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做政治家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朱艳丽 本章:决不做政治家

    厦门大学创办于1921年,是南洋商人陈嘉庚独资兴办的。经过十来年的苦心经营,厦大理科已经初具规模,在国内略有名气。林文庆接手以后,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的第一把火就是兴办国学院,打响文科的名头。

    按照国外的办学经验,请知名教授,发挥名人效应,是一本万利的发展模式。林文庆把国内的学者仔细考量一遍后,林语堂进入了他的视线。林语堂是福建人,有文名,和文化界的人关系也好,厦大有了这颗大树,还愁没有地方可乘凉?他派自己的儿子林可胜做说客,游说林语堂来厦大做文科主任。

    廖翠凤第一个赞成。她一直提心吊胆,每晚做噩梦,就怕语堂哪天出去了就回不来。现在有了去厦大的机会,正好可以避避风头。她对语堂说:“你就是不考虑自己,也得想想刚出生的女儿!”

    林语堂也觉得是时候离开了。北京的形势太坏,他写的文章也没有报纸敢发,军人打扮的人还时不时地在家门口溜达一圈,说是保护,其实就是监视。

    语堂的二哥玉霖在厦大做教员,兄弟俩好多年没见了。玉霖一连发了好几封电报,催弟弟南下。

    基于这许多层面的考虑,林语堂欣然接受了林文庆的邀请。

    林文庆求贤若渴,他把权力下放,让林语堂多引进知名教授,薪资可以开到400银元一月,而且决不拖欠。

    在北京,教授们的工资经常被政府扣作他用,几个月不发是常有的事。教授们要养家糊口,只能辛苦地爬格子。林语堂也深受其苦。

    有了这把“尚方宝剑”,林语堂刚刚走马上任,就大规模地招兵买马了。

    鲁迅是林语堂第一个接洽的。鲁迅原本打算去广州,他的爱人许广平已经先出发了。在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中,鲁迅和这位笔尖锐利的急先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林语堂又几次上门,诚恳地极力相邀,鲁迅终于松口说愿意去厦大看看。

    《语丝》的领头羊答应了,孙伏园、沈兼士等语丝精英也相继来到了厦大。

    在其位,谋其政。林语堂放开了怀抱,只要是有利于厦大文科发展的,他都网罗进来。现代评论派的顾颉刚和鲁迅有过龌龊,可他是中国古史权威,林语堂也毫不犹豫地引进。此风一开,现代评论派也陆续到来。

    厦门大学成了第二个北大。

    林语堂同时引进语丝派和现代评论派,原是为了兼听则明,学习蔡元培的“兼容并包”,没想到却埋下了祸根。

    一下子来了众多文化界的名人,远离文化中心的厦门大学热闹起来。

    学生们奔走相告,“林语堂任文科主任了!”“鲁迅要来了!”校园里拉满了横幅,各色的彩旗迎风飘扬,大字报贴满了每个墙面,像过节一样。

    国学院第一次师生见面会安排在厦大新修的大礼堂里。林语堂事先就考虑到,可能有外系的学生参与,就让校务多摆了十几个凳子。没想到离开会还有一个小时,会场里就坐满了人。还有源源不断的学生往里涌,过道里,门外,全站满了人。

    整个厦大都出动了。

    作为文科主任,林语堂先做了个简短的发言。“同学们……”刚起个话头,下面就响起一片热情洋溢的掌声。接着,他每说一句话,学生们就鼓一次掌。短短十几句话,竟然用了半个小时。语堂既自豪又无奈,可学生的热情还真有点令他吃不消。

    他灵机一动,把难题抛给了鲁迅。“厦门大学很重视文科的发展,我们重金礼聘了几位知名教授。第一位,就是大家仰慕已久的鲁迅先生。有请他发言!”

    鲁迅站起来,欠身半鞠躬。

    掌声持久而热烈地响起,礼堂的吊顶似乎都快被震翻了。很多同学拿出准备好的条幅,“鲁迅,厦大欢迎你”的字样到处都是。不知道是谁先发起,学生们开始有节奏感地喊起“鲁迅!鲁迅!”来。

    语堂回家后,对翠凤讲起见面会的趣事,翠凤啧啧称奇。大女儿凤如(林如斯)已经睡了,二女儿玉如(林太乙)却颇有乃父之风,夜深了,兀自声音洪亮地大哭不止。语堂抱着她,推开窗,欣赏厦大的夜景。南普陀寺隐在黑幕里,轮廓隐约可见。深蓝色的海此时变成了暗褐色,海浪拍打着海岸,百折不挠。咸湿的海风吹过来,林语堂像吃了人参果般心旷神怡。这里有他的家,有坂仔的气息,他要为父老乡亲们好好干点事!

    在林语堂的带领下,国学院生机勃勃地发展起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国学研究部就提出了十本颇具分量的著作计划。林文庆很高兴,大笔一挥,批下了巨额的研究经费。

    有厦大的学生这样回忆当时的林语堂:“当时林先生只有三十上下。经常穿长袍黑马褂,梳得亮亮的头发,俊秀英惠之态,不仅光彩照人,而且慧气逼人。我当时是18岁的一年级学生,看见院长,头都不敢抬,心中暗暗赞美和羡慕。”

    文人从政,本多是一时义气,遇着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多大的学问也得败下阵来。

    就在林语堂热火朝天,一门心思为兴办国学院忙碌的时候,有人眼红了。

    文理相轻,在每所大学都是。厦大靠理科起家,经费、校舍资源等各项政策都向理科倾斜。国学院兴起后,分去近一半的研究经费。一山难容二虎,理科部主任刘树杞兴风作浪起来。

    他利用自己掌管财政之便,几次逼鲁迅搬家。最后一次,居然让鲁迅搬到了厦大的地下室。更过分的是,鲁迅的屋子里有两个灯泡,刘树杞说要节约电费,非得让人摘下一个。鲁迅气得目瞪口呆,胡子都翘起来了。

    林语堂心思单纯,还真以为是因为学校宿舍紧张所致。他好几次找刘树杞理论,要求解决鲁迅的住宿问题,刘树杞表面上一口答应,可背地里却我行我素。

    鲁迅正在写《小说旧闻钞》,烟抽得很厉害。许广平又不在身边,他的三餐都成了问题。有时候,只是吃白水煮火腿,就当作一顿了;要不,就买点面包和牛肉充饥。实在太苦闷,他就找来孙伏园,就着花生米,喝点绍兴黄酒。

    林语堂看在眼里,万分的难过。鲁迅是自己硬拉来厦大的,却过得这么凄惨,他感到失了地主之谊。语堂交代翠凤,以后做了好菜,就叫鲁迅过来吃。他还经常陪着鲁迅坐汽船到集美学校演讲。

    因为上任不久,语堂不想与人结怨。再者,他生性乐观,待人办事总往光明的一面想。刘树杞却以为人善好欺,越发过分了。

    国学院的大楼还在修建,所以暂时借用生物系的三楼办公,文科的一举一动就落入了刘树杞的监视之内。有一次,一个教员因为不舒服,迟到了几分钟,刘树杞借题发挥,向林文庆密告,说林语堂枉顾纪律,狠狠地参了他一本。

    刘树杞气势嚣张,底下的人也不把文科的教授放在眼里。国学院的考古学会购置了北邙明器,理科的人竟然当面说:“这也配算作国学!”考古学会一干人等气得七窍生烟。

    到后来,刘树杞干脆以国学院领导自居,越俎代庖拆阅了所有国学院的研究文件。林语堂上传下达的言路完全被切断,文科主任成了个空架子,除了日常事务,其余事情,一概不得过问。林语堂这才意识到刘树杞的居心叵测,他气愤地质问刘树杞,刘树杞起初还冠冕堂皇地应酬几句,后来连应酬都省了。

    林语堂只得向林文庆求救。

    没想到,林文庆的态度也转了180度的弯。林语堂刚来之际,林文庆是有求必应,对国学院的教授照料有加,可现在林语堂还没开口说话,林文庆就推说不舒服,下了逐客令。

    林语堂一连吃了几次闭门羹,怎么也想不明白,还是执着地往校长办公室跑。有个教员看不过眼,拉林语堂到一旁,说:“校长的心思你怎么还不明白啊?他是忌妒国学院太红火,抢了他的风头!”

    林语堂苦笑着长叹了一口气,他想起鲁迅说过:“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果然是至理名言。

    “最坏的恶意”又一次发生了。开学不到两个月,林文庆突然下通知说要取消国学院的研究经费。

    文科教授们受到理科排挤,早就不满,只是碍着林语堂的面子,没有声张。通知一出,林语堂就收到了好几封辞职信,其中一封就是鲁迅的。

    林语堂气得七窍生烟,他闯进了校长室,直呼林文庆的名讳,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林文庆似乎早有准备,说校主陈嘉庚的生意出现问题,缩减了对厦大的支援经费,他还假惺惺地说:“语堂,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你去跟教授们说说,要出的著作先停下来,等经费充足了再出也不迟啊!”

    林语堂学精明了。他知道林文庆是不会说真话的,他到财务室仔仔细细地查了收据,赫然发现,林文庆依旧每个月向陈嘉庚公司领国学院经费5000元,只是挪作他用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语堂递交了辞职信,以示抗议。但他只是辞去了国学院秘书,保留了文科主任之职,他对厦大恋恋不舍,对这位同乡校长也还抱有希望。

    林文庆见事情闹大了,赶紧召集文科教员开会。他惺惺作态地演起了苦肉计,哀叹学校经费之不足,当校长之艰难。鲁迅不吃这一套,态度强硬,直接站起来说,要是学校不恢复文科经费,他立刻南下,还拿出了广州大学的来信。早前,沈兼士因为厦门“交通之不便,生活之无聊”离开了,孙伏园也走了,厦大就剩下鲁迅在撑门面,要是鲁迅也走了,刚刚兴建的国学院就等于是空中楼阁。林文庆扛不起这么大的罪过,权衡再三,只得妥协了。

    鲁迅肯留下来,是为了林语堂。他说:“只怕我一走,玉堂要立即被攻击。所以有些彷徨。”

    人事的倾轧,语堂还可以勉强应付,可是国学院的窝里斗,太让人心寒。文科教授们十之八九都是林语堂推荐过来的,旁人看来还以为国学院众志成城,林文庆对此也颇为忌惮。可实际上,现代评论派的一些人脚跟都还没站稳,就酝酿起北京的对峙习气,密谋赶走鲁迅和林语堂。林语堂因为佩服胡适,所以对胡适的朋友不偏不倚,结果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种内外交困的局面,洞悉人情的鲁迅看得很透彻,多次劝语堂去广州。林语堂凭着一股子热情,想为家乡做点事,不愿意无功而返。反过来,语堂还劝鲁迅留下,为改善目前的局面做点努力。

    国学院的内部斗争越演越烈,刘树杞又处处刁难,鲁迅呆不下去了,决定去广州大学。

    知道鲁迅要走的那个晚上,林语堂吸了一夜的烟。他没有心思欣赏海景,只看到了厦大周围的一大片坟茔。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可这两年来,他见到了太多活着的恶鬼。杀死刘和珍、杨德群的刽子手,那些文妖们,还有军阀,厦大争权夺利的小人,哪一个不比鬼更可怕?北京、厦门,哪里又没有鬼的世界?他想哭,可这个心地纯洁的山乡孩子已经哭不出来。林语堂怀着沉重的心情,写下了《冢国絮语解题》,把黑暗社会比作“冢国”、“鬼蜮国”,“喜欢瞌睡的人尽管瞌睡下去;不喜欢瞌睡而愿意多延长一点半生不死的苦痛的人,也就在冢国里谈谈笑笑。”

    厦大的学生听说鲁迅要走,揭竿而起,发动了学潮。昏昏欲睡的厦大发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声吼,学生们振臂高呼,要求驱逐刘树杞,“重建新厦大。”

    刘树杞机关算尽,总算赶走了鲁迅。可高兴了没几天,自己也被赶走了。

    林文庆逃去了南洋,请陈嘉庚出来主持大局。他诬赖说,是因为文理科的相互倾轧导致了这次学潮。

    林语堂心中十分明了,刘树杞逃走了,自己作为文科主任,是惟一的替罪羊,林文庆是不会放过他的。而国学院内部,性急的人甚至已经拟好了林语堂走后的新班子。

    这还真是一个鬼冢的世界!

    林语堂怀着满腔服务乡梓的热情而来,却落败而去。

    然而,他还是停不下来,下一战,是革命的武汉。

    1927年3月,林语堂担任了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秘书长,地位仅次于部长陈友仁。

    当时,国民革命正值高涨之际,北伐军势如破竹,一路凯歌,打得北方军阀屁滚尿流。普通民众以极大的热情参与其中,大家都勒紧了裤带,省下口粮,誓将军阀走狗一网打尽。

    在北京,军阀的荒淫无耻,林语堂见得多了,北伐军的胜利,他“满以为中国的新日子已经曙现”。他为革命的热情振奋不已,在厦大冷却的热血又一次沸腾了!

    在陈友仁的邀请下,林语堂毫不犹豫地来到了武汉。

    来武汉之前,蔡元培劝他:“宁汉对立的局面已经相当明朗,玉堂,你就不要去趟这滩浑水!”

    蔡元培是林语堂最敬重的前辈之一,可林语堂犯起倔来,十头骡子都拉不回来。他看到的只有国民团结一致,共赴国难的爱国热诚,对隐藏的暗流涌动毫不觉察。林语堂一厢情愿地以为国民革命将会是中国历史上最光辉的一页,他要参与其中,让这股历史的洪流洗涤一切的丑恶。

    顾不上旅途劳累,语堂一下船,就加入了陈友仁争取租界的斗争。

    经过几个月的斡旋,国民政府收回了汉口、九江的英租界。

    真是大快人心!武汉的民众敲锣打鼓,欢庆难得的胜利。

    林语堂却高兴不起来。几个月的“衙门”工作,他见到了各种各样的政治投机分子。前一刻称兄道弟,后一刻大棒相加,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向政敌摇尾乞怜,可以出卖盟友、亲人。比起这个浑浊的泥潭,他欲逃之而后快的厦大实在是太干净了!

    而他信任的国民政府干起大屠杀来,比军阀有过之而无不及。“分共”、“清党”一声令下,成千上万战斗在第一线的工农群众就成了刀下冤魂,杀红了眼的军人连手无寸铁的妇孺都不放过。

    平时满口高调、大义凛然的革命家们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宋庆龄一介女流之辈,大无畏地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反对宁汉合流。

    林语堂把她当成了李香君,终生敬仰这位伟大的女性。他说:“她(宋庆龄)是我所奉为中国女界第一人。”

    9月,林语堂离开了武汉。距他到任,刚好6个月。

    这6个月,是林语堂一生中惟一的官场生涯。他说:

    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一是管自己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属于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后者属于肉食者,如鹰虎及行动的人是。

    林语堂自认为是“吃植物的”,“决不做政治家”成了他终身的宗旨。

    北京是回不去了,厦大也回不去了,前进的路已断,后退的路也没有了。但是,天地之大,终归有容身之所,就这样,林语堂来到了上海。


如果您喜欢,请把《幽默大师林语堂》,方便以后阅读幽默大师林语堂决不做政治家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幽默大师林语堂决不做政治家并对幽默大师林语堂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