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DL:你好!
一直在写那个长篇,没及时回信。现在终于写完了。是“完了”还是“完蛋了”尚不一定,但不管是什么,总可以先不想它了。
就像“完了”和“完蛋了”都由不得我一样,在写这长篇时,我有一个突出的感受:写什么和怎么写都更像是命——宿命,与任何主义和流派都无关。一旦早已存在于心中的那些没边没沿、混沌不清的东西要你去写它,你就几乎没法去想“应该怎么写和不应该怎么写”这样的问题了。这差不多就像恋爱,不存在“应该怎么爱和不应该怎么爱”的问题。写作和恋爱一样是宿命的,一切都早已是定局,你没写它时它已不可改变地都在那儿了,你所能做的只是聆听和跟随。你要是本事大,你就能听到的多一些,跟随得近一些,但不管你有多大本事,你与那片没边没沿的东西之间都是一个无限的距离。因此,所谓灵感、技巧、聪明和才智,勿宁都归于祈祷,像祈祷上帝给你一次机会(或者一条道路)那样。所以大作家的才能被叫做天赋。我没有天赋,或者没有足够的天赋,这不是可以埋怨的事,但安贫乐命之中似乎也听见一点什么,便作为动笔的理由。
(顺便说一句:LX听见了什么和在跟随什么,是别人不知道的,所以别人不要指挥他,他也不要听别人指挥。在宿命的写作面前,智力本来用处不大,别人的智力就更没什么用。所谓大狗小狗都要叫,真是上帝给人间的最佳劝告。据此,什么狗都可以有信心了。何况LX很可能是一条大狗,或者品种极为难得的一条纯种狗。)
那些没边没沿、混沌不清的东西是什么呢?如果“灵魂”这个词确是有所指的话,我想那就是灵魂了吧,否则真不知灵魂到底是什么了。我的那个长篇中有几句话,在电脑上把它搬来倒也方便:
你的诗是从哪儿来的呢?你的大脑是根据什么写出了一行行诗文的呢?你必于写作之先就看见了一团混沌,你必于写作之中追寻那一团混沌,你必于写作之后发现你离那一团混沌还是非常遥远。那一团激动着你去写作的混沌,就是你的灵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消息错综无序地纺织。你试图看清它、表达它——这时是大脑在工作,而在此前,那一片混沌早已存在,灵魂在你的智力之先早已存在,诗魂在你的诗句之前早已成定局。你怎样设法去接近它,那是大脑的任务;你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那就是你诗作的品位;你永远不可能等同于它,那就注定了写作无尽无休的路途,那就证明了大脑永远也追不上灵魂,因而大脑和灵魂肯定是两码事。
于是就有一个挺有趣的问题了:是聆听者和跟随者是我呢?还是那些被聆听和被跟随的东西是我?人有大脑,又有灵魂——这是一个古老而又常新的命题。我想:很可能,聆听者和跟随者是我的大脑,被聆听者和被跟随者就是我的灵魂。也就是说,写作就是大脑去聆听和跟随灵魂的时刻。至于白纸黑字,那不过是手或者打印机的功劳(打印机会发热,手会出汗,打印机会出故障,手会得腱壳炎,等等)。
我想,历来的好作品无不是这样聆听和跟随的结果。当然,这样的聆听和跟随并不为好作品打保票,因为大脑的优劣也不可忽略——这就是所谓“本事”了。但是大脑差不多也是一个定局,或只可做些微改善。因而,写作之路主要就是这样的聆听和跟随了,人所能为者也就只有它了。但是,所能或所为,千万别在这样的聆听和跟随之外发展。在这之外的发展,不管多么漂亮(多么轰轰烈烈的主义或者多么新颖的流派),大约也只是书写或编纂。这样的聆听和跟随之外,必然是追逐潮流,膜拜“样板”和监听市场信息。一旦大脑只被大脑使唤着,制造就要代替创造,当然制造量一定会比创造量高,花样儿也容易多。因为创造肯定要在人智未至之域,依我想就是那片没边没沿、混沌不清的东西——灵魂的幽暗处。大脑跟随它到那儿,一切都像洪荒未开,激动得你满心思绪却又默然无语——这就是写作者叼着笔在寻找语言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才可能有创造。灵魂用不着我们创造,那是上帝的创造,我们的创造是去接近那片东西,也可以说就是去接近上帝。尤其当我们发现这接近是永无止境的距离时,真正的写作才可能发生。
你上次说到“先锋与传统的结合才是写作大有可为之地”——大意是这样吧?我非常同意。“先锋”并不是固定的一种风格、流派、技巧,而是对未开垦(未知、未发现)之域的探问激情。“传统”当然也不是故有的一种或几种风格、流派和技巧,而恰是对灵魂的来路和去处的关注,是接近上帝的心愿,又是对永恒距离的接受,这些自打人成为人那天起就一直有,所以谓之“传统”。“先锋”的探问激情若仅仅对着古往今来发生在空间里的未知事物,就差不多离开了文学,离开了传统,离开了根。“传统”若画地为牢,就差不多像是将死的老人一心只求长寿,再看不惯青年人忘死的热恋了。事实确是如此:老化的征兆,正在于这探问激情的衰退,而年轻的先锋又容易被空间中的新奇牵引得到处乱跑。这作为一个人或一个作者,都无可厚非,甚至是一种必然,大惊小怪倒是不必。但文学若总在这两端跳,就不像什么好事。最可期望的是:文学永葆它的探问激情,同时又总是向着那一片无边无际、混沌不清的灵魂领域。正因其无边无际和混沌不清,这探问才永无止处,激情也才不会衰退。
我不能在空间里随心所欲地到处去跑,不过我并不是因此而不赞成“被空间中的新奇牵引得到处乱跑”,我其实是非常想到空间的新奇中去乱跑的(去不去得成是另外一回事)。我只是说:不管你是否在空间中乱跑,不管你的空间是大是小,不管那儿有或没有,以及有多少新奇的事,文学也主要是发生在心魂里的事,尤其是发生在心魂中一直被遮蔽之处的事。发生在心魂里的事,似乎仅仅用“发生”这个词就不够了,要用“发现”。因为,如果心魂没有发现它,它就等于没有发生。而发现,必定是由于传统的精神关注和先锋的探问激情,否则,心魂被遮蔽处的事就很难被发现,文学就只好到心魂之外的空间中去乱跑了。
我不大爱看仅仅发生在空间的故事,那样的故事全世界每天不知要发生多少,似乎与我关系不大。记得有人挖苦作家说“把人家的事写一遍,还跟人家要钱”,这挖苦挺公道。我想,其实没有一篇好作品是纯粹写别人的,而只可能是借助很多发生在空间中的别人的事,在写发生在自己心里的事,准确说是发现早已存在于自己心里的事。
我有时想:若是世界上只有我,我心里大概就什么事也不发生,甚至干脆发现不了我自己。我心里之所以有所发生或发现,就在于这世界上还有别人,在于我与别人相关。所以,其实也没有纯粹写自己的作品。我有时想:心魂和心魂一向是联通着的,在那片混沌之域各居一隅,但是并不隔离。是大脑把人隔离的(就像一个个“286”、“386”、“486”未能联网),当大脑受到膜拜之时,人为肉体和灵魂都穿上衣裳——棉、绸的织品,或语言的遮蔽。不过这处境并不值得厌弃,这恰是写作出发的地方,别忘了去哪儿就好。
删除大脑(删除上帝的游戏机)怎么样?像有些参禅悟道者主张的那样,断灭一切智识,人人都去成佛,不好么?我总觉得这不大可能,我总以为灵魂或者佛性必不是一处固定的所在(或者宝座),它是一个动词,它只在一条行走着的路上,只有在接近它而又永远走不到它时,它才呈现。这不是删除大脑(把众生都删除成傻瓜)所能办到的。可是对大脑的膜拜又总是让人走进歧途,因为只是智力这么活着、嚷着、比赛着,智力终有一天要聪明到发现这处境的无味。我有时想:上帝把人隔离,原是为了人的团聚,上帝弄出几十亿大脑就是为了让我们有办法去跟随灵魂,上帝弄出各种互相不能听懂的语言正是为了那座通天塔的建造。要是人人都已成佛,或者给人一座现成的通天塔,人可还往哪儿走呢?无处可去,灵魂倒要消散了。(其实,正是一个个脑细胞的互相联通、互相的往来投奔,才使灵魂成为可能的吧。)
越说越远了。本来是想给你写封信,却正儿八经地又像是做起文章来了。主要是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想说说。主要是觉得很多文章竟是在灵魂之外的操作。操作是一个时髦用词,看来,大脑一旦只对着大脑发狠,必会选中“操作”这个词的。
你上次讲的,我觉得句句在理。你靠直觉,那就是天赋。你只差一写,虽然写起来也得费点力气——费点大脑。我是更多地用脑的人,这不是天赋。有两种人,一种是生来有悟性(直觉,或者叫通灵性),另一种是命运把他扔在一个使他不得不想一想灵魂问题的地方,我是后者。
还有一句话要说:你所感受到的困苦,我都懂。懂,于是就不必多说。但是在写作中是不能绕开那些困苦的,因为灵魂正是在那些困苦的地方。
问候LX。问候你们的女儿。
即颂
大安!
史铁生
1995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