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庄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古清生 本章:在宋庄

    2005年的冬天随着银杏的金黄叶子飘下来,天就冷了,心里还惦着怀柔的黄栌树,山冈上漫坡红云的景况,总是令人向往。计划了好多次的出游,皆因文务之忙,不得动身。今天终于想动身出去转一圈,正拿不定主意,恰好接了电话,九江发生地震,湖北这边有震感,一些建筑物产生裂纹,我那新买的房子在七楼,也不知震裂没有,没住人,打听也打听不到,遂一时无心写作,不如出去转一圈。翻出北京地图,确定去平谷,听说平谷金海湖畔的“大柴夸炖胖头鱼”味道甚佳,不妨去品尝一下,骑了建龙125,先去大家庭摩托店买了狗皮护膝戴上,再往城外走。

    太阳暖融融的,没有风,是个好的冬天。我觉得冬天,有暖融融的太阳,加上没有风,在北方就是好冬天,可以蹲墙根晒太阳,天南地北胡说,喝安溪铁观音,或下象棋,或打拱猪牵羊,都有快乐可取。但是人坐得久,就不愿多坐,骑车出去颠簸一下,颠个一二百公里地,这一天都感觉很见世面,精神振奋。然今天又看错方向,顺着新华大街笔直骑了,到街的尽头,有一条路去建筑工地,一条路去宋庄,便将车向左一打,去宋庄吧。

    宋庄是一个镇,路过了几次,曾经想去住一段时间,主要是想跟宋庄的画家作个交流,自圆明园画家村迁至宋庄以后,宋庄就是中国先锋绘画艺术的专有符号。冬天的路上车辆不多,路边堆起了落叶,换了四档,拧几把油门,宋庄就到了,这里离通州城只有五公里地,不过,我是绕了个大圈子来的,里程表上显出12公里。忽然,想起来没带金刚的电话,金刚在宋庄住了不止半年,他主要是写宋庄的先锋艺术,金刚是书呆子类型的人,我曾在现代城的茶马古道喝米酒的时候,请金刚带我去宋庄玩,我想从先锋艺术的推动力及文化的原生态的角度写一写宋庄画家,没带金刚的电话,接不上头。我索性继续往前走吧,从这里也一样去平谷的金海湖,北京这地方,有两大特点,一个是条条道路都能通向目的地;一个是水体的称呼,北京的最大水面积叫水库,小些的水面积叫湖,再小些的水面积就叫海了,如什刹海,中南海。

    我看见街边一个空旷的场地,一堆人围着一辆农用车,地上一摊新的旧的破的铝锅,干甚么?骑过去,停下车,见是一个中年工匠在现场翻砂铸锅,这是一个稀奇的事情,我去锁住车,从包里取出数码机,从工匠的筛砂、筑砂、制模、砸旧锅、化铝、浇铸、清砂、除毛边等整个工序拍下来,工匠铸的是平底铝锅,此锅直径约50公分,锅沿约15公分高,重量达2.5斤,十分的厚实,北京人又叫这种平底锅为饼铛。我问工匠贵姓,他警惕地问我是干什么的,边上来加工锅或看热闹的农民,自作主张地说我是画家。这个地方,除了农民,大约就是画家,看街两旁电线杆上挂满了广告:宋庄文化节。我想这文化节,就是冲着宋庄的画展来的,早先听说,宋庄不容易批下画展,不知何故,可能他们的画展都要办成国际画展,一个小镇可以举办国际画展么?他们还有一种招贴,索性印着:中国宋庄。好像宋庄真的国际化了,像斯尔哥德摩乡下的小镇。因此,我就顺水推舟地说:我是画家。但有一穿浅灰色西装的青年随即问我:你住哪个村?他一直守着看铸锅,不时在手上把玩一个三星手机,他的领上没有打领带,额上有一片正在消退的青春痘,方脸。看来宋庄的画家,远不止住一两个村。我叫不出村子的名字,就胡乱一指,说是那边村子的。为了阻止他接着追问,我接着说,我拍过补锅匠、补缸匠、补碗匠、检瓦匠、修伞匠,这是第一次见到铸锅匠,这些手艺在工业化以后,都会消失的。我这么一说,这位青年却生气了,快消退的青春痘红起来,他说,我起码看过了三四回画展!说话间转了个身,又重复一句,我起码看了三四回画展!嗯,看画展与拍铸锅匠有什么关系呢?哦,我明白了,他感觉到我没说真话,不告诉他真实的住址,是将他归入不懂艺术一类吧?不过,他没再问我什么。

    翻砂的模具在车厢上,化铝炉在地上,所以工作起来,工匠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冬天的太阳有些偏南,正午时也斜着照来。他的小型鼓风机,是用电瓶的电驱动的。驾驶楼后左边立一很高的木柱,上绑一个比较大的喇叭,现在生意很忙,喇叭就休息。铸锅,时间主要花在化铝上,功夫主要在制砂模上,工匠的模型是一个约80公分的厚壁铁圆桶,上模浅,下模深,两模之间有一销轴相连,工匠先将下模铺满砂,扣上他的标准锅,压实,再合下上模,拿5公分直径的塑管埋入,灌满砂,执一把前端是方,后面是长木柄的夯具,两手平握向下夯砂,夯实,拔起塑管,那是浇铸口,在对面用筷子直径的钢钎插一气孔(这孔供浇铸时排气用)。工匠最专业及优美的姿势,是他掀起了上模,修好浇铸孔,伏身上仰,用一根25公分长,直径约8毫米的紫铜管吹去上模的浮砂动作,他含着铜管吹着气摇头一晃,浮砂尽去。工匠短发直立,红脸庞,浓密的八字胡子有些泛黄,他额上有很深的王字纹,眼睛大,神色沉着自信,像大一号的鲁迅,他的手骨节粗,密布黑的深纹。工匠沉默了一会,告诉我,他姓候,我叫他候师傅,问他从哪里来,他说是邯郸人。邯郸很远呢,他说开车走一天就到了,关于收入呢,一天能铸10只锅,每口锅收加工费10元,铸水壶加工费15元,暗里掐指一算,日收入可有100元呢。但他补充说,每天开销要花三四十元!我问他,这样的铸锅至少能用10年吧?这么厚!候师傅说,至少用20年!

    说话间,候师傅又去拎起杆秤称铝,来铸锅的人,多半拿来一只穿底的旧锅,几只穿底的水壶,一些易拉罐,铝丝,也有人拿来半只发动机的气缸盖,一截铝门窗的型材,一个电视的铝天线,凡是铝质的废品,都能见到。候师傅要称出多于2.5公斤,才可以铸一口锅,化铝时,会有些杂质,我看有老大妈用木棍敲击候先生勺起的杂质,看其中是否有纯铝。对于不铸材不够的客户,候师傅从一只大纺织袋里掏出自备的铝锭,银亮的铝锭,型状若窝头。看候师傅铸了两口锅,感觉到饭了,就去边上的饭馆,招牌上有“羊汤大饼”字样,就来个羊汤大饼吧。

    坐在饭馆的大棚里,等着羊汤,等着大饼,抬头看着铸锅人,蓦地想起,这等用铝材铸造的事情,我少时也做得挺多,从工厂里拿回活塞、化油器敲碎化铝,铸军皮带扣。铸模外框是木条钉的,一口砖大小的长方框,上下两个,红砂(铸砂)是到机修厂去装回的,军皮带扣有两种,有五星八一字样的,为正宗,光板的,不正宗,但有五星八一字样的,铸起来的难度高于候师傅铸锅。化铝是个难度,要趁大人上班,才能在自家的煤炉上化,细心的大人会数煤。化铝的容器采用自行车铃铛盖,自行车铃铛盖不拿自己家的,到街上的自行车上摘,所以那时候的人在外停了自行车,锁上车以后,还要旋下铃铛盖和钥匙一起装进口袋里,骑车前再旋上铃铛盖。主要是摘永久和飞鸽牌自行车的铃铛盖,容积够大,但不久就有防盗自行车铃铛面世,有此铃铛的自行车比较好销……假如我也来铸锅,估计不会比候师傅差,想到此不由的“扑哧”一笑,时间呀,岁月呀,我的许多创造冲动啊……而如今,我比较惦着做菜。

    羊汤上来了。京郊及河北一带,称羊汤者,便是羊的杂碎汤,有羊肝、羊肺、羊肚等等,羊杂碎放锅略炒,加水用大铁锅座煤炉上文火长煨,汤白如乳汁,佐了香菜和胡椒粉,鲜爽致极。羊汤上来了,再要一盘炒饼,炒饼是将大饼切丝,佐了绿豆芽、白菜叶和蒜蓉等,绵脆二感,于饥肠辘辘之时,直个是香饼与鲜菜,结结实实的快意吞咽,吃两口再喝口热羊汤,冬天午后的暖阳如同照耀到心里。慢慢儿吃,心想反正出来了,不一定就急急地赶回去写文章,今天拍了上百幅铸锅的照片,可是一个收获,民间的生存,千宗百样,如此铸锅也能活,这可是工业时代最原始的加工业!我的建龙125摆在边上,它是欧Ⅱ排放标准了,还能想什么呢?没有金刚的电话,也不想找其他的朋友问了,难道候师傅的铸锅不是行为艺术?场地上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铝锅摆了一片,一辆高竖着喇叭铁锈斑驳的时风牌三轮农用车,一只冒着红火焰的化铝炉……诸多人在冬天暖融融的太阳下围观,他从容不迫地从砂中翻出一只只银亮的锅,它将煮沸几多人家的庸常岁月?我付了钱,骑上建龙125驶往通州城的方向,太阳已经西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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