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数十次来到青海湖边,每一次来都会让我浮想联翩。我有时会把这些想法记下来,时间长了,就是厚厚的一沓。闲来审视,发现这些没有什么明确目的的文字也还不是一无可用,顺手拈出几段来,再标上时间,交给读者看看,到底它们是些什么样的思想和情绪。
来到青海湖,首先接触到的是湖边的荒原。
荒原是一种象征,是一种生命的体验,是我经历过的危险的心理历程。对一个写作者、作家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历程和体验更重要的了。它告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拥有人类命运的全部形式。我庆幸我生在西部,庆幸荒原直接给了我自然演变的全部启示,庆幸自然的苦难和人文的苦难让我成为一个虽然寂寞却很充实的作家。而作家的终极追求应该是灵魂的再生和精神的永恒。我常想,我们能为永恒做些什么?我们在宇宙、在宏阔的荒原面前,微不足道,渺小如尘芥。我们的生命哲学和自然哲学就是如此明快地给我们确定了悲观主义的地位。但是,人生的进取意义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的文字就在这种宇宙的悲观主义和人生的乐观主义相增相减的过程中流淌出来了。这就是作品的起源,是我对生活保持足够激情的原因。基于此,我充满了信心,对自己,对他人,对一切。文学是马拉松赛跑,如同生活。生活是赛耐力,而不是赛速度。我希望我的耐力好一些,希望自己有很久远、更充沛的投入。——目的不算什么,过程就是一切。
蓝波荡漾,风吹鸟乱。我伫立在水边,严肃得就像日月山。
我相信青海湖的灵性,相信青海湖的清爽会荡涤尘世污浊的灵魂,相信它已经给了我一种经久不息的渴望,由这种渴望而产生的一切创造便是对人类精神的丰富。因此,对我来说,青海湖的存在已经超凡入圣了,它容纳了我太多的感情,容纳了我对苍生万物深深的祈祷,容纳了我对生活全部的满足与不满足。岸边的荒凉,水域的辽阔,早已和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的流浪之心达成了默契,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的作品中一再出现青海湖的原因了。
在时间的长河里,人生不过是一朵浪花,一闪一跳就悄然消逝了。但我是青海湖的浪花,假如我在凌厉的高原,在解冻的悲烈中,冒着寒冷的北风,能够蔚蓝一个瞬间,我就会知足而返。
我们驱车从南岸奔赴北岸,在刚察县招待所住了一宿,翌日清晨,直奔海晏县的克土垭豁。那儿是荒凉的沙漠,是能够和青海湖对称的瀚海,黄灿灿的丘山如同一个个裸睡的女人,孤独的沙蒿和遥远的湖面变成了一条绿色的潮线,在我眼前晃动不止。我突然想到,和如此恢弘的地域相比,人生真是太渺小,社会真是太轻浅了,一切存在都显得百般无奈。
存在就是挑战,面对沙漠,我们更能感受到一种挑战面前的恐怖和茫然,这或许就是我们常常会驻足不前的原因吧。冰山正在退化,沙漠无休止地侵蚀着草原,人类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小了。生命走向末路的唯一原因,就是生态的失衡。认可这种命运,并向人类提出警告,是文学的任务。从这个意义说,没有什么比描写人与自然的断裂、自然与悲剧的统一、人对自身价值的否定,更能体现超前的先锋意识了。
沙漠的荒寂辽远映衬出人世间的苍凉。因此我热爱对沙漠的描写,热爱沙漠所揭示的生命意义——如果有一天我毅然走向沙漠深处,只要不饥渴而死,沙丘上的每一个脚印,就都意味着胜利。
比起我所居住的城市,湖边的秋雨疾骤了些,噼里啪啦的。站在鸟岛宾馆的窗前,看到一些匆匆闪逝的人影、一些漂浮的伞、一些雨靴和赤脚、一些沥着绿水的树。汽车唰唰来去。远处,雨雾遮挡着山群和帐篷。微茫的灯光像是即将浇熄的火苗。我期待着什么,又失落着什么,期待的和失落的都已经十分苦涩了。——苦涩的青海湖。
青海湖极美。但她美得空旷,美得荒凉,美得虚幻,如同一个红紫的影星,她越美丽离普通人就越遥远。
游子,胸腔里憋着酸潮的游子,历来都是普通人。
冉冉的雨雾,冉冉的孤寂之情,动不动就逼出眼睑的湿热。空荡荡的,心和世界都这样;空得像流干了水的海,飘尽了云的天。我始才明白,当灵魂无所依归,当荒凉成为心里的风景时,就可以掩杀一切生机,包括青海湖,包括鸟岛,包括环湖的草原;或者说,对漂泊的人,城市和沙漠、草原和戈壁,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我为什么要飘来飘去呢?说不清,就像说不清这雨为什么要从天空降落到地上。
绵绵秋雨。风把它吹成丝丝斜线,一落地就不见了。在它顺地势迅速流走时,人们会诧异,它是从哪里来的?人,没有了故土,就是没来由的水,就是失根的树,就是走失了灵魂的躯壳。我还能傲岸吗?还能骂娘吗?还能风风火火吗?冷下去,冷下去,我已是如此苍白,连孤寂都苍白无色。
孤寂是风,谁也不知道会从哪里刮起,会在哪个季节产生,会去吹折杨柳,吹落枯英,还是要去吹散一片墟烟,吹出一抹秋的凄艳?
又想起了我所居住的城市——我是真正忘记了那些树的呀:稀稀的叶子、很短的绿光阴的那些树,一夜间经一阵风就会变成枯冬景致的那些树。一棵一棵地忘,形状、味道、声音,蓦然就消逝成空洞的以往了。以往是荒原。
我来自荒原,在过去的日子里,即使那儿万里无人烟,也不会空旷,绝不;在我不会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心的童年,即使走得只剩下我一个人,也不会寂寞。这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
依然是秋雨。鸟岛宾馆的窗外路边,两个少男少女在愉悦地说话;哪儿的鸟那么猛亮地叫了一声,大概是伴侣归来,相逢了;有人踏踏踏地跑过去,脚下肯定是溅起了水的。我敏感于斯,并且愿意把思维的空间贡献给他们,可他们知道我吗?知道我是谁呢?惨然而想:客居久了,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何必希求于别人呢?
朝远望,湖阔天空,从未经历过这么荒凉的世界。
我常常迷恋于诗的诱惑,以为自己就是先知了。先知如果不能标示神性的光辉在临照人间的那一刻所产生的巨大喜乐,就只好把生活囿于青海湖一样的孤静的澄明里。然而,真正的澄明是没有的,如同寻求孤静不过是对理想境界的假设一样。我假设我是孤静的,我假设我是先知。我想干什么?历史越遥远就越明亮。我把历史毫不吝啬地抛在脑后,因此而浑浊不清。
一切动机最好是浑浊的。
灵魂直线上升,在不耐烦的时候,就停下来把荒凉的意绪变成了文字。那文字是什么形貌?不得而知。依靠天性写作的人们,总是不知道应该让文字屈就于某种评判的框架,而后才能得到世界的关注,才能卑微地领有头戴桂冠的喜乐。于是我想到,喜乐大概就是感官受到刺激后不能自持的早产儿。
我是有过喜乐的。这喜乐就像瘟病一样给我带来了久远的痛苦。我开始带着凋残的风景上路,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苦行的使徒。我企图占有小说,再拿诗作为忠贞不渝的恋人。如此,我献给世界的就只能是生命的休书与情书了。
把休书理解为绝唱,把情书理解为挽歌,这是孤拔者的义务。我看到大河就像苍凉的情思浩荡东流,看到草莽遍地的地界里一只鼠兔悲烈地死去,看到湖边雄丽的冰峰在原始的宁静中优雅地跃上云端,看到一方微不足道的石灰岩在度过了凄风苦雨的所有世纪之后依旧凛凛地指天而立,看到那个美丽无比的青海湖的女神走向我饥饿的灵魂,悄然细语:请跟我来。我感动得几欲号哭,双膝跪地,为她和一切生命,祈祷默默。
我是祈祷的天才。我的文字是祈祷的钟声。
多少次我站在青海湖漫漠的沙岸上,泪眼瞩望远山,远山何其孤卑。沙漠里劈腿而立的井架,湖面上愤然耸出的“海心山”,鹰隼的扶摇直上,太阳的东边升起,飞天女神的高高飘扬,如此等等,所有转瞬即逝的风景,莫不都是一种神秘的不为人知的拔起、一种精神的象征、一种男神追逐女神时对心迹、对永恒直截了当的表述?
是的,我确乎受到了女神的引诱,确乎知道大湖与鼠兔的造型是我钟爱的形象,确乎得到了岩石的帮助才使文字有了或朴素、或华美的纹理。我是自然的宠儿。我和一只野鹿、一只牛虻一样,敏感于荒原,依赖于荒原,奉献于荒原。我和荒原彼此都有一种特殊的慷慨。我们早已联姻成家族了。
随着黎明悲愤地散向原野的背景
——摘自拙诗《来自荒原的主题》
在那些伟大而寂静的日子里,我踏踏实实活着。我不是先知,但我相信有先知伴我同行,相信我已经得到了她的启示:只要超拔就必然孤独。我将撕碎自己,而后重新组合,再次开始。
我以太阳的名义起誓……我以太阳的名义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