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有一次我在他的病床旁邊,他輕輕地對我說:
“要多謝你上次強迫我回鳳凰,像這樣,就回不去了……”
“那能這樣說?身體好點,什麼時候要回,我就陪你走。我們兩個人找一只老木船,到你以前走過的酉水、白河去看看。
累了,岸邊一靠,到哪裏算哪裏……”
他聽得進入了那個世界,眯著眼——
“……怕得弄人燒飯買菜的……”
“弄個書童!”我說。
“哈!哈哈!叫誰來做書童,讓我想想,你家老五那個三兒子……”
“黃海不行,貪玩,丟下我們跑了怎麼辦?其實多找幾個伙伴就行,讓曾棋他們都來,一定高興。”
“以前我走得動的時候怎麼沒想到?”
“你忘了‘文化大革命’……”
“是了,把‘它’忘了……”
他閉上了眼睛。不是難過,只是愉快的玄想中把“文化大革命”這個“它”忘了,覺得無聊。
前幾年我曾對表嬸說過,讓表叔回一次鳳凰,表嬸要我自己去勸他,我勸通了。
在鳳凰,表叔嬸住我家老屋,大伙兒一起,很像往昔的日子。他是我們中最老的人了。
早上,茶點擺在院子裏,霧沒有散,周圍樹上不時掉下露水到青石板上,弄得一團一團深斑,
從文表叔懶懶地指了一指,對我說:“……像‘漳絨’。”
他靜靜地喝著豆漿,他稱贊家鄉油條:“小,好!”
每天早上,他說的話都很少。看得出他喜歡這座大青石板鋪的院子,三面是樹,對著堂屋。
看得見周圍的南華山、觀景山、喜鵲坡、八角樓……南華山腳下是文昌閣小學,他念過書的母校,
幾里遠孩子們唱著晨歌能傳到跟前。
“三月間杏花開了,下點毛毛雨,白天晚上,遠近都是杜鵑叫,哪兒都不想去了……
我總想邀一些好朋友遠遠的來看杏花,聽杜鵑叫。有點小題大做……”我說。
“懂得的就值得廣他閉著眼睛、躺在竹椅上說。
一天下午,城里十幾位熟人帶著鑼鼓上院子來唱“高腔”和“儺堂”。
頭一句記得是“李三娘”,嗩吶一響,從文表叔交著腿,雙手置膝地靜穆起來。
“……不信……芳……春……厭、老、人、
聽到這裏,他和另外幾個朋友都哭了。眼睛裏流滿淚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