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粮被劫了。
池棠乍然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失忆面色铁青,厉声喝问:“怎么被劫的?在哪里被劫的?什么时间被劫的?说仔细点!”
李式看了他一眼,脸色也很难看。
“在马家滩附近,昨天下午,未时到申时之间,突然冒出来一伙突厥人,我们、我们……”哽咽难言,突然“嘭嘭”磕了两个头,“属下辜负太子妃和副率所托,丢了军粮,请太子妃降罪!”
逃回报信的是李式派出去的心腹属下之一。
李式一共派了十五人出去,只回来了这一个,伤痕累累。
池棠说不出话来,只摆了摆手。
李式低声唤来人将他扶下去。
屋内陷入沉默,气氛凝重。
池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军粮没了,太子殿下交给她的人也没了十几个……
眼前忽然模糊,继而泪落衣襟。
她忙垂下湿润的眸,忍住汹涌泪意。
“怪我计划不周——”失忆突然开口,“还是应该走青岗峡,即便遇劫,粮草和人也不会有失。”
“不是路线的问题,”李式打断他,“突厥人来得这么突然,只怕是有人泄露了行军路线!”
“不仅仅是行军路线,”池棠轻声道。
“我记得马家滩距离石沟驿快马仅半个时辰,我们提前一天派人去通知五原城驻军半道接应,当时算的时辰是申时左右在哈巴湖一带遇上,哈巴湖距离马家滩也就快马半个时辰,只有这半个时辰的空档,却被人抓住了!”她抬眸定定地看着失忆,“可以说我们计划的每一个细节,对方都已经知道了!”
失忆笑了起来:“看着我干什么?送粮的计划我可一点也没参与!”
池棠抿了抿唇。
粮草到手后失忆给了点建议就撒手不管了,可是凭他的本事,想估算出送粮的路线和时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何况,他确实有可疑之处。
“你昨日——”
“报——”
池棠刚开口说了三个字,门外就传来一声急报。
“太守、县令与十姓家主门外求见!”
“应该是为了军粮的事,我去见他们!”李式道。
“他们、他们要见太子妃!”报信的侍卫不安地说。
“让他们进来吧!”池棠道。
军粮被劫后,姗姗来迟的五原城驻军救下了几名幸存护粮军,其中也有本地军士,这事本来就瞒不住。
侍卫的脑袋又低了一些:“韦太守带兵包围了节度使府,请太子妃出去一见……”
……
门外,站在人群最前列的是灵武郡太守韦乐和傅氏家主傅亮。
韦乐见她出来,上前深深一拜,道:“臣等听闻军粮遭劫,痛心疾首,据幸存军士所述,突厥人早有埋伏,臣等怀疑有细作泄露了行军路线!”
李式迎上韦乐,冷笑道:“韦太守让人包围节度使府,莫非是觉得太子妃指使突厥人劫走了送给自己父亲的军粮?”
韦乐再次拜道:“臣不敢!臣等担心太子妃一时不察,让细作走脱了,才斗胆先让人围了节度使府。”
李式脸色一变:“韦太守这么快就确定了细作的身份?”
韦乐转头看傅亮。
傅亮上前一拜,道:“听说太子妃身边这位姓施的郎君是在石沟驿附近新收的,老朽斗胆,想问一问这位施郎的来历!”
李式拧眉冷道:“太子妃身边的人,凭你也敢过问?”
“原不敢过问,”傅亮不动声色,“只是恰巧昨日清晨有人见到这位施郎出城往东去了,接着就发生了军粮遇劫的事,我等才不得不问一句,不知太子妃是否知道,这位施郎昨日去了哪里?”
池棠心头一紧。
傅亮问的,也是她刚才想问失忆的。
对方咄咄逼人纵然别有用意,但踩的这个点恰在她心虚之处。
昨天,失忆确实出了城。
“我去了石沟驿!”失忆答道,神色淡淡,不见惧意。
这事池棠也是知道的。
商陆为他治了半个月,也没见他记起自己身份,于是建议让他见见熟悉的人事物,或许可以有助记忆恢复。
失忆没有什么熟悉的人事物,所以决定去当初遇救的地方找找感觉。
接着就发生了军粮遇劫的事,还是在距离石沟驿不远的地方。
“有谁为证?”傅亮盯着失忆问道。
失忆转过脸看她,神色似笑非笑。
池棠捏了捏汗湿的手心,心中陡然愤怒。
昨天失忆去石沟驿,她和李式都知道,并且派了四名侍卫陪他一起去。
说是陪他,其实也是监视,毕竟这是个来历不明的人。
后来失忆和四名侍卫如常回来了。
如常回来不代表没有问题,刚才在府里,她正打算就这件事细细审问,只是还没来得及,就被韦乐和傅**迫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挑明了。
他们既然看到失忆出城,不可能没看到跟着失忆的四名侍卫,他们不说,是要她来说。
而失忆自己不答,也是要她来答。
他们都在逼她作出选择,保下这个人,或者放弃这个人。
倘若她出面保下了,之后失忆的身份有任何问题,都要她来承担,甚至要爹爹、太子一起承担;
倘若她放弃了,他们就会当着她的面把失忆带走,留给她一个识人不清的名声,让她再无颜在灵武郡说什么。
可是,她为什么要选择?
池棠拿定主意,正要开口——
“我可以作证!”少女柔柔怯怯的声音响起,带着微颤,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喊出口。
众人循声望去,正见一名绿衣少女缩着肩膀从人群中慢吞吞走出。
失忆看了一眼,面露惊讶。
池棠也吃了一惊。
秋光?
她身旁的春曦早已变了脸色,想拉住她,却被她用力挣开,脚步虽怯,仍是一步一步朝着这边走来。
“你是什么人?”傅亮惊讶问道。
“我姓陶,住城西荣安里……”她小声答着,抬头看了失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昨天、昨天我在石沟驿那边看到施郎君……在安乐川边上……还有四位太子妃的侍卫和他在一起——”
说到这里,看了池棠一眼。
那一眼的愤懑指责让池棠顿时愣住。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秋光,议论纷纷。
傅亮也听到了,淡淡一笑,道:“施某人到回乐不过半个月,结识的姑娘倒是不少——”转向池棠,又意味深长一笑,“年轻人,就是容易被皮相蒙蔽蛊惑,不过,相信太子妃不会如这商女一般没有见识!”
秋光顿时涨红了脸。
失忆则拄剑站着,仍旧似笑非笑看着池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池棠看了他一眼,垂眸道:“我也还年轻,称不上什么见识——”
“莫非商女所言当真?太子妃可以为施某人作证?”傅亮咄咄问道。
“本妃不为任何人作证,”池棠淡淡看了他一眼,又转向韦乐,神色顿时沉肃,“事涉通敌卖国,还请韦太守升堂正审!”
陆先生说过,若有不决,先请正审。
权与武容易引人歧途,她若以太子妃的身份去干涉这件事,难免落人把柄,或许这就是傅亮等人的目的。
可她为什么要出面保谁或者放弃谁?
公事,那就公办!
韦乐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愣了一愣,道:“既如此,臣请羁押嫌犯!”
池棠刚一点头,便听到边上男子轻笑一声,道:“你还是不信我?”
池棠瞥了他一眼,仍旧朝韦乐正色道:“太守按例行事即可!家父犹在血战,对于通敌者,我恨不能寝其皮、啖其肉,这件案子我一定会亲自过问,也一定会尽力配合!”
“李副率!”
“臣在!”
“将昨日随失忆出城的四名侍卫交给韦太守,以便提审!”
劫她的粮,杀她的人,无论是谁,她都不会善罢甘休!
“太子妃可真是威风……”失忆在旁漫不经心地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池棠这回看也没看再看他,只同韦乐说话:“此案涉及军府,原本该由节度使府主审,但家父远在延安郡,且府中诸吏未定,便由韦太守主审,李副率代我节度使府,与狄县令一同陪审,太守以为如何?”
太守还能以为如何?
这姑娘刚才还是一副任人欺负的小可怜样,可自从开口之后,字字句句都无可挑剔。
韦太守除了应下也没什么可说的。
太子妃又道:“查出细作,是太守治边有功,我定会上奏京城,为太守请功!”
韦太守目光一动,旋即扬手令道:“将嫌犯、人证带走!”
话音刚落,便响起一声急喊:“府君!府君!”一名兵卒从人群外挤进来。
韦太守皱眉喝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禀府君!姑臧县主来了!就在城门外——”
池棠精神一振。
郭凉终于来了!
她再也不用受这帮人的气了!
果然跟太子殿下告状有用!
这时,却听到身旁失忆轻声喃喃:“姑臧县主?”语气依稀疑惑。
“姑臧县主称,奉皇太子令,率姑臧军进驻回乐,随护太子妃殿下!”
众人哗然。
傅亮等世家家主再看池太子妃,眼神就很惊悚了。
这个准太子妃来的时候就带了东宫侍卫上千,竟然还嫌不够?
皇太子令又调兵来护,这是不是护得太紧了?
姑臧军三千啊!
整个灵武郡都只剩了三千驻兵!
之前就敢放火抢粮,现在姑臧县主一来,怕不是要翻天?
不管众家主怎么想,姑臧县主郭凉还是进城了。
她本来就是西北赫赫有名的女将,又手持皇太子令,谁还敢拦她入城不成?
韦乐下令开城门相迎后,又赶紧回头好声劝池棠:“太子妃累不累?不如进去歇着?臣等先迎了姑臧县主,再一同进去拜见太子妃?”
池棠看了他一眼,轻哼道:“不累!不进去!”
刚刚兵围节度使府逼她出来,现在想让她进去?
哼!
韦乐劝不动她,也没办法,只好先指挥围兵撤退,又下令道:“军粮案嫌犯及人证先行收押——”
“等等!”池棠突然开口,“姑臧县主来得正巧,她熟知西北军事,此案就交给她来主审吧!嫌犯及人证也由姑臧县主收押在节度使府即可!”
先前她是没能力自己扛下这个案子,才让给韦乐。
现在都来帮手了,还怕什么?
韦乐态度暧昧,十姓虎视眈眈,人到了他们手里,谁知道会不会出问题?总是留自己眼皮底下放心。
纵然失忆有嫌疑,可有嫌疑的也不是只有失忆一个。
池棠的目光一一掠过十姓家主的面容,冷冷一笑。
这些人,都有嫌疑!
傅亮被她看得头皮一麻,正要出声反对,忽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姑臧县主来了!”
人群自觉分开,一队赤甲骑兵如箭离弦而来,马蹄声撼地震耳。
为首的女子同样身着赤甲,发束红带,眉如墨,唇如朱,颜色极为浓艳,目光却凌厉冷酷,淬着沙场血气。
原来姑臧县主郭凉是这个样子的……
池棠怔怔看着,莫名觉得似曾相识。
郭凉近前勒停,下马前目光一扫,忽然停滞,脸色大变。
池棠正欲回头找她目光所在,却见她猛地从马背上跃起,于空中反手拔出背上长刀,大喝一声,朝池棠身后劈来。
众人骇然四散。
池棠也被青衣护着退开,转头一看,只有那名失忆的男子立在原地。
他眉间微蹙,在郭凉长刀劈来之际,倏地拔剑抵挡。
铿铿数声,火花四溅。
转瞬间两人便过了十来招。
池棠看不懂他们的刀法剑法,只觉郭凉步步紧逼,顿时心中大惊。
看这情形,郭凉定是认得此人,莫非他真是突厥细作,所以郭凉一见他就恨?
这么想的,远不止池棠一人。
“来人!助县主拿下这细作!”傅亮高喊。
话音未落,郭凉手里的刀突然朝他飞去,堪堪贴发而过,吓得傅亮魂不附体,呆若木鸡。
“混账!你说谁是细作!”郭凉转头怒瞪他一眼,随后猛地扑到失忆身上,在他背上狠狠捶了一拳,紧紧抱住,痛哭出声。
“你怎么在这里!我在毛乌素找了你大半个月,还以为你死了!”
池棠蓦然一怔,难道他是……
此时,郭凉的亲兵赶到,纷纷惊喜下拜:“世子!”
是武威王世子郭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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