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吃与花会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易中天 本章:三 小吃与花会

    成都人的活法,一言以蔽之曰:安逸。

    和前面说过的厦门一样,成都也是中国少有的几个特别好过日子的城市之一。除了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外,成都还有两大优点:服务周到和物价低廉。因为成都东西多,人也多。东西多,物价就低;人多,劳动力就便宜。所以,成都人花不了多少钱,就能买到很好的东西和服务。这些都比厦门强。再说,厦门毕竟还有台风,成都有什么天灾 没有。

    因此,成都人也和厦门人一样,活得舒适而又悠闲。而且,他们也都嗜茶,都爱把自己的光阴泡在茶里。更有趣的是,他们也都和“虫”有些瓜葛:厦门属闽,是“门中之虫”;成都属蜀,是“腹中之虫”。三国时,蜀臣张奉出使东吴,在孙权举行的宴会上出言不逊,东吴这边的薛综便讽刺说:先生知道什么是“蜀” “有大为犭蜀,无犬为蜀,横目苟身,虫人其腹。”这当然是笑话,因为“蜀”的本义并非“腹中之虫”,而是“葵中蚕也”。但不管怎么说,厦门人的确比较“恋家”(与门有关),而成都人则比较“好吃”(与腹有关)。

    成都人的“好吃”,是连成都人自己也不讳言的。你和成都人聊天,只要说到吃,即便再木讷、再疲惫的人,也会立马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如数家珍,而且恨不得立即拉你上街去吃,或者立即做出来给你吃。的确,成都街面上饭馆小吃店之多,简直多如牛毛;成都人烹调手艺之好,也可谓举世无双。如果说同样“好吃”的广州人“人人都是美食家”,那么,“会吃”的成都人便“人人都是烹调家”。成都的家庭主妇,几乎无不人人做得一手好菜,男人们则往往也有一两手“绝活”。因为在成都,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如果居然不会做菜,那是很丢人的;而如果手艺出众,技压群芳,则足可引为自豪。我曾在成都人家做客。女主人每天上班前,都要为我们做好早饭,餐餐四菜一汤一点心,而且一个月下来,居然天天不重样,让我感动之余,也叹为观止。早饭尚且如此,其余可想而知。一家一户如此,其余也可想而知。

    事实上,成都人的家常饮食是毫不马虎的。他们可不会像北京人那样一包方便面两根火腿肠就打发一餐。上班族的早餐午饭可能要将就一点,但晚饭决不将就。而且,正因为早餐午饭凑合了(也就是成都人自认为凑合而已,其实并不会太差),晚饭就更不能含糊。“堤外损失堤内补”嘛!所以,一到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家家户户就会锅盆齐响菜香四逸。

    这还不说。他们隔三岔五还要上街去“打牙祭”。“打牙祭”原本是贫穷困难时期的事。那时,难得有点肉吃。天天萝卜白菜、白菜萝卜,嘴里都要淡出鸟来,无用武之地的牙齿也有意见,因此得弄点鱼肉,祭一祭它。然而现在成都人的爱上餐馆,却纯粹是“好吃”。在他们看来,家里饭菜再好,也比不上餐馆(否则要餐馆干什么)。餐馆里,花样多、品种多、水平专业,价钱又不贵。如果不隔三岔五进去吃吃,就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餐馆。

    所以,成都人便总能为自己找到进餐馆的理由:下班晚了啦,忘了买菜啦,逛街逛累了啦,甚至懒得做饭啦,都行。如果来了客人,那就更要到餐馆请吃 人家好不容易才来成都一次,不陪人家去吃吃,怎么说得过去?

    由是之故,成都的酒楼、饭馆、小吃店、火锅铺,便总是生意兴隆,人满为患。对于成都人来说,吃,早已不仅是生存的需要,更是一种生活享受和

    生活方式。因此,不能仅仅满足于吃饱,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吃好。成都人的所谓“吃好”,至少包括以下几点:内容丰富,品种繁多,风味独特,花样翻新。只吃一种东西是不能算吃好的,只在一个地方吃也是不能算吃好的。这就非上街满城去吃不可。甚至不少人即便在家吃过了饭(当然一般是指晚饭),也仍要上街去,随便买点零嘴,弄点小吃,或者坐到街边店的摊摊上,烫他几把竹签穿着的“串串香”吃吃。可以说,爱不爱上街吃,是区别成都人和非成都人的紧要之处,而最正宗的成都人,则还会在家吃了也上街。他们上街,也许原本只不过随便逛逛。但只要上了街。就会忍不住吃点什么。这也不奇怪。“吃在成都”么。在成都,不吃,又干什么?

    吃在成都,也可以理解为“在成都吃”。

    在成都吃,确乎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一是方便。成都的大街小巷,到处是酒楼、饭馆、小吃店,随便走到哪儿都不愁没有吃的。二是便宜。花不了多少钱,就能吃饱吃好,真真正正的“丰俭由人”。三是精美。成都的菜肴也好,小吃也好,都相当地讲究滋味和做工,并非一味以麻辣刺激青苔。成都的厨师,心灵手巧,善于思索,勇于借鉴,肯下功夫,做出来的吃食自然精美异常。光是汤菜,就有“无鸡不鲜,无鸭不香,无肚不白,无肘不浓”的讲究。最讲究的餐馆,则不但讲究“美食美器”,而且讲究“美景美名”。坐落在成都西门外三洞桥旁的“带江草堂”,小桥流水,翠竹垂柳,竹篱茅舍,野趣盎然。其名,系取自杜诗“每日江头带醉归”;其肴,则有烷花鱼、龟凤汤、软烧子鲢等等。坐此堂,临此景,食此肴,真会顿生“天子呼来不上船”之意。

    当然,在成都吃,并不一定非上这些名店不可。成都可去的地方是何其之多,好吃的东西又是何其之多 光是小吃,就品种繁多,数不胜数:油茶、麻花、撇子,凉粉、肥肠、醒糟,担担面、铜锅面、师友面,蛋烘糕、蒸蒸糕、豌豆糕,三大炮、叶儿粑、鲜花饼,珍珠丸子、小笼包子、糖油果子,你便浑身是嘴,也吃不过来。

    更何况,这些吃食的内容又是何等丰富 比如蛋烘糕,用糖就有白糖、红糖、蜂糖几种,包馅则有芝麻、核桃、花生、樱桃、肉、菜等多种。所以,光一种蛋烘糕,就够你吃一阵子的 而且,即便是小吃,制作也十分讲究和精美。比如春熙路龙抄手,就有原汤、炖鸡、海味、清汤、红油多种,而担担面则需用红油、花椒、芽菜、葱花、酱油、味精、醋等作调料,再加“饣召子”,好吃极 一锦城小吃甲天下”,这话一点也不假。

    成都的吃食,除小吃极多外,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讲究字号和品牌。成都有不少老字号,各有各的拿手好戏,比方说洞子口凉粉,铜井巷素面,矮子街抄手,金玉轩醒糟,三义园牛肉焦饼,长顺街治德号小笼蒸牛肉等。人们要吃这些东西,多半会认准了这些字号。即便不过是小吃,也有品牌,比如龙抄手、韩包子、谭豆花、郭汤圆、二姐兔丁、夫妻肺片等。有的在品牌之前,还要再加上街名地名店名字号,以示正宗和郑重,如总府街赖汤圆,荔枝巷钟水饺,耗子洞张鸭子等。似乎如果不是“张鸭子”而是“李鸭子”,或这“张鸭子”不是“耗子洞”的而是“猫儿洞”的,就吃不得。显然,只有成都人,才会吃得这么仔细、认真。

    值得注意的是,成都吃食的品牌,多以创作者、发明者或制作最精美者的姓氏来命名。比如赫赫有名的“麻婆豆腐”,就是一位脸上微麻的陈姓妇女所发明;而“夫妻肺片”,则是郭朝华、张田正夫妇所创制。此外如邹鲢鱼、赖汤圆,也因邹瑞麟师傅烹制的鲢鱼、赖源鑫师傅制作的汤圆特别精美而得名。当然,别的地方,也讲字号,比如北京有全聚德烤鸭,上海有社六房酱兔。但以厨师姓氏来做品牌的,似乎只有成都。这说明什么 说明成都人既好吃,又讲义气。因为好吃,所以精于辨味;因为重义,所以不忘人恩。可以这么说,不管是谁,只要他为成都人发明了制作了好吃的东西,好吃而又重义的成都人都不会忘记他的功劳,都要充分肯定他们的“发明权”和“著作权”,而无论其名气的大小和地位的高低。比如“东坡肘子”和“宫保鸡丁”的始作俑者一个是大文豪(苏东坡),一个是大官僚(挂“宫保”衔的四川总督丁宝桢),而“麻婆豆腐”和“夫妻肺片”的创制人却是普普通通的平民,发明“龙眼包子”的病胡子廖永通和发明蛋烘糕的师老汉,也是普普通通的平民。这又说明成都人更看重的,是一个人的聪明才智,而不是他的社会地位,至少做到了“味道面前人人平等”。

    成都人是讲吃的,成都人是懂味的,成都人也是尊重厨师劳动的。

    成都人好吃,也爱玩。

    成都人的爱玩好要,在历史上是有名的。史书上屡有成都人“勤稼穑,尚奢侈,崇文学,好娱乐”,或“好音乐,少愁苦,尚奢靡,喜虚称”的记载。陆游诗云:“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至浣花溪。”所写即成都人游春之事。可见成都人春来踏青的传统,也是古已有之。成都人喜欢户外活动。他们甚至是会把自家屋里的饭桌都开到露天坝里来的。至于郊游,便更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成都人既然一年四季都爱户外活动,风和日丽的春天,自然不可放过。据史载,每年春夏之际,光是游江,就要游两次。第一次是二月二,俗称“踏青节”。届时,由成都最高行政长官领头,率官吏幕僚眷属,分乘彩船数十艘,以乐队船为前导,浩浩荡荡,顺江而下,城中士女云集围观,号称“小游江”。第二次时为四月十九,系“烷花夫人”生日。是日成都官民,倾城而出,自烷花溪乘彩船,顺流而下至望江楼,上下穿梭,往来如织。锦江之上,“架舟如屋,锦似彩绘,连墙街尾,荡漾波间”,萧鼓弦歌,不绝于耳,号称“大游江”。不难想见,那可真是“人民大众开心的日子”。

    正因为成都人爱玩好耍,所以他们为自己设计的娱乐游玩的节目也特别多。即以正月为例,就有鸡日(初一)游庙,牛日(初五)送穷,人日(初七)游草堂,十六游城墙等说法。正所谓“说游百病免生疮,带崽拖娃更着忙,过了大年刚十六,大家邀约上城墙”。最热闹的则是正月十五。这一天,是中国传统的元宵节。“正月十五闹元宵”,举国同庆,成都人自然不会放过,便在青羊宫大办其“灯会”。成都的灯会,自唐代起便很有名,至清代更是盛况空前。清人李调元诗云:“元宵争看采莲船,宝马香车拾坠钿,风雨夜深人散尽,孤灯犹唤卖汤圆”,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成都灯会这样一幅民俗风情画。<u></u>

    有如此之多的节目,于是一个“正月”,便几乎成了“玩月”。但成都人还嫌不过瘾,又在一个月以后的二月十五,以这一天是百花生日(俗称“花朝节”)为由,大办其“花会”。“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红紫万千披锦绣,当劳点缀贺花神”(清人蔡云诗)。有此“正当理由”,再加上这一天“碰巧”又是道教始祖老子的生日,成都人便比自己过生日还要高兴,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地直奔那两神并祭的青羊宫而来。

    这似乎有点像广州人。和成都人一样,广州人也讲吃、嗜茶、好玩、爱花,因此广州也有早茶和花市。广州的花市和成都的花会,无疑都体现了两地市民对生活、对春天、对美好事物的热爱,但又多有不同:广州的花市在春节前,成都所花会则在二月份;广州人赴花市的目的主要是看和买,成都人赶花会的目的则主要是吃和玩。所以广州的花市是花儿们唱主角,成都的花会却是“百花搭台,吃玩唱戏”。盆栽根雕、花种草籽、竹编泥塑、糖马面人,纷纷登台献艺;三大炮、拌凉粉、卤肉夹锅盔、芥末凉春卷,样样美味诱人。临近县份的名小吃,如崇庆黄醒糟,郸县唐场鸭,双流肠肠粉,怀远叶儿粑,新都桂花糕,灌县丁丁糖,也都赶来凑热闹。成都人在这花会上,边逛边看边吃边玩边摆龙门阵。吃够了,玩够了,说够了,再每人买一个风车车带回去,实在是惬意极

    这可真是所谓“借花献佛”了,只不过这“佛”就是成都人自己而已。事实上,在吃与玩两件事上,成都人是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也从来不会落于人后的。许多外地人都发现,成都市内和周边,都有不少好玩可玩值得一玩的地方。这些地方其实都是成都人开发出来的,而且成都人还在继续开发。这似乎也是当今中国的一个“时尚”,——发展“旅游事业”。但是,别的地方开发旅游景点,主要是为了吸引外地游客,赚外地人的钱;而成都人开发旅游景点却首先是为了满足本地需求,赚本地人的钱,因为没有哪个地方的人比成都人自己更爱玩。那么,管他赚钱不赚钱,咱们自己先玩一把再说。

    的确,玩,在成都人的生活中,是相当重要甚至不可或缺的。可以说,成都人大多是些“顽童”和“顽主”。为了生存,他们当然也要工作。而且,和大多数四川人一样,成都人既聪明能于,又勤劳肯干。干出来的活,就像他们做出来的菜一样,既中看,又好吃。但是,在成都人当中,却很难找到什么“工作狂”。要他们像日本人那样为了工作而放弃娱乐,那可比登天还难。他们宁肯少赚钱甚至不赚钱,也要玩。如果你一定要他们工作,则他们便很可能把工作也变成了玩。

    事实上,成都人是有本事把几乎一切事情都变成玩的。比如办丧事,在别的地方是很苦的事,在成都人这里却是好玩的事。灵堂,一定要扯到露天坝里;音乐,自然是不可或缺;因为守灵要熬夜,便“只好”多开几桌麻将;因为吊丧太辛苦,“当然”要备酒答谢,而且还要开“流水席”。于是,成都人的丧事,便在鞭炮声中、麻将声中、猜拳劝酒声中和一哥哥妹妹”的情歌声中,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比过年还热闹,还好玩。

    又比如炒股,也被成都人当作玩:赚了钱趁机摆宴请客大吃一顿,赔了本便把自己的遭遇当作龙门阵拿到茶馆里去摆,反正赔了赚了都好玩,也就不玩白不玩。事实上成都人的热衷于炒股,也因为好玩。据林文询《成都人》一书云,成都的股市,最早设在一条名叫“红庙子”的小街,其景观有如集贸市场,闹哄哄的,极不正规。但惟其如此,才格外吸引成都人。更何况街两边都被街坊们改造成了临时茶馆,股民们在这里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一边观赏股事风云,快活死 后来,证券交易所正式建成,炒股成了正儿八经的事,不好玩了,据说股市便冷清了许多。看来,股市,在成都人眼里,也不过是一种特殊的“花会”而已。

    这就实在颇有些“成都特色” 有谁会把炒股当作好玩的事 成都人就会。在成都人看来,赚钱固然重要,却不是最重要的,更不是生活的目的。成都人总爱说:“钱是赚得完的么?”当然赚不完。然而日子却是过得完的。谁也不可能真的“万寿无疆”,有限的光阴显然比赚不完的钱更值钱。因此,应该抓紧时间享受生活,而不是抓紧时间赚钱。钱嘛,有一点够用就行了,享受生活则没有够,因为那要到生命结束的一天。

    所以,为了玩,成都人舍得搭上时间,也舍得花钱。一个成都人对我讲,有一次他们几个成都人到上海去,看了外滩又想看浦东,便去“打的”。没想到的士司机说,到浦东用不着打什么“的”的,摆渡过去就好,省钱多 上海的这位的士司机显然是一片好意,可成都人却不领情:“安心要耍,省啥子钱么?”

    于是我们一下子就看出了两地文化性格的差异:上海人精明,成都人洒脱。这其实也是两地城市性质的差异所致。成都是一个闲适的城市。成都平原很富庶,所以赤贫者不多;四川盆地很闭塞,所以暴富者也不多。成都的消费主体,是一些不太富也不太穷的小市民。他们不用费太大的劲,就能赚到几个小钱,过上还算过得去的小日子,当然也就希望不必伤太多的脑筋费太多的事,就能享受生活。这正是那些成都小市民虽然赚钱不多,却仍要光顾茶馆火锅店的原因。在他们看来,赚了钱就要花,花完了再去赚就是。但只要够花了,就行,不能为了赚钱耽误享受,也不能为了享受丢掉洒脱。因为洒脱和闲散,才是真正的享受。

    因此,我们在成都,常常不难看见满街都是闲人,至少是让人觉得满街都是闲人。因为走在街上的人都是步履悠闲的。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聊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四周看着,不时在衣店鞋摊摸摸翻翻,在杂食店小吃摊买些零嘴吃着。总之,这个城市的节奏是慢悠悠的,和同为川中的重庆正好相反。成都人总是这么嘲笑重庆人:“翘屁股蚂蚁似的,急急忙忙跑来跑去,不晓得忙些啥子!”在成都人看来,人生就像是踏青,不能“一路上的好风景没仔细琢磨”,而应该“慢慢走,欣赏啊”!如果说,武汉人是把他们的艰难人生变成了“生命的劲歌”(详下章),那么,成都人则是把他们的闲适人生,变成了可以一路走一路看,值得慢慢欣赏仔细琢磨的“生命的画廊”。

    他们当然也会把股市变成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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