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昆明的艰难生活与困苦处境,最终导致蒋梦麟的思想和人生观发生了大的嬗变。北京大学校长在士林中吵吵嚷嚷,看上去热闹风光,但说到底还属儒生、寒士一个。按照古代对社会各阶层的划分,在三教九流中,儒生列入九流之“中流”阶层。到了元朝,政府按人们所从事的职业,把被征服的臣民划分为十个等级即“十流”: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此时的儒生已经成为地地道道的“臭老九”,位列娼妓之后,连一个妓女的地位都不如(南按:再后来的“文革”期间,“臭老九”们多数成了反革命分子而被送进大狱,享受起老虎凳与辣椒汤的待遇了),与乞丐成了门对门、眼对眼的亲兄弟。作为一个大学的校长,几近一个丐帮帮主,并无真正的地位和风光可言,其落魄之状在战时的昆明尤为明显。1943年12月,在昆明的蒋梦麟利用钻防空洞的时间,以英文撰写完成了自传体回忆录《西潮》一书。在写作间隙,他曾写信给正在美国任大使的胡适,希望对方能帮忙校正一下其中的错误。在谈到自己不用中文而用英文写作时,表面上的理由是在防空洞光线不足的情况下,使用英文写出的字较易辨识,但内在的动机还是为了在美国出版方便。此时蒋的5个子女都在学校读书,开销颇大,一切全靠自己与妻子微薄的收入艰难支撑,因而在请胡适校正的同时,也希望对方设法帮忙在美国寻找出版商尽快出版,以便“能赚点稿费养家糊口”。蒋认为在当时的贫困处境下,“如能摸几文钱,使全家的灵魂不与体魄分离,已是意外的收获了”。身为国立北京大学校长,竟困窘至此,确也是令人扼腕太息。
与西南联大教授包括蒋梦麟、梅贻琦等校长级的人物生活条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抗战的大后方,同时存在着“朱门酒肉臭”的现象。身为名牌大学校长,有时总不免要参加一些官场、豪门的聚会,这些聚会的场面以及宴会的奢侈程度,蒋梦麟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录,但从梅贻琦日记中可以寻出一些线索。如1941年10月13日,梅在日记中写道:
晚曾养甫请客在其办公处(太和坊三号),主客为俞部长,外有蒋夫妇、金夫妇及路局数君。菜味有烤乳猪、海参、鱼翅;酒有Brandy、ateExpress。饮食之余,不禁内愧。
曾养甫乃广东平远人,北洋大学毕业后留学美国,归国后曾任广州特别市市长、广东财政厅厅长等职,1934年发起兴建钱塘江大桥,并对主持修建大桥的茅以升助力甚多。时任交通部滇缅铁路督办公署督办。日记中提到的蒋夫妇,即蒋梦麟与陶曾榖。面对如此丰盛的酒肴,梅贻琦在深感“内愧”的同时,不知蒋氏夫妇作何感想,想来应该感觉很爽的吧,至少陶曾榖的心中是会有这种感觉的。
1943年1月27日,梅贻琦日记载:
晚赴李希尧夫妇饭约,主客为美国各部高级武官,男女客共四五十人,酒肴均甚丰盛,或太费矣。
1945年10月31日,梅贻琦又记:
下午在常委会之前约孟真来谈关于两校复员问题。七点前会散,赴段克昌(晓峰)饭约,因其请帖未书“夫人”,故余自往。他客为卫夫妇、梁华盛夫妇、关太太、邱太太。菜甚好,金钱鱼、北风菌、鹿筋、熊掌等罗列满前,惜太多,不能尽赏耳。
段克昌时为陆军军需监(后为总监),其职属典型的肥差,从菜肴中罕见的鹿筋、熊掌即可见差使之肥。这个宴会也正应了当时流行的一句话“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且奢侈得让客人眼花缭乱,以至到了“不能尽赏”的程度。这一情形正应了联大教授王力所言:“路有冻死骨的反面是朱门酒肉臭。用不着研究经济学,大家都能明白,朱门的酒肉越臭,路上的冻死骨越多。”甚也。
然而,这些宴会只是表面上奢华的一面,至于高官大员们贪污受贿,中饱私囊更是惊世骇俗。1945年,蒋梦麟的本家兼好友、原清华名教授,后为行政院政务处长蒋廷黻调任救济总署署长,其奢华与气派程度从他的侄子,自小跟随蒋廷黻长大的蒋济南后来在《人民日报》发表的《致蒋廷黻的一封公开信》中可见一斑。蒋济南说:“救济总署黑幕重重,如以汽车送人,大批冰箱被宋子文拿到私人公馆去了,救济物资,好的卖了吃了。坏的一部分丢到海里(丢到海里也有好的,后来又有人控诉),以一部分给了老百姓。你到湖南去时,余籍传(湖南分署长)准备了好久,要‘欢迎’你,花了二千万(当时相当于十部大新卡车的价)。国民党政府贪污案件处处有,而以救济总署最甚,美国人也在内。芝麻大的官也有一大幢房子,一部汽车。你看看,福州路一百二十号停了多少汽车?建国西路五百七十号房子,是汪精卫的‘公馆’,你接过来大加修饰,住的人经常只有六七人,可是工友却有二十余人之多,汽车一叫,工友们便一哄而出来排队迎接!”此时蒋廷黻的派头与收受的金钱,已远远超过了当年蒋梦麟在家乡看到学台所开动的“载着官吏和陋规礼金的小型舰队”。尽管蒋梦麟没有亲眼看到蒋廷黻衣锦还乡的宏大豪华场面和私底下收受的贿赂,但类似现象满目皆是,蒋梦麟不会陌生。闪光耀眼的金钱、宽敞明亮洋房,外加香车、美女,所有这一切,都是刺激蒋梦麟心肺的原料与活生生的榜样,那种蛰伏在童年记忆中“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触再次从心底萌生,于是便有了在人生的晚年弃学从政,在夕阳沉坠的最后一刻伸手捞一把的梦想。而这一切,也正是其夫人陶曾榖所日夜渴盼的幸福生活。
除了生活贫困造成的压力,以及在这种高压下分娩的在人生晚境大捞一把的梦想,在蒋的心中还有一个无法绕开的情结,那便是对学潮的恐惧与厌恶。随着抗战胜利的来临,蒋梦麟凭着十几年执掌北大的经验与深刻洞见,深感西南联大乱象已生,无法扼制的学潮大风暴即将到来,身心俱疲的他再也没有精力和心境卷入这场前途未卜的政治运动了。
1919年,当震动全国的五四运动爆发后,蔡元培为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在营救出被当局逮捕的学生后辞职悄然离京,自天津、上海一路跑到杭州,在一位朋友家中隐居下来。未久,当时正在南方的蒋梦麟于西湖边一座住宅秘室与蔡元培会晤,蔡向蒋坦陈了自己对北大未来的担忧,认为自此之后北大的校规校纪将分崩离析,主校者很难维持局面——因为学生们很可能为此次取得的胜利而陶醉,“他们既然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以后的欲望将更加强烈,也更难满足”。如此下去,后果不敢想象。也正是这次秘密会晤,促使蒋梦麟鼓起勇气,与前来劝驾的学生会代表张国焘一起,乘火车前往北大代理了蔡元培的校长职务,这是蒋梦麟正式介入北大高级领导层,也是结识傅斯年、罗家伦等五四运动健将之始。主校后,蒋与胡适等教授们接触并交谈时势,对方同样表现出与蔡元培一样的忧虑。
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北大学生在“五四”小胜之后,果然为其成功陶醉得忘乎所以。蒋梦麟惊奇地发现,“学校里的学生竟然取代了学校当局聘请或解聘教员的权力。如果所求不遂,他们就罢课闹事。教员如果考试严格或者赞成考试严格一点的纪律,学生就马上罢课反对他们。他们要求学校津贴春假中的旅行费用,要求津贴学生的活动经费,要求免费发给讲义。总之,他们向学校予取予求,但是从来不考虑对学校的义务。他们沉醉于权力,自私到极点。有人一提到‘校规’,他们就会瞪起眼睛,撅起嘴巴,咬牙切齿,随时准备揍人”。这一情形到蔡元培于同年9月重返北大执掌校柄后都未改变。1922年10月,北大教授评议会通过一项办法,规定学生必须缴讲义费,此举令部分学生大怒,马上揭竿而起,纠集一干人马气势喧腾地来到办公楼前示威,要求学校当局立即取消这一规定。蔡元培闻讯赶到现场,告诉示威的学生必须服从学校规则,但在胜利中被权力和欲望膨胀起来的学生,已不再把这位使旧北大脱胎换骨为新式的“北大之父”放在眼里,继续高喊口号并张牙舞爪地拥进教室和办公室,四处寻找主张这条“可恶规定”的人算账,誓要砸烂他的“狗头”。蔡元培见对方如此嚣张,竟然蹬着自己的鼻子上脸,遂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面目,怒目圆睁,一边把袖子高高地卷到肘子之上,一边摇摆着拳头,神色俱厉地大叫道:“你们这班懦夫,有胆的就请站出来与我决斗。如果你们哪一个敢碰一碰教员,我就揍他!”
蔡元培向示威的学生逼近几步,对方就后退几步,但始终围成一个半圆形,如同群狼围攻猛虎,跃跃欲试又不敢强攻,双方陷入难分难解的僵局。在这尴尬情形中,幸得北大教务长顾孟余闻讯出面表示延期收费,紧张的局面方得缓和。——当然,学生们明白,所谓延期即是取消,示威者再度取得了“胜利”。这件事给蒋梦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清晰地记住了在此次纷乱中有一个高个子青年,一直躲在人群背后暗中鼓动学生们高声叫骂。后来学校开除了几个闹得最凶的学生,但这位鬼头鬼脑的青年却成了漏网之鱼,毫发未损。多少年后,蒋梦麟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发现了他,此人已成为手腕圆滑的政客,而且还是一个心黑手辣的贪官。据说此人抗战胜利不久即死去,空留下了一大堆造孽钱。对此,蒋梦麟得出一个结论,即生活中那些总是鬼头鬼脑的家伙,多半会成为社会的渣滓与不良分子。
当蒋梦麟正式执掌北大之后,学潮越来越凶,并出现了针对他本人的风潮。这个风潮的起因是有一件事蒋拒绝了学生们的要求,部分学生盛怒之中关闭了学校大门,并把蒋梦麟关在校长办公室施以颜色。情势紧张中,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通过电话问蒋是否需要找警察救援,但被蒋谢绝。大门关了两个多小时后,由于需要进出的教员与学生太多,在各方叫骂、推搡甚至厮打的多重压力下,带头闹事的学生不得不重新打开校门,放人群进出,最后蒋梦麟也被教员们从办公室解救出来。但闹事者仍紧跟不舍,叫骂不绝,最后的结局是,几个带头闹事的学生被学校评议会宣布开除。
对于学潮的爆发和学生们的陶醉心理,蒋梦麟认为,大多数学生开始是出于爱国热情,起先是游行、示威、罢课和抵制日货,接着就转而攻击北京政府,因为他们认为一切毛病都出在北京政府身上。等发现没有重要的国际问题或国内问题足资攻击时,继而掉转矛头与学校当局作对。造成这一切的主要原因,在于青年心理上的不稳定性,一旦受到刺激而采取行动时,这种不稳的情绪就爆发出来,而作为学校当局想压制这种澎湃的情绪是极其困难的。学生如是,工人的情形亦复如此。他们因生活不如意或劳动强度太大而心理不平衡,在找不到发泄与示威对象时,就把一股怨气发在雇主身上。不过。中央政府或地方政府对付那些罢工工人,要比对付学生简单得多。有时用武力来镇压,有时干脆就拿机关枪扫射一番了事。后来,段祺瑞执政府认为机关枪是对付一切群众运动的不二法门,在一群学生包围执政府时,遭到残酷的机关枪扫射。1926年著名的“三一八”惨案事件,蒋梦麟算是亲身经历者,他在后来的回忆中说:“我在事前曾经得到消息,说政府已经下令,学生如果包围执政,军队就开枪。因此我警告学生不可冒险,并设法阻止他们参加,但是他们已经在校内列队集合,准备出发,结果不肯听我的劝告。他们一到了执政府,子弹就像雨点一样落到他们头上了。”结果是“这次灾难有一百余学生死伤,二十余具死尸留在了段执政官邸门前的广场上,另有数十人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或手术台上断了气”。段祺瑞执政府的这种残暴行动,引起了全国各界人士的普遍抗议,段政府后来终于垮台,此为重要原因之一。
除了对准政府,似乎永远处在亢奋中的学生们还经常把矛头对准号称由“猪崽”议员们组成的“腐败之家”——国会。蒋梦麟清楚地记得,有一天下午,几千名男女学生包围了国会,要求取消议程上若干有关教育的议案,结果学生与守卫警察发生冲突。若干学生气愤之余,竟在几天之后从天津偷偷运来三颗炸弹准备去炸议会,但“这事被我们劝阻了,总算没有见诸行动,炸弹也运出城外丢到河里。几个礼拜之后,一位渔夫捡到其中的一颗炸弹,他把炸弹提在手里摇来摇去,希望弄清楚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轰隆一声,炸弹爆炸,炸得这位好奇的渔人血肉横飞。警方认为这颗炸弹是革命时期投下河去的,因此根本未进行任何调查”。北大当局与那运炸弹的学生算是躲过了一劫。
面对形形色色的学潮和暴力与反暴力行动,十几年后,在昆明防空洞中就着惨淡昏黄的菜子油灯回忆这段往事的蒋梦麟,颇有洞见地总结道:“学生势力这样强大而且这样嚣张跋扈,除了我前面所谈到的原因外,另一个原因是这些学生当时多半是统治阶级的子女。学生的反抗运动,也可以说是子女对父母的反抗。做父母的最感棘手的问题就是对付桀骜不驯的子女,尤其是这些子女的行为偏偏又受到邻居们的支持。工人们情形可就不同了,他们的父母或亲戚,既不是政府大员,也不是社会闻人,因此他们命中注定要挨警察的皮鞭或军队的刺刀。只有在学生领导下,或者与学生合作时,工人才能表现较大的力量。”蒋氏之言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真正道出了当时的学生运动与社会形态的内在原因。随着学潮一浪接一浪涌动不息,原本躲在背后暗中操纵和鼓动的教员,也因欠薪、改革和官僚们腐败等问题,与时俱进地纷纷走上前台,向学校当局或政府公开叫起板儿来。如1921年6月,北京大学与其他七个国立大专学校的几百名教员“为饭碗的问题”(陈独秀语)掀起风潮,直至发生到总统府请愿讨要欠薪造成流血事件发生。教员们在学生们大队人马簇拥下,浩浩荡荡地来到教育部,强迫部内大员与闻讯赶来居中调停的八校校长到总统府请愿。结果是,当不情愿的教育部次长马邻翼与八校校长被教员与学生裹挟着来到总统府门前时,沉寂的大门轰然洞开,大批武装宪警蜂拥而出,刺刀乱刺,枪把乱劈。年龄略长的教员和女学生纷纷跌入浊水游荡的沟中,有的满身泥泞,有的一脸血污,叫的叫,哭的哭,乱成一片。法政大学校长王家驹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纷乱的脚步从他身上脸上踩过,差点被踩成人肉饼子。领头的北大国文系教授马叙伦(夷初)额头被打肿一块,鼻孔流血,嗷嗷大叫。对于此次流血事件,向来不赞成闹风潮的胡适在事后的日记中,有些自责地记述道:“我这一年半以来,太‘不好事’了。因为太不好事,故我们竟让马夷初带着大家乱跑,跑向地狱里去!”
蒋梦麟则更是深有感触地说:“多事的那几年里,差不多没有一月不发生一两次风潮,不是罢课就是罢工。在那时候当大学校长真是伤透了脑筋。政府只有偶然发点经费,往往一欠就是一两年。学生要求更多的行动自由,政府则要求维持秩序。严守纪律,出了事时,不论在校内校外,校长都得负责。发生游行、示威或暴动时,大家马上找到校长,不是要他阻止这一边,就是要他帮助那一边。每次电话铃声一响,他就吓一跳。他日夜奔忙的唯一报酬,就是两鬓迅速增加的白发。”对这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已是58岁,蹲在昆明地下防空洞走笔龙蛇的蒋梦麟慨叹曰:“我记下这些往事以后,又做了场噩梦,有时看到青年男女横尸北京街头,有时又看到宪兵包围北京大学要求交出群众领袖。梦中惊醒之后,辗转反侧无法安枕,一闭上眼睛,一幕幕的悲剧就重新出现。”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蒋梦麟此说并不虚妄,当是苦思焦虑的结果。此时的西南联大已今非昔比,党派渗透,各种政治势力介入,使原本较为平静的校园变得风生水起,波诡云谲,不知什么时候就将发生夺梦惊魂的血腥事件。而这个时候,蒋氏对西南联大那些所谓的左派文人如闻一多、吴晗等辈的嚣张气焰,颇看不顺眼,深感西南联大在闻、吴等“另类”人物的暗中操纵下,已卷于党派政治斗争的急流旋涡而不能自拔,血腥之气已在整个联大校舍弥漫飘荡。面对这一险象环生、处境难料的艰危情势,蒋梦麟感到自己桑榆已晚,寒秋将至,再也无力与之抗衡和周旋了,对联大局面逐渐失去信心,最终产生了对傅斯年所说“联大局面之下无办法,一切待将来”的颓废之想,以及“北大没有希望”等消极心理。在这一悲观、颓唐的心理作用下,蒋氏开始为自己的前程打算,并考虑脱身之计。因了这诸多方面的缘由,便有了傅斯年给胡适信中所言,蒋与北大教授之间的感情越来越“不算融洽”了。
除了以上的缘由和心理动机,还有一点令蒋梦麟感到心理恐惧的是,时逢乱世,若遇到一个善良宽厚的名主,知识分子们尚可苟延残喘,甚或人五人六地生存下去。而一旦遇到焚书坑儒的秦始皇帝,或比秦始皇帝还要恶劣霸道的新主子,那就不是一场“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可以了结的了。稍有不慎,即身陷囹圄,甚至遭遇灭门之灾。在这历史动荡的转折点上,宁肯做一个政府无聊的幕僚或帮闲,也比做一个朝不保夕、奔波忙碌的“丐帮”帮主要平稳安全得多。此次入主宋子文幕府,说不定通过宋氏家族的斡旋,还可以顺梯登天摘月,捞取更大的高官厚禄,以便获得在童年时代心向往之的家乡那位学台“封藏在箱子里面的神秘礼物”。——正是怀揣这样一个辉煌的梦想,蒋梦麟才不顾北大同仁和士林好友们的竭力劝阻,甘愿在宋氏小朝廷效犬马之劳而置联大于不顾。至于西南联大解体之后北大何去何从,是有希望还是“无希望”,是死是活,已决心入主宋氏堂庙的蒋梦麟就顾不得许多了。
在学界一片惋惜、困惑甚至怨怼、斥责声中,国民政府于同年8月免去蒋梦麟北京大学校长职。经蒋介石授意,政府欲任命有“大炮”之声誉的傅斯年为北大校长,以维持局面。蒋介石之所以让傅斯年出面收拾联大残局,主持北大复员工作,并非一时头脑发热,确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傅斯年本身是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同时也是知识分子群体中享有很高威信的代表人物,但傅又具有热心公事、疾恶如仇的性格,正如他在致胡适信中所说,往往把公家的事弄成了自己的事,最后成为“亦官亦学”之人。恰恰是傅的威望、性格与对政府的忠诚拥护等条件,令蒋介石作出了如此决定。早在1945年2月26日,蒋介石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就奉命与原北大教授,时任《中央日报》总主笔,号称国民党权威理论家的陶希圣,交谈过知识分子与政府的关系问题。唐纵当天做了这样一段记录:“与希圣谈转移自由分子对政府之恶感,希圣认为胡适之为最恰当之人物,可惜适之不能归。其次傅斯年对西南联大亦颇能影响,如果自由思想派能了解政府,则青年学生不致为共党所愚。”
陶氏这一见解在被唐纵接受的同时,对蒋介石自然要产生影响。事隔几个月,身处乱离之世的傅斯年因历史的风云交会被委以重任,但他的头脑尚属冷静,深知北京大学在天下儒林中的分量,更深知此时还有一个比自己威望大得多的学界领袖胡适远在美国,而胡适才是收拾西南联大残局、复兴北大的“最恰当之人物”——尽管傅斯年并不知道陶希圣对唐纵所说的话,更不是所谓的“英雄所见略同”,因为胡适在学界的地位则是众人皆知的。就像当年清华研究院成立之初胡适没敢忽视王国维、梁启超的存在一样,傅氏同样没敢忽视胡适这个高大身影的存在,只要胡老师一息尚存,自己是万万不能迈过锅台上炕,窥视北大第一把交椅的。于是,傅遂向朱家骅建议,让德高望重的胡适回国主持北大事务,自己可做胡氏大旗下的一个大字号喽啰摇旗呐喊,擂鼓助威。朱闻听此言,出于复杂的考虑,对胡适颇不以为然,且对傅的荐举表示冷淡。但傅斯年既不上任,又令朱很感为难,只好推托此举是禀承党国最高领袖介公的旨意,不好擅自更改,否则将有“欺君之罪”,如傅氏坚持不就,可径自奏明介公,与教育部无涉云云。朱的一番说辞,傅斯年觉察有推托之意,但仍不改初衷,决心让自己尊敬的胡老师来坐北大第一把交椅。
8月17日,傅斯年决定放手一试,径自上书蒋介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为自己不敢承袭如此名誉和重担开脱。书中说道:
日昨朱部长骝先先生,以尊命见示,谓蒋梦麟先生之北京大学校长出缺,即以斯年承乏。骝先先生勉之再三,云出于钧裁,强为其难。伏(夫)思斯年以狷介之性,值不讳之时,每以越分之言,上尘清闻;未蒙显斥,转荷礼遇之隆,衷心感激,为日久矣。今复蒙眷顾,感怀知遇,没齿难忘。惟斯年赋质电戆,自知不能负荷世务,三十年来,读书述作之志,迄不可改。徒以国家艰难,未敢自逸,故时作谬论。今日月重光,正幸得遂初志,若忽然办事,必累钧座知人之明。兼以斯年患恶性血压高,于兹五年,危险逐年迫切,医生告诫,谓如再不听,必生事故。有此情形,故于胜利欢腾之后,亦思及觅地静养之途,家族亲友,咸以为言(然)。若忽任校务,必有不测,此又求主席鉴谅者也。
傅斯年开头所说的显具六朝骈文特性的几句话,单从行文来看,尽管有官场惯用的套话与阿谀奉承的气味,但也不乏真诚。作为文章斫轮老手,傅氏在分寸的拿捏上不失为恰到好处,无论是自谦还是抬捧,并不显生硬,对方心中一定很爽并愿意笑纳的。而“每以越分之言”等句,想来二人都心照不宣,自是孔祥熙被罢官的暗指,而孔氏之丢掉官帽,蒋介石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中,不惜得罪夫人宋美龄和树大根深的孔氏集团与姻亲宋蔼龄,于痛苦中作出的抉择。凡事一有被迫,被胁迫之人自是对胁迫者心怀怨恨,此为人之常情。尽管各自肚中明白,却不能解释,一解释就是弄巧成拙。傅借此次事件以隐喻的方式巧妙地旧事重提,显然地是把对方置于了一个夹道跑马不能回马的境地,而此时的蒋公对傅的“越分之言”当是更进一步理解与释然了。在傅斯年这边,仅是对旧事和自己的“忠心”理解和释然是不够的,必须拿出过硬的理由让对方在保持权威和面子的情况下收回成命,绝不能让一个国家元首感到自己令不能行,并为此恼怒或失落,更不能让蒋公心中萌生傅氏此举乃骄狂自大,甚或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的印象。于是有了傅斯年祭出“恶性血压高”这一撒手锏,以保全于万一。傅氏之说并非故弄玄虚,后来赴台湾出任台大校长就是因此病而倒于讲台。在重庆时,孔祥熙经常对人放风,“听说傅斯年快不行了”,也是缘于此恶症,想来蒋介石读到此处,会多少有点感动并生出一丝谅解之情的吧。
当然,傅斯年上书的目的不仅在此,根据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古训,既然聚义厅这把椅子自己不愿或不便来坐,也不能便宜了别人,总要自家弟兄来坐才好。于是便有了下面这妙文:
抑有进者,北京大学之教授全体及一切有关人士,皆盼胡适之先生为校长,为日 有年矣。适之先生经师人师,士林所宗,在国内既负盛名,在英美则声誉之隆,尤为前所未有。今如以为北京大学校长,不特校内仰感俯顺舆情之美;即全国教育界,亦必以为清时佳话而欢欣;在我盟邦,更感兴奋,将以为政府选贤任能者如此,乃中国政府走上新方向之证明;所谓一举而数得者也。适之先生之见解,容与政府未能尽同,然其爱国之勇气,中和之性情,正直之观感,并世希遇。近年养病留美,其政府社会,询咨知昔,有助于国家者多矣。又如民国二十四年冬,土肥原来北平,勾结萧振瀛等汉奸,制造其华北特殊化,彼时中央军与党部撤去久矣,适之先生奋臂一呼,平津教育界立刻组织起来以抵抗之,卒使奸谋未遂,为国长城,直到七七。盖适之先生之拥护统一反对封建,纵与政府议论参差,然在紧要关头,必有助于国家也。今后平津将仍为学校林立文化中心区,而情形比前更复杂。有适之先生在彼,其有裨于大局多矣。
与一般的推荐书大为不同的是,傅氏的这些话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可谓暗伏玄机。作为自由知识分子的胡适,在许多方面并不受蒋介石真心喜欢。但胡适对国民党政府又多是以“客卿”的身份“小骂大帮忙”,大范围与蒋政权尚属于一股道上的人,处在内忧外困中的蒋也要拉拢利用,但与黄埔军校嫡系又大不相同。如果傅氏上书没有后面几句话,或许蒋介石还要考虑、掂量一番,有了这几句,情形就变得不同寻常。傅斯年在不动声色的转承起合中暗含了刀兵,并为胡适过去和未来的存在加重了砝码,其笔锋之犀利强劲,直让人想起诸葛孔明的《隆中对》:“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傅斯年一番纵横捭阖,把胡适的身份和地位上升到治国安邦不可或缺的高度,以及矗立在平津学界不可撼动的定海神针,有胡适即有平津。蒋介石信以为然,遂决定任命胡适为北大校长。9月4日,国民政府颁令:“国立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呈请辞职,准免本职,任命胡适为国立北京大学校长。胡适未到任前,由傅斯年代理。”
像当年刘备与诸葛亮没有想到作为持节驻守的关羽将军竟大意失荆州,不但做了刀下之鬼,最终导致复兴汉室的局面和希望全盘尽翻一样。此时的蒋介石与傅斯年也没有料到,三年之后的冬日,驻守平津的学界领袖胡适,于赤水洪流与炮火硝烟中弃北大仓皇南遁,再次上演了一出历史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