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写信是唯一通讯的时代,沙坪坝六年,张大飞成了我最稳定的笔友。
我上初中时他已开始飞驱逐机,前两年参加重庆上空驱逐任务,大约曾去我家五、六次。我大妹宁媛已经上南开小学,小妹星媛每天也跟着去“玩”(她把小姐姐的书全背得出来)。那时的我是家中唯一爱写信的人,大飞四哥(在他家中排行)不驻重庆时,每周用浅蓝航空信纸写信来,他的家人一直联络不上,他说,我们就是他唯一可报平安的家人了。他写信如写家书,我因此万分感动,必回他的信,那些信如果带出来了,当是多么可贵的战时青年成长史!
我们那样诚挚、纯洁地分享的成长经验,如同两条永不能交会的并行线。他的成长是在云端,在机关枪和高射炮火网中作生死搏斗;而我却只能在地面上逃警报,为灾祸哭泣,或者唱的合唱。我们两人也许只有一点相同,就是要用一切力量赶走日本人。
他的生活何等辉煌,而我只有中学女生那一片小小天地。初中时,我常抄些国文课本里感时忧国的文章如《李陵答苏武书)、司马迁《报任少卿书》、韩愈《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史可法《答多尔衮书)等。渐渐地也写些课外读的,女孩子最迷的《冰岛渔夫》、,甚至这种“多情得要命”的散文诗,他似乎都很有兴趣地与我讨论,但每封信结尾都说要注意身体,不要让妈妈操心之类的训勉。
我上了高中,他已身经百战,信中内容也比以前初中生活大为拓宽。凡是校内一切有意义的活动,周会的名人演讲,我办的墙报,寄前线战士慰劳信,为轰炸后重建新居的捐款活动……等,他都很有兴趣。有时我也寄一、两本“时与潮书店”的好书给他。这些信,他说,是他唯一的家书,最大的安慰。
渐渐地,他写了更多关于《圣经》的话,并且很欣赏我抄寄给他孟老师诗选、词选的课本,他说这是他灵魂又一重安慰(多年来,他是唯一常常和我谈灵魂的人)。
他几乎和我平步修完孟志荪老师的诗、词选。他当然喜欢苏东坡和辛弃疾,说那种豪迈是男儿所当有。也同意秦少游的《踏莎行)结语:“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潇湘去。”有大气魄,但是对于我很欣赏皇甫松《梦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却不以为然,年纪轻轻,怎么喜欢这么苍凉的境界!
他的信,从寄到湖南的第一封写他入伍训练的磨佣,到他由美回国选入飞虎队(tigers),常常附有照片,从穿着棉军服疾行军到站在鲨鱼嘴飞虎战斗机前穿飞行装的各种照片,七、八年来也累积了不少。
在战火中他已成长,开始他丰实的一生(如果那能称为“一生”),这一切因为他被挑选参加了陈纳德(Claire Lee C,1893-1958)的飞虎队,与美国志愿军并肩作战。一九四一年,在云南的基地,他遇到了美国的随军牧师。多年来他陷于宗教与作战之间的心理冲突,在与这位长老会牧师的谈话中得到了一些纾解,到美国受训时与基地随军牧师朝夕相见,他们认为保卫家乡是正义之战,减少民间无辜的伤亡,是军人天职,给了他一条精神上的出路,使他能在杀伐与救赎间求取一些心灵的平安。
渐渐地。他不多写战争的事,开始说打完仗后要去当随军牧师,但是仗要先好好打"绝不能让日本鬼子打赢。他的语气中全是英雄气概,充满了张校长演讲勉励我们“中国不亡,有我!”的气概。
陈纳德和中国空军的关系,似乎只能说是一个缘分,他是在美国空军一次竞技小组的飞行特技表演时,受到中国空军代表观礼的毛邦初注意。一九三七年,陈纳德已经四十五岁了,没有功成名就,因病退役,五月底接受了中国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宋美龄顾问之聘,乘轮船在中日战争爆发前一个月抵达上海。
他在中国最艰困的时候帮助训练初创的空军。他所招募的美国志愿队,由昆明泥泞的机场迎战,出击日军,成为举世闻名的“飞虎队”,但是飞机前舱漆的是张开大嘴的鲨鱼头,他们以少击多打下了数倍的日机,减少了许多申国军民的伤亡,在抗战中成为家喻户晓的神奇故事。有人称他是冒险家,但是他讲究战略,训练严格,与战斗员同甘共苦,大家才能以高超的技术升空驱敌。
两年后。他回美国度假。坐在家中温暖的壁炉前。竟不禁想着中国战场上那些燃烧的城市,以及中国飞行员所驾驶的老式战斗机从空中掉下来的情景。看到满桌精美的食物时,想到中国农民和他们可怜的饿口之粮,他开始和家乡过着幸福日子的人话不投机了。两个月后,他回到中国,得到蒋夫人和中国空军全力的信托,加紧训练年轻的中国飞行员,增强战备。
珍珠港受突袭后,志愿队正式编人美国陆军航空队,陈纳德于一九四二年三月被任命为驻华第十四航空队指挥官,受蒋委员长领导,总部设在昆明,支持缅甸的英美盟军,主要战场在保卫西南各省。
张大飞于一九三七年底投军,入伍训练结束,以优良成绩选入空军官校十二期,毕业后即投入重庆领空保卫战,表现甚好,被选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员。一九四二年夏天,他由美国科罗拉多州受训回国,与十四航空队组成中美混合大队,机头上仍然漆着鲨鱼嘴,报纸仍旧称他们为飞虎队。
他到沙坪坝我家。妈妈说美国伙食好,他更壮了,也似乎还长高了一些。新晋阶中尉的制服领上飞鹰、袖上两条线,走路真是有精神!此次告别,他即往昆明报到。
由报纸上知道,中美混合大队几乎每战必赢,那时地面上的国军陷入苦战,湖南、广西几全沦陷,空军是唯一令我们鼓舞的英雄。
他的信,那些仔仔细细用俊秀的字写在浅蓝色航空信纸上的信,装在浅蓝的信封里,信封上写着奇奇怪怪的地名:云南驿,个旧,蒙自……,沿着滇缅铁路往缅甸伸展。他信上说,从街的这一头可以看见那一端,小铺子里有玻璃罐子,装着我大妹四岁时在逃难路上最爱吃的糖球。飞行员休假时多去喝酒,他不喝就被嘲笑,有一次喝了一些就醉了,跳到桌子上大唱“哈利路亚…….”从此没人强迫他喝,更劝不动他去跳舞,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他不肯一起去及时行乐,实在古怪。在他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读《圣经》,看书报,给慧解人意的小友写家书比“行乐”快乐多了。
有一封信中,他告诉我:前天升空作战搜索敌迹,正前方云缝中,突然出现一架漆了红太阳的飞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驾驶舱里那人的脸,一脸的惊恐。他来不及多想,只知若不先开枪,自己就死定了!回防至今,他忘不了那坠下飞机中飞行员的脸了。……我没有看见,但是我也忘不了那在火焰中的脸。
是的,不论在信上他是如何倾诉他的矛盾、苦恼和思家之情,在战火撩烧、命如蜉蝣的大时代里,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是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亵渎”的巨大形象。
高二那一年暑假,吃过中饭,我带他穿过中大校园去看嘉陵江岸我那块悬空小岩洞。太阳耀眼,江水清澄,我们坐在那里说我读的课外书,说他飞行所见。在那世外人生般的江岸,时光静静流过,我们未曾一语触及内心,更未及情爱——他又回到云南,一去近一年。
一九四三年四月,我们正沉浸在毕业、联考的日子里。有一天近黄昏时,我们全都回到楼里准备晚餐了,一个初中女孩跑上来找到我,说有人在操场上等我。
我出去,看到他由默林走过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那种心情是忘不了的。
他说,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只想赶来看我一眼,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撑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牛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这一年夏天,我告别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长江远赴川西。一九四三春风远矣。
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