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道光二十年:远离激情的日子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曾国藩雾满拦江 本章:第二章 道光二十年:远离激情的日子

    (1)发现热力学定律

    六月初七日

    留馆后,本要用功,而日日玩偈,不觉过了四十馀天。前写信去家,议接家眷。又发南中诸信。比作季仙九师寿文一首。馀皆怠忽,因循过日,故日日无可记录。兹拟自今以后,每日早起,习寸大字一百,又作应酬字少许,辰后,温经书,有所知则载《茶馀偶谈》,日中读史亦载《茶馀偶谈》,酉刻至亥刻读集,亦载《茶馀偶谈》,或有所作诗文,则灯后不读书,但作文可耳。

    忆自辛卯年,改号涤生。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从前种种,臂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改号至今九年,而不学如故,岂不可叹!余今年已三十,资禀顽钝,精神亏损,此后岂复能有所成?但求勤俭有恒,无纵逸欲,以丧先人元气。困知勉行,期有寸得,以无失词臣体面。日日自苦,不至佚而生淫。如种树然,斧斤纵寻之后,牛羊无从而牧之。如热灯然,膏油欲尽之时,无使微风乘之。庶几稍稍培养精神,不至自速死。诚能日日用功有常,则可以保身体,可以自立,可以仰事俯蓄,可以惜福,不使祖宗积累自我一人享受而尽,可以无愧词臣,尚能以文章报国。谨记于此,六月初七日夜记。

    单从这篇日记上来看,说曾国藩存有借日记巴结权贵,以期飞黄腾达,明显有失公正,是不客观的。曾国藩在他的日记中说得明白,早在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权贵这种动物之前,就已经发下宏誓,要让自己的人生有所成就。

    曾国藩三次改名,刚刚出生的时候叫曾宽一,20岁那年改名曾子城,曾子城比曾宽一体面,也更给力。但马上,曾国藩丢弃了这个即体面又给力的名字,重新将自己命名为曾涤生。

    曾涤生这个名字,怎么听怎么别扭,缺乏力度。但曾涤生解释说,他这个名字,是有来头的,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从前种种,臂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这个解释固然是合情合理,却恰恰印证了曾涤生同志的稚嫩与卖弄。

    简单说来,曾涤生这个名字,因其取字生僻,缺乏公众认知度,念起来别扭,听起来没感觉,想要记住就更难。总之是行之于艰涩,偏离了大众所关注的热点区域,缺乏最基本的品牌意识。

    相比于他的老师穆彰阿,曾国藩明显差得太远。看看穆老师替他起的新名字:曾国藩,听起来堂堂正正,气派非凡,带有强效的掷地有声之效果。可知穆彰阿能够位居高位,真不是白给的。

    在这篇日记中,曾国藩向世人透露出了他最基本的哲学思想:这个哲学思想实际上就是热力学三定律,相近的哲学思想则表述为:

    第一:世界是平衡的,任何增加必然会有相应的减少。曾国藩用以表述这条定律的原话是:但求勤俭有恒,无纵逸欲,以丧先人元气。

    第二:无序(熵)的总量只能永远增加,所以建设性的工作唯艰唯难,而破坏性的工作却是超级之简单。在此观点上,曾国藩的表述是:如种树然,斧斤纵寻之后,牛羊无从而牧之。如热灯然,膏油欲尽之时,无使微风乘之。

    第三:理想状态是无法抵达的,最多只能是无限趋近。正因为知道这个道理,曾国藩也不敢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位的太高,实际上他是将自己定位于一个不太丢人现眼的文人学士的位置上。在日记中的具体表述是:诚能日日用功有常,则可以保身体,可以自立,可以仰事俯蓄,可以惜福,不使祖宗积累自我一人享受而尽,可以无愧词臣,尚能以文章报国。

    说曾国藩发现了热力学三定律,或许有人会不以为然。但曾国藩的人生哲学必然是与这世界的规律相接近的,否则他就不会成为曾国藩,只会沦为无关紧要的小文人一枚。在这世界上,举凡在自己人生上有所成就的人,其对世界的认知必然有其正确的一面,否则就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

    而曾国藩的这个认知,也不是凭空而来的,是他对自己家族的长考之后,才得出来的结论。

    在日记中,曾国藩反复提及“先人元气”,这个先人元气的养成,说起来真是艰难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事实上,曾国藩的小文人定位,是曾氏一族六世人艰苦培养的结晶——千万不要小看文人,哪怕一个再不起眼的书呆子,莫不是积淤了几世人的心血。

    曾氏原本是江西人氏,元末时为了逃避战火,从江西一口气逃到了湖南衡阳。到了清初,爱新觉罗氏从关外杀入进来,于是战火又起,曾家再次全族奔逃,这次逃到了湘乡。此前此后曾氏族人全都是最老实巴交的农夫,家境贫寒,遇有战乱扛着锄头就逃,倒也省心。但是到了湘乡之后,这户农家突然出冒出来个曾应贞,曾应贞生下来的时候一贫如洗,但等他死的时候,却留下了室庐数处,家财千金。

    正所谓生而贫寒并非耻辱,死于贫穷,才是人生的失败。前面的失败者从此忽略不计,于是曾应贞就成为了曾家第一代有出息的人,是谓曾家始姐。

    曾应贞有了钱,就渴望着能够将家业再上一层楼,这时候读书就成为了唯一的道路。若然是文盲也能够混出了个名堂,那这世上的如山的书卷又有什么意义?但是曾应贞只多只是个爆发户,缺乏读书天份,于是曾家的希望,只能够下移,移到下一代人的身上。

    第二代人有个孩子曾辅臣,听起来名字很棒,辅臣辅臣,名摆着是渴望能够到皇帝身边打了杂倒杯茶。但这个希望最终破灭了,很明显,相比于读书,扛着锄头下田耕种,更适合曾辅臣的心思。

    曾辅臣人生奋斗失败,曾家的希望只能继续下移,落到了第三代曾衍胜身上。但第三代也没干出个眉目来,希望只能向第四代人下移,移到了第四代曾玉屏的身上。赶巧的是,第二代曾辅臣是家中的次子,他在第一代创业者曾应贞那里分到的家财本就不多,等他死后,家财再行分割,只会越来越少,落到了第四代曾玉屏的手中,已经接近于返贫的状态。

    让人惊讶的是,第四代曾玉屏,读书不上心思,却把文人学士的毛病全都沾染上了。他最经常干的事,是骑马去湘潭,和一群纨绔子弟混在一起,或是在闹市上追打嘻闹,或是在大街上找个角落呼呼大睡。这样下去的话,曾家的希望就只能彻底破灭了,然而有一天,一个神秘人出现在曾玉屏的面前,谁也不知道他对曾玉屏说了些什么,但曾玉屏却立即卖掉了马,徒步返回家乡。

    此后的曾玉屏,洗心革面,投入到治理家业之中,并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家规范,这八个字是:考、宝、早、扫、书、疏、鱼,猪。

    考就是不忘先祖,宝就是善待邻里,以后依次是早起,打扫,读书,种菜,养鱼,喂猪。有此八字,曾家的发展重新上了轨道,再次呈现出蓬勃的生机。

    第四代曾玉屏迷途知返,固是善事,但无论如何,曾玉屏已经来不及读书了。于是读书的希望只能再度下移,移到了曾家第五代曾麟书身上。

    第五代曾麟书,是世上顶顶可怜的人。他明明没有读书的天份,却因为家族的希望所寄,被迫硬着头皮死读书。看了曾麟书的不幸遭遇,我们就会知道,读书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可怜虫从十几岁开始参加科考,持之以恒的考到四十多岁,经历了十六次的落榜折磨,终于在第十七次,考入了县学,获得了生员资格。

    上课的那天,曾麟书一看旁边的同学,顿时泪流满面。

    坐在第五代曾麟书旁边的学生,就是他的儿子曾国藩。这一年曾国藩22岁,当时他的名字还叫曾涤生,但无论如何,曾麟书搭进一辈子死读书,开花结果却落在了曾家第六代曾涤生身上,试想曾麟书如何不老泪纵横?

    就是这样,从第一代曾应贞,第二代曾辅臣,第三代曾衍胜,第四代曾玉屏,第五代曾麟书,直到第六代曾国藩,曾氏族人中才总算出来一个读书人。

    何其艰难!

    很多人把读书看得容易,那只是他们决非是真正的读书人,只是被迫塞在教室中认识了几个字,从此这辈子再也不会碰书本一下。不去做的事,总认为是容易的。而只有曾国藩才知道,要培养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一个真正对思想与学问感兴趣的人,那是需要六代人的心血栽培,是艰难到了难以想象的事情。

    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必然是象曾国藩这样,能够从社会生活中,从书本中,体悟到最接近于真理的规律。如曾国藩本人的人生哲学,就与热力学三定律有着极尽相近之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达到这个标准,所以这世上真正的读书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正是因为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曾涤生寄希望于自己,天晓得自己而后,曾家的后代是不是还会对读书感兴趣。他对此没有把握,事情必须从他开始,不能再无限期推后。

    但同时曾国藩也知道,他所追求的真理只能是无限趋近,却无法抵达的。此外就是这个世界是平衡的,在追求知识与思想的过程中,他必须要付出一些,譬如他的身体健康。晚年的曾国藩曾不无恼火的说起这事,他只要一琢磨学问,身体上的皮癣就大肆发作,痒痛钻心,可是他还得琢磨啊,要不然又能怎么办?

    最终,曾国藩还是决定取巧,将自己的人生目标,定得尽可能低一些,将自己定位于“词臣”这么一个位置,说难听点就是清客,就是弄臣。但如果作为一个弄臣,能够避免让他承受皮癣痒痛之折磨的话,他宁可选择这个。

    但这却由不得他。

    说过了,这世上真正的读书人太少太少,曾国藩,他终将被挤兑到一个他极力想逃避的祟高位置上。

    宿命,或者说是使命,总归是命。

    这是写日记时的曾国藩,还没有料到的。

    (2)要严肃不要娱乐

    六月二十日,论为学之方

    晏起,辰后,筠仙欲归,又为大雨所阻。午后同筠仙至岱云处,又至黎越乔处剧谈,二更始归。写应酬字二方。是夜,在黎樾乔处论为学之方,无过主敬之要,主敬则百病可除。自后守此二字,终身断不敢有陨越。

    北京城中,天子脚下,人文荟萃之地,全国最优秀的学子,尽皆汇集于此。每逢会试时节,聚集京城的学子何啻万人,但能够黄榜中举者,不过百余名,而象曾国藩这样,能够留在翰林院中的,更是屈指可数。曾国藩本人及所居处的环境,堪称是人才中的人才,尖子中的尖子,精英中的精英,鸿儒中的鸿儒。单只是这篇日记中,就跳出来三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头一个是晚清名臣郭嵩焘,字筠仙。在这一天之前,郭嵩焘已经泡在了曾国藩寓所整整一夜,两人交流学问进境与体会。

    第二个叫黎吉云,字越乔。他是曾国藩的老乡兼前辈,曾国藩与郭嵩焘理论不下的问题,就来找他论理。

    第三个叫陈源衮,字岱云。其人性格刚正耿直,所以他将在曾国藩的日记中频繁出没。他最有名的事情,是有一次主考穆彰阿的弟子,对方示意他含糊一下,可他偏不,硬是要碰碰穆彰阿的权势,由此而声名大噪,成为了曾国藩仰敬的人。

    加上曾国藩,出场的四位都是湖南老乡,他们讨论的问题是:学问的关键,或是要点,所谓论学之方是也。他们得出来的结论是:无过主敬为要。

    就是说,作学问要严肃,要认真,不能嘻嘻哈哈,不能打情骂俏。

    这个说法,会让受现代教育理念浸淫的现代人,感觉到难以理解。知识或思想,难道不应该讲究个趣味性吗?讲究个娱乐性吗?干吗一定要板起后娘脸,把学问说得这么可怕呢?

    实际上,学问的趣味性是要的,但这是对于初学者来说,譬如哄孩子吃的药,包裹着一层糖,但里边的药,是极苦极苦的。学问的趣味性,娱乐性,就在于吸引初学者入门,让你对这门知识产生兴趣,但一旦你真的有兴趣了,就会进入抽象思维的状态之中,抽象思维是极尽严密的,不能具像化。简单说来,就是抽象思维只对内行人感到兴趣,外行人是弄不明白的。任何知识都可以从趣味性开始,并以趣味性展现出来,但思考的过程,是非专业而无法抵达的,这也是许多人在知识领域浅偿辙止,无法深入的原因。

    出现在这则日记中的人物,都是富有着抽象思维天份者,对他们来说,学问本身就是最大的乐趣了。现在他们需要的是,珍视自己所获得的乐趣,并保持终生。而这种对生命乐趣的珍爱和呵护,就是所谓的敬了。

    (3)被压抑的激情

    六月二十四日,人惭有病,饮食少减,精神不振。

    六月二十八、二十九日,人更不快,每食仅碗饭。

    六月三十日,梁玉臣请吃酒,在余寓所,有伶人,香吏在座。是日,余未吃饭。

    说到抽象思维,那是极耗精血的心智活动。许多人之所以对知识与思想敬而远之,只能沉溺于对别人的攻讦中,以求心理平衡,正是因为这种智力活动太过于消耗能量。曾国藩这边刚刚准备思考一下,就一下子到了生死边缘。

    他病倒在京师的客栈中,奄奄一息,眼瞅着就要与世长辞了。幸好这时候来了个小官员,叫吴廷栋,字竹如,是安徽六安人,他不忍看曾国藩就这样死去,就主动过来帮忙。此外还有曾国藩的同乡欧阳小岑,也来义务护理,才让曾国藩逃得一劫。

    但人这个东西,是很难接受教训的,就因为思考学问,曾国藩险些病死客栈,他却丝毫不肯悔改。每天与救治他的吴廷栋欧阳小岑,大侃思想学问,偏偏那两家伙也是学问狂,知识发烧友,所以这三人每天狂侃人生道理与治国之策,竟然是有惊无险的,逃过了一劫。

    有意思的是三十日那天的记录,这一天冒出来个梁玉臣,他请曾国藩的客,却把地点选择在曾国藩的寓所,这是因为曾国藩身体太弱,无法走太远的路。这顿饭很热闹,梁玉臣带来了漂亮的女名星,温柔的三陪妹,结果闹得曾国藩一天吃不下饭去。

    为什么曾国藩对漂亮女生不感兴趣呢?

    他不是不感兴趣,他也是个正常男人,后来的日记中,他就明确表态不喜欢肥妹,要俏伶伶的苗条妹子。但要命的是,曾国藩终其一生,都被皮癣恶疾苦苦折磨着,他与人对奕的时候,往往是一边思索一边搔挠,银灰色的皮屑哗哗哗的漫洒在棋盘上。这种让人难以启齿的病症,势必会影响到对方的心情,再加上曾国藩本身不是太注意个人卫生,洗澡的次数不是太多,身体的味道上,必然也有着抑制异性激情的功能。

    总而言之,疾病改变人生,影响了曾国藩的性格,让他更习惯于独处,更习惯于淡泊。

    但淡泊之人,也非木石,对年轻美貌的异性也有着渴求的期许。这种期许为恶疾与曾国藩的病情所困,偏偏老梁梁玉臣挑这时候来刺激曾国藩,可想而知,此后的历史,他已经失去了再露脸的机会。

    (4)曾国藩有点三八

    十一月初五日,写过隙影

    辰后,替陈尧农代写信二封。唐竟海前辈来,继朱啸山来,同至琉璃厂买纸,又同至杨杏农处,又同至萧史楼处,请萧史楼写寿屏。

    早起,写寸大字五十个。辰后,单日读经,双日读史,至午正,未初起,单日读史,双日读集,至天黑止。灯后,写《茶馀偶谈》,写《过隙影》。每三、八日出门及做他应酬事。

    漫长的疾病期过去了,曾国藩的身体恢复健康,于是邀朋会友的问学生活又开始了。

    在这一天的日记里,终于出现了一个有影响力的人物,曾国藩称他为唐竟海前辈。

    史家公评,对曾国藩修身治学,影响最大的,共有两个人:头一个就是这里出现的唐竟海,第二个才是倭仁。

    唐竟海,又写作唐镜海,镜海是他的字,本名叫唐鉴。他是湖南人氏,和曾国藩一样出身于庶吉士,从御史一级开始入仕,连续升迁。就在他来拜访曾国藩的前后一段时间里,中英鸦片战争正式爆发,两厢里出面谈判的主角人物、中国方面是林则徐,英国方面是义律,两人双双被自己的政府革职,林则徐被发配去新疆挖河泥,而义律则被自己的政府扔到了北美德克萨斯任英国代办。而英国女皇维多利亚则在国会中充满激情的演讲,主张对中国战争,结果国会经过了整整三天的辨论,最终以271票对262票的微弱多数,通过了对中国宣战的议案。

    由是英国16艘兵舰,由好望角东航,集澳门海岸,中方的直隶总督琦善,与英方会议于海滩帐篷,并创造性的使用了“贵国”这个称呼,来称呼英国。这个称呼倒是问题不大,严重的问题是,琦善亲眼见到了英国人的厉害,答应将香港租借给英国,这件事大大的激怒了爱国群众。

    租不租香港倒也罢了,虽说是租,香港的关税毕竟还归属中国,可要命的是,琦善将与次年与英方签订《穿鼻草约》,草约中规定中英双方官吏平等,此举令国人震骇,不幸在草案上签字的琦善,也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再也无可脱身。而唐鉴唐镜海,正是因为公开上书,弹谧琦善误国,声名大震。再加上唐夫子原本祟尚程朱理学,躬亲实践,是当时公认的大学者,公认的意见领袖。他能够亲来探望曾国藩,可知曾国藩当时,也应是小有名气的后起之秀了。

    所以曾国藩在日记里咬牙发狠,要每天练写字,要读遍经史子集,要让自己的学问,与自己所居处的地位相称。而邀朋会客的日子,则定于三、八之日,这个奇妙的契定,多少有点三八。

    (5)修真练丹读黄书

    十一月初八日,看

    早起,方既堂来。辰后看小说,心甚不收。方既堂复来,至未初始云。沈念农来。灯后,冯树堂来。夜又作诗一首,共四首,写完将寄郭筠仙。

    这一天的日子就逢三八中之八,于是曾国藩开始读小说。

    他读的是清时的,讲述一个叫冷于冰的美男子,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经历无数狐妖鬼怪,最终修得丹道,属于修真小说清朝版。但小说的写法却很新潮,因为书中部分内容涉黄,早年出版的研究版本,都是有删节的。

    曾国藩的时代没有宣传部,没人把关,不管什么书你想出就出,只要能卖得动尽可由你。可知曾国藩读的是未删节版,非洁版,直说吧他就是在读黄书,并且读到了“心甚不收”的地步。

    无怪曾国藩心猿意马,修真小说属于地地道道的反智类梦呓,正如中所表述的那样,有形形色色的美貌狐狸精缠绕着你,让你的欲望激情澎湃,一边澎湃着一边成了神仙,这种美事上哪儿去找?

    此后一段时间,曾国藩就沉浸在这种荒唐无稽的幻想之中:

    十一月十三日,大晴

    在啸山处写寿屏三幅,午正完。饭后,拜沈念农、周顼,回寓已晚。夜,钟子宾来。看小说数十叶。

    十一月十四日,晴

    辰后,写小坪小条子,阅杨春皆诗。随走潘家河沿杨春皆、孙芝房、张兰皆、陈尧农处,与陈文泉对奕。归寓,小岑已来,谈至夜分归去。夜看小说,至三更始睡。

    曾国藩的日记有个习惯,提及他所读到的书,第一次会完整的提到书名,次日再多,如果不是正儿巴经的经史子集,就尽量简化之。所以他在十三日、十四日这两天里,读的应该还是,但绿野仙踪这四个字,写起来比较的费笔划,就以小说二字代之。

    可见曾国藩真的很喜欢读小说。

    可问题是,曾国藩已经下了决心,只有逢三八之日,才可以扯三八,所以在十三日再续小说,还是说得过去的。但到了十四日他还在读,这时候我们只能怪这本书有点厚。

    (6)北京城最早的蚁族

    十一月十七日,晴

    早起,写字数十个。饭后写熊秋白小条一幅。黄正斋来,随至陈尧农吊丧。过孙芝房、杨春皆处。回家写册页半开。邹芸陔来,戴莲溪来,梅霖生来,后陈岱云来,留梅、陈二人吃饭,谈至二更始散。是日所谈多笑谈,自觉太放浪。客去后,写册页一开,写《茶馀偶谈》德行门二则。

    十七日这一天不是三八,但曾国藩却过着三八的日子。

    这一天他只写了十几个字,一个小条幅,然后就开始了频繁的社交活动,数一数这天他拜访的和来拜访他的人,居然有八个人之多。曾国藩的时代没有私家轿车,有他也铁定买不起,没有地铁,没有公共汽车,也没有自行车,最多是租一辆马车在路上往来奔波。但那时候堵车却是有的,因为没有城管,道路两旁的小摊往往会堵塞巷口,通过时要花费很长时间,所以出门社交,就成为了一个大问题。

    幸好这一天,曾国藩去拜访的有三家,而来他这里的客人有五个,否则这一天的时间里,是不够让他连续拜访八家的。

    从记录上来看,这一天是非常轻松的一天,相互交谈的话题中,学问的含量有点低,所谓是日所谈多笑谈也。

    这种无聊的笑谈话题,只不过大脑浅层的运动,时间久了就会陷入泛泛的空茫之中,心里就会感觉到无聊。无聊而后,曾国藩就对自己产生了失望,自觉太放浪。他觉得人生不能总是这和无聊,无聊久了,人生就废了。

    这一年的曾国藩,虽然说起来名头显赫,但收入低到了不象话,朝廷每年给他四十五两银子,用来吃饭,除去房租,还能剩下三十九两,幸亏朝廷不靠了卖地拉动经济,北京城当时的房租很便宜。但要命的是,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妻子欧阳氏、弟弟老九曾国荃,再加儿子曾纪泽,一行四人浩浩荡荡来京,一下子将曾国藩挤兑到了赤贫阶层。

    实际上,曾国藩是北京城最早的蚁族。

    这种经济状况他还要与人“笑谈”,明摆着是苦中作乐。

    (7)求倒贴的小妖精

    十一月二十日,阴,夜阅二本小说。记德行门三则。

    十一月二十一日,阴,夜,起更方归寓,阅小说二本,记德行门二则。

    蚁族的苦孩子,唯一能够找到的消遣,就是读小说。所以曾国藩继续读,修真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从来不会受到经济窘状困扰的。在小说中,主人公冷于冰缺钱了,只要架起小炉子,丢几块石头进去,烧开水滚两滚,再拿出来,就是黄澄澄的金子了。更多时候,冷于冰连费这工夫都不肯,到处都有抱着银子的美貌小妖精,不辞辛苦的跑来求倒贴,可这种美事,曾国藩从没有遇到过。

    正是因为生活中没有抱银子来求倒贴的小女生,所以这世上才有了小说。

    总得给贫苦的年轻人一点幻想吧,是不是?

    但是曾国藩所拥有的,不仅仅是幻想。他是一边看小说,一边坚持写日记。这表明他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年轻人固穷,刚刚走入社会的年轻人,对于人生的经验是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如何同别人打交道,他必须要让自己融入一个已经形成常态的社会中,这个社会是由无数人所组成的,不会有人放弃自己的拼争来成全你,你必须要学会适应。

    而这个学习与融入的过程,注定了你弄不到足够的社会资源,明确的说,就是没有人脉帮衬,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大本事。在慢慢构筑自己的势力范围过程中,就意味着贫寒生活的必然。

    但是,这一年的曾国藩,已经三十岁了。

    所谓人过三十天过午,他已经失去了后来者的锐气,又没有形成自己的影响力,这是一代又一代三十岁人的悲哀,但对年轻人和年长者却意味着公正与平衡。

    所以他只能忍。

    但要忍到何时?

    (8)残酷的世界

    十一月二十七日,晴,大北风,是日,一事未作,又大伤身体。

    这是一个颇显几分悲凉的记录,并再一次显露出曾国藩的人生哲学认知。

    一事未作,又大伤身体。

    无序(熵)的量总是在增加之中,事情会变得越来越不如人意。人的精神与身体,就是这样的脆弱,哪怕是读本书,思考思考问题,都会大伤身体。如果有谁没有这样的体验,那么你肯定没有花费足够的心智在这方面。

    此时的曾国藩堪称穷途潦倒,他的心境,也正如下面这篇日记:

    十二月十五日,晴,看月,光明如昼,清寒彻骨。

    光明如昼,清寒彻骨。只八个字,就勾勒出了这个残酷的世界。

    这八个字,也是古来所有智识之士的感慨。你居处于这个世界之上,眼见得人类社会生机勃勃,文明发展的愈发灿烂,但是属于你的机会和生命,却是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暂。

    年轻的时候,你一无所有。当你苦拼奋斗,有所成就的时候,却已经没有了多少时间。更多的情况,你还没有品咂过成功的滋味,年轻的一代已经野兽般凶猛扑至,他们那贪焚的目光中,昭示着的是人类未来的希望,但这一切却与你渐行渐远。

    要怎样的人生,才能够摆脱这永恒的困境?

    没有答案。

    (9)本章事件补

    本章所涉曾国藩事件年谱

    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年,曾国藩30岁。

    四月,庶吉士散馆,取二等第十九名,授翰林院检讨。

    五月,英国侵略军进攻广东,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

    六月,病倒客店,得欧阳兆熊、吴廷栋治疗、护理,两月始愈,三人遂成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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