琼寺,朝着师傅指给他的方向往西而去。他一路化缘一路走,半年以后来到了西藏拉萨。然而,拉萨也已经是“文化大革命”的波及地了,根本就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有的寺院跟夏琼寺的遭遇差不多,有的寺院紧锁了大门,里面静静悄悄没有经声,外面冷冷清清不见香客。在整个拉萨,他没有看到一个穿红衣袈裟的人,活佛和喇嘛都被驱散了,都淹没到俗人俗世里头去了,也没有找到一处能够接纳他的供养三宝的地方。他在拉萨街头流浪了一个月,又用半年多的时间,一路化缘一路走,回到了家乡化隆县。化隆县的夏琼寺已是人去庙空,一片残破景象。他躲进已经没有了佛像的经堂,止不住地号哭起来。
哭声引来了一个人,那人吃惊地说:“这不是波且扎西吗?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你去哪里了?”
他抬头一看,见是个熟悉的香客,正要回答,那人又道:“快走快走,别叫人家看见了,现在没有人待在寺院里,一进寺院就成牛鬼蛇神了。”那人一把拉起他,慌慌张张离开了夏琼寺。
拉他离开夏琼寺的是大巴河林场的汉人李春发。李春发说:“你就跟着我去林场侍弄树木吧,别人问起来,你就说你还俗了,再也不念经了。”从此他便成了大巴河林场的一个少年临时工。
林场场部的墙边有个一人深的土坑,他在坑沿上搭起枯枝,覆上茅草,把李春发送给他的草席和铺盖一铺,那便是家了。步出家门,往前一百米,就是大巴河的乱石滩。
李春发说:“这乱石滩就是你的了,你就在乱石滩上种树吧,种多少算多少,林场食堂管你的吃喝,一个月再给你三块钱的工资。”
他说:“我不要工资,我多吃点饭成不?”
李春发说:“食堂是管饱的,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工资还是要给的。”
他说:“那我就给林场好好干。”
五个月之后,乱石滩上的石头没有了,变成一抹平坡了;第二年又有了几畦绿茸茸的油松苗和两亩扦插在土塄上的青杨苗。油松苗和青杨苗似乎是转眼长大的,很快就是翠绿一片了。
李春发对别人说:“波且扎西过去是寺庙里的人,会念经,他一念经观音菩萨就知道了,观音菩萨给了他一些宝水,宝水泼到哪里,哪里就会密密麻麻长出树木来。”
果如其言,乱石滩上的树林年年扩大,等到波且扎西十六岁的时候,这片树林已经由最早的几亩变成了一百六十亩,树种也不断增加,除了油松和青杨,还有了落叶松、云杉、扁柏和新疆杨。人人都吃惊,这波且扎西怎么这么能耐,只要经过他的手,不管什么树都会疯了似的往粗往高里长。而对此,波且扎西本人并不觉得。他只知道天一亮就起床,干馍就茶填饱肚子,然后进树林,平地,挖坑,栽苗,浇水;中间除了去林场食堂吃午饭和晚饭,他是从不休息的,直干到星光满天,万籁俱寂,才会回到他在树林中间给自己盖起的那座土坯房里,一觉睡到天亮。
时间不居,转眼又过去了十多年,乱石滩上的树木越来越高,林子越来越大了。随着气候的变化,几十里以外的夏琼寺里又有了青灯佛塑、经声梵音,被驱散的活佛和喇嘛们陆续回来了。波且扎西的师傅还活着,听说徒弟在大巴河林场种树,派了人来叫他回寺里念经去。他把树林交给了李春发,自己回到了夏琼寺,一边念着经,一边想着自己一手种起来的树林子。然而念了一个星期,他就坐不住了,跑回林场想看看那些树木,一看就生气,就发誓再也不走了。他看到自他离开以后,他的树林损失了许多,有被人盗伐的,也有被牛羊啃坏的。
他央求李春发专门去了一趟夏琼寺,捎话给他的师傅:“念经是积德,种树守林子也是积德,师傅你就让我守着树林子积德吧,我不回寺里去了。”师傅理解他,再也没有打发人来叫他。
他又开始在乱石滩的树林子里迎日送月、熬冬盼春。不同的是,他发现随着农村土地承包制的落实和私有化程度的提高,钻进树林盗树和放牧的人越来越多了,他除了继续种树和养树,必须花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来对付这些破坏林木的人。
1983年夏天,在临近大巴河的一片落叶松林边,在半个月亮爬上来的时候,波且扎西被五个人摁住了,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扭胳膊的扭胳膊,因为波且扎西从林子里赶跑了他们的一群牛,又逮住了一头,要牵去林场按制度罚款。
这几个人当然不依,夺回了牛,又死摁着他逼问道:“以后你还罚不罚款了?”
他说:“当然要罚,我还怕你们不成。上个月从西宁来了几个大干部,一人手里攥着一杆枪。我说你们打掉鸟儿的一根毛我都不答应。有人不听,端枪就要瞄准,我扑过去就把枪口堵住了,夺下那人的枪,交给了林场。林场罚了他一百块。大干部的钱都能罚,你们的钱为什么不能罚?快放开我,我波且扎西是夏琼寺的喇嘛,我浑身都是法力,你们几个算啥,敢把我怎么样?”
有人说:“我们都是大巴河对岸的,也算是你的乡亲,你六亲不认,我们今儿要你的命哩。”
波且扎西说:“你们这些人,脑子钝得就像斧头背,就是要了我的命,林子也不能随便让你们糟蹋,林子是佛爷的,是佛爷给人间的福报……哎哟,我的胳膊,疼死了……好我的兄弟哩,快放开。”
“那你说,还罚不罚款了?”
“哎哟,不了,不了,不罚款了。”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松开了手。波且扎西爬起来,甩了甩胳膊,忽地跳出了包围圈,跑前几步,从地上捞起一把铁锨,急转身,大吼一声扑了过去。
“他要拼命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几个人一阵紧张,拽着牛,拔腿就跑。波且扎西骂骂咧咧紧追不舍,一直追过了树林,追到了河里。他们是趟河而来的,自然要趟河而去。可是谁也没想到,河水变了,比他们来时变大了,似乎大了好几倍。
有人说:“哎哟妈呀,这样深。”接着就扑腾起来,他大概以为自己的那两下狗刨是可以渡过深水到达对岸的,但水不光是深的,而且是急的,他被冲走了。月光下,人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黑色头颅迅速消逝在下游的浪峰里。剩下的四个人赶紧回到了岸上,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人的名字。
波且扎西愣怔着,问道:“是不是冲走了?”
那几个人说:“放你的狗屁,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冲走?他是回家去了。”
波且扎西说:“那就好,那就好,你们快回去看看,看家里有没有他。我这里求你们,以后你们千万不要再来林子里放牛放羊了。”
几个人牵着牛逆河而上,寻找过河的桥去了。
以后的事情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林场的人说,波且扎西把一个进林子放牛的人追到河里淹死了。波且扎西吃了一惊,跑去问李春发:“真的死了?”
李春发说:“真的死了。”又说:“这些日子你小心点,死者全家要来跟你算账哩。”
波且扎西说:“算什么账?”
李春发说:“以命换命呗,听说铁锨已经准备好了。”
波且扎西说:“那我就等着。”
他就那么老老实实等着,等着被死者的全家狠打一顿,打断他的腿,打折他的腰,或者就像李春发说的那样,用“以命换命”的理由一铁锨拍死他。这一等就把夏天等没了,也把秋天等过去了一大半。落叶松黄了,青杨和新疆杨黄了,满地的草更是一片金黄。油松、云杉、扁柏虽然还绿着,但显然已不是水灵灵的而是枯巴巴的了。波且扎西已经把“以命换命”的事儿抛在了脑后,照例干他想干的,在林子四周栽上蒺藜,防止牛羊马骡进来吃草啃树;又翻新了自己那间已经住了十几年的土坯房的房顶——盖了一层新鲜干爽的茅草,上了一层水浸不透的房泥。他高兴地对李春发说:“明年春天肯定不会漏雨了。”
但是春天没有到来,而且对波且扎西来说,春天永远不会再来了。或者说,对春天来说,波且扎西已经不再是一种存在了,包括他的土坯房,包括他那用生命的全部一树一树培育起来的整个树林子。是火灾,是放火烧林的那种火灾。林场的李春发说,当大火烧起来,当风把火焰从这棵树送到那棵树,当救火已经不可能的时候,波且扎西没有跑,他就像在夏琼寺里念经一样盘腿坐在了土坯房里,任凭火焰烧着了房顶上新鲜干爽的茅草,烧着了他自己——他平静地坐化了。这样的死让人想到涅槃,想到佛在告别人世时所具备的那种超越于生死之上的境界,想到成佛之道对火的钟爱是自蹈也是宿命。然而,毕竟波且扎西是追撵过人,并让那人在惊慌失措中走向了黄泉的,不管他有多么正当的理由,那人的死于非命对他永远都是一个阴影,只要他活着他就得为此忏悔。
死者家人过于激烈的报复肯定是会惊动法律的,一切公正的法律都应该与佛道监察人世的光焰明锐之金刚杵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波且扎西,定论是早已有了的,曾有佛言:“其造化介于黑白二业之间,不可断为善,亦不可断为恶者,若其自觉于世无愧,坦然归寂,亦可往生净土,不受轮回苦。以往一切经均将此漏记,故曰无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