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等的性爱关系中,脱衣意味着互相的挑逗,是做爱的前奏。在不平等的性爱中,脱衣意味着对控制权的争夺。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最关注的主题就是政治和性。其实在他看来,政治和性本质惊人的相似,都是对权力的争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托马斯对他的妻子和情人们,喜欢用一个简洁的命令:脱——“这就是托马斯的方式,不是去抚摸对方,向对方献媚,或是恳求对方,他是发出命令,使他与一位女人的纯真谈话突然转向性爱,突如其来,出人意外,温和而又坚定,甚至带有权威的口气。而且他还保持着一定距离:那时候他从不碰一下被他命令的女人。”
对托马斯来说,对女人的寻猎,是他观察世界的一扇窗口,也是他逃避现实的一种途径。他在性爱中,最关注的并非肉体的快感,而是对自我的认同。一个“脱”字,穿衣的他和裸体的女人由此拉开了距离,他陶醉于自己对面前女人绝对的控制之中。
他这种方式,甚至使他有强烈个性和叛逆心理的情人萨宾娜也心醉神迷。盖萨宾娜一面反抗任何形式的媚俗,一面又折服于男性的权威。弗兰茨使她最不满意的就是:他不能按照托马斯的方式来对待她。弗兰茨对她的尊敬反而使她觉得他缺少男子汉的气概和魅力。这看起来非常矛盾,却是异常深刻的女性心理写照。书中有一段华美而感伤的色情场面(第三章),把她自恋和受虐表达得淋漓尽致。这种感伤的笔调往往掩饰了昆德拉真实的见解:性是一种暴力,和政治并无不同。
只有一次,无往不利的托马斯遭到了反抗。“他给她下达自己的标准口令:‘脱!’她不但不服从,而且反过来命令:‘不,你先脱。’”——于是托马斯发现做爱的过程脱离了他的掌控,完全不是他想象。虽然最后“他心境极佳地告辞走了”,其实这次寻猎是狼狈的,心境极佳云云,只是自我安慰罢了,外加一点新鲜感。
昆德拉在描述这个女人的时候,使用的形容词是“她穿着便裤和白色罩衫,象一个长颈鹿、鹤,以及机敏男孩的奇怪化合体。”也就是说,她是不够“女性化”的,凡是高度“女性化”的,都应该接受托马斯的方式。
现在我们回到中来。其实市井出身的西门庆并非单纯的好色之徒,他在对一个个女人的寻猎中获得的快感,和很有理念的外科医生托马斯是相似的。
西门庆非常喜欢叫他的女人脱掉衣服,赤裸裸的跪在他面前。书中细腻的刻画了潘金莲“偷人”之后西门庆对他的惩罚,和李瓶儿自己送上门来之后西门庆对她的羞辱。其实西门庆对女人的贞节并不在意,他喜欢的本来就是妓女式的女人。他愤怒的是他雄性的尊严受到了冒犯:他竟然没有喂饱她们。于是他拿起马鞭,命令她们脱得赤条条的跪下来忏悔。
西门庆用这种方式告诉他的女人们:除了这具爬虫一样的肉体,你们什么都不是。他轻而易举的击溃了女人的意志,使她们不敢对他的权威做任何的反抗。在她们诅咒发誓尊崇他之后,西门庆随即心满意足:“见妇人……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早已钻入爪国去了,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西门庆旧情兜起,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
这样做导致了两个极端的后果:李瓶儿本非善类,看她如何对待前夫花子虚和蒋竹山就知道了,但是从此之后她对西门庆死心塌地,取媚讨好无所不至,遭了潘金莲暗算也忍气吞声,看起来变得很善良,其实一切“人”的气性都消失了。而潘金莲呢,最后一点“人”的感情也不见了,从此她只有对性近乎疯狂的掠夺,以及对她视为对手的人的极度凶残。
衣服是社会认同的标志,有一个恶毒的骂人的词汇叫“衣冠禽兽”,可见即使心如禽兽,那件衣服还是不能不穿着的。西门庆用暴力剥夺了女人的衣服,也就剥夺了女人所有的尊严、耻感和安全感,于是剩下来的只有赤裸裸的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