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亡命狂奔的途中,我一次次的回想我美丽的家乡,我的劫比罗伐堵,那麋鹿优游的地方。那流淌的清泉,茂密的树林,四时不断的鲜花瓜果,七宝积成的宫殿,都宛如昨日梦中的昙花凋零。
释迦族的圣人啊,您可曾听到劫比罗伐堵在呻吟,您的族人在哭泣。我和其余三个年轻勇士领起的孤军,还是抵挡不住比毗卢择迦王汹汹而来的铁骑。宗亲怕受连累,竟然比敌人抢先一步把我们从家乡放逐了。我们含着男儿泪,互道珍重,分出国都,跋涉千里。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日没有好好吃过一餐,好好睡过一觉了。
我疲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脱离了残暴的毗卢择迦王的魔爪。
一只大雁忽的振羽而下,停在我脚边,徘徊不去。
我又惊又喜,试探着走过去,拂摩它颈上光滑的毛羽。它抬起头,温和的看着我。我不由得一阵凄楚。它对我拍打着翅膀,似乎要告诉我什么。我试探着跨上它的背,它载着我,稳稳的飞了起来。
我一阵晕眩。
世尊,是您派遣这灵鸟来搭救我的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俯冲直下,停在一个云影变幻的大池边上,随即又拍拍翅膀飞走了。我迷惑的用衣袖遮住阳光望去,四围丛林莽莽,悄无人声。
我实在太累了,不顾一切的躺到一处树荫下,转眼沉沉睡去。
(二)
我,上军王,乌仗那国高贵的主人,此刻正奔赴通往拘尸那揭罗的路上。闻说世尊即将在娑罗树间入涅,我,释迦族的后裔,理所应当要分取一份舍利来供养。
当年毗卢择迦王兴兵扫荡劫比罗伐堵,残忍的消灭了圣族,他自己也遭到了可怕的报应。我的父亲,释迦族的王子,曾领军抵抗,却被软弱的族人放逐,被神雁领至蓝勃卢山龙池,和我的母亲——池龙之女结下因缘,并借龙王神力,成为乌仗那国主。
当我在高高的战车上,为自己的血统骄傲的时候,头又一次剧烈的痛起来。据说我和我的子子孙孙,都会永远患有这种可怕的头痛。这是我父亲一个过失种下的果报。
这一疾症事先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可以使我失去一切判断力。然而我必须强作镇定,不能够让国人知道我随时会在某一个时刻会陷入婴儿般脆弱。
多年以来,我掩饰得很好。然而即使在健康的时候,想到头痛的困扰,淳酒妇人美食都化为无趣,更不必说雄视天下的梦想。
我脸色苍白的扶住车门,紧紧皱着眉头。
解除这道可怕的咒符的方法,是虔诚供养神圣的舍利。非但如此,乌仗那国地处边远,如得佛力蔽佑,周围的敌国都会肃然起敬。
我知道,八大国国王都守候在世尊周围,他们肯不肯将至宝舍利分给我呢?想到这里,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三)
我是蓝勃卢山龙池龙王之女。
我每每感到困惑,身为龙女,这是什么样的因果呢?
我们龙族,广据江河,呼风唤雨,法力强大,富有珍宝,又是佛经的守护者。除了迦楼罗恶鸟是我们的仇敌,我们几乎是长生不死的。
可是,我们的形体却是肮脏的,没有脱离畜道。天自然有理由看不起我们,阿修罗对我们也颇为轻蔑。人的生命是那样的短暂和卑微,可是他们也觉得我们可怕。何况……我还是龙族女子。男子是八宝金身,女子是五漏之体。
看,我是娇贵的公主,可是又身为卑微的龙种。我实在不能不为今世投生的因缘感到困惑。
佛说众生都有佛性。我知道族中有一龙女,在灵山向佛祖献上一颗等价于三千大千世界的宝珠,转眼转为男身,往南方无垢世界成佛说法去了。诸大菩萨说,那是顿悟。
我知道自己悟性太低,也不去奢求。我只喜欢自由的生活。
我常常偷偷跑出龙池,幻化为人间最美丽的女子的形象,四处优游。每当在龙池边上梳掠长长的秀发,我简直迷恋上了池中的影子。那是我吗?那不是我吗?
我是快乐的吗?我不知道。
这一日,我又赤足蹦蹦跳跳绕过池畔的野花,去林中寻找梅花鹿玩耍,忽然看到前面树荫下,卧着一个人。我略略一惊,平时,这里少有人迹,乌仗那国人都知道这是龙池,不敢搅扰我们的宁静。我走过去一看,不由痴住了。
那个年轻人……
他的衣衫褴褛,他的头发揪结,他的容颜憔悴,都掩不住他那高贵的气质。他俊美得好象被梵天的怒火焚毁、又在人间重生的爱神。都说出身圣族的阿难尊者貌美,我看,也许比不过眼前的人儿。
龙族早就纷纷谈论着劫比罗伐堵遭到浩劫的传闻,我的神力一下子就感应到,他就是那个流亡的圣族之子。
连续的逃亡一定使他心力交瘁。他睡得真沉,脸上有一种婴儿般的纯真。可是他的眉心却皱着,打着一个结。我忍不住伸出手指,想把它揉平。且慢……我这样做,不是比摩登伽女还要坏了吗?他会惊醒,呼叫,并且鄙夷我吗?我缩回了手,长时间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
他依然沉沉睡着。他的美使我满心喜悦。我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子,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四)
在沉沉的酣梦里,鼻端忽然飘过一阵香气,熟悉得似幼年偎依在母亲身边,她的身体散发的馨香。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接着又有柔软的花瓣撒落在我的额头,带着温热的气息。我有点惶惑的睁开了眼睛,面前出现了绝美的一张脸庞。
她看到我醒来,似乎颇为惊慌,白玉一样洁净脸庞霎时渗出珊瑚的红。我扶坐起来,她犹豫着后退了几步,于是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她。我该怎样来诉说她的美呢?
我在藤蔓中看到你的腰身,
在惊鹿的眼中看出你的秋波,
在明月中我看到你的面容,
孔雀翎中见你头发,
池水涟绮中你秀眉挑动。
我顿时忘记了饥渴与疲劳,温柔的注视着她:“美丽的姑娘,你缘何亲近我这落魄的旅人?”我忍不住抓住她柔软的小手,把她拉到身边,吻下去,吻下去……
她羞涩的挣脱了,对着我深深一礼:“尊贵圣族王子,感激您的眷顾,请原谅我的一时忘形。父母有严格的管束,我不能……”
“山谷杳冥,你的家又在那里?”
(五)
我是阿难。
这一天清晨,我随世尊入城中乞食回来,吃过饭,洗漱了,收好衣钵。世尊结跏趺端坐,寂然无话。我也随之在一旁入定。久后,世尊忽然张目微笑,对我说:
“阿难,具备四神通的人,尚且能延长自己的寿命。如来有大神力,难道不能延长自己的寿命吗?”
我茫然不解。
世尊再三解说,见我还在苦苦思索,微微一笑,随即沉默不语。
魔王忽然到来,劝请佛入灭。世尊说:“往昔于尼连禅河侧,已应允了你。如来将于三个月后入涅。”魔王欢天喜地回归天宫。
大地震动,天鼓响起,空中回荡着唱声:如来不久当般涅。诸天人众,突然听到这声音,全都悲痛哭泣。
我大惊,求世尊哀悯众生,再住世一劫。
世尊温和的对我说:“阿难,你听过天人师的话有改易吗?”
“世尊,天人师言出无二。”
我忽然领悟了世尊出定后那番话的含义,不由懊恼闷绝。
“阿难,不须悲苦。有为之法,尽皆如此,一切合会,无不别离。”
世尊对我说偈言:
一切有为法 皆悉归无常
恩爱和合者 必归于别离
诸行法如是 不应生忧
我知道世尊入灭无可劝阻了,伏地大哭。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世尊反复对众生说法。我们都像即将失去慈母的婴儿一样,流泪倾听,多有于佛前当即得道的。
其余的时间,世尊恒久沉默着。我们都不敢打扰他。
有一日,世尊忽然对我说:“如来入灭后,有自称乌仗那国国王上军的人,前来求取舍利供养,记得,到时候,将舍利分给一份。”
我低头道:“是。”
乌仗那国王?那是什么人?韦提希子阿^世王等,都争着供养舍利,到时候也许还会刀兵相见呢。我深怀忧虑,但是不敢多问。
世尊微微一笑:“恒河沙数佛世界,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
(六)
当年,我父王,释迦族之子,在神雁指引下,遇见幻化的池龙之女,两相爱悦。但是,龙女以先世恶业,堕此龙身,人畜殊途,不敢亲近。
我父亲由是发愿,以他累世所积福德之力,使龙女举体为人。
圣族之子,福泽厚重。他的誓愿随即应验:龙女脱离恶趣,转成人身。
龙女以此深恩厚爱,誓言相报。龙王也感念他,更看重他圣族身份,将他迎入龙宫,举行盛大隆重的仪式,将龙女嫁给了他。并且赐给他龙宫的神剑,助他成为乌仗那国国王。龙女也因此成为王后,安享人间富贵。
由此说来,我是释迦族亲近支派,世尊的旁支后裔。
……该死的头痛!……我的脸色瞬间又转为苍白。
忽然,大地震动,天鼓自鸣。四大海水,波浪翻倒。须弥山王,自然倾摇。狂风奋发,林木摧折,箫索枯悴。
我看到种种异像,浑身发抖:世尊入般涅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亲见世尊,求他慈悲了!
空际中,忽然又散落曼陀罗花、摩诃曼陀罗花、曼殊沙花、摩诃曼殊沙花,天乐阵阵。对了,一定是诸天留世尊肉身,作七日七夜的最后供养。
听说摩诃迦叶还在铎叉那耆利国,闻如来入灭,和五百比丘,兼程赶来。他没有到来之前,肉身必不会举火。这么说,我还有时间……
快,要快。
(七)
“父亲,父亲!”我提起裙裾飞奔过宫殿的台阶,扑到在父王膝旁,喘息不已:“父亲!我成了人了,我是人了!”
父亲神色古怪的看着我。
“真的,真的,他让我变成人了。我,是人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还是这身衣裳,还是这个幻化的外形……不,不是幻化的了,因为我已经成了人。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啊!
从此以后,我不必在池边梳头时,爱慕着水中的倒影,却记起自己原本丑陋的形体,烦恼得用石子打散了镜面。
父亲终于以他数百年的智慧,明白了是什么叫他的幼女失态至此。他也流露出惊喜的神色。毕竟,脱离畜道,对龙族来说,须有绝大的功德,才能达成。
“父亲,我喜欢他!”我大胆抬起头,哀恳的看着他:“他是高贵的圣族子弟,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他发愿用他累世积累的福德,助我转体成人。情重恩深,义不能负。把他留下来,求求您了!”
“女儿,我明白你的感受。不说他对你有极大恩情,以他圣族的身份,也足以得到我的敬意。只要你喜欢,我会把你风风光光的嫁给他,让你们从此在龙宫里快乐的生活下去。只是……”
“父亲,不要‘只是’,没有什么‘只是’!”我兴奋的站起来,在大殿里转了一个圈子,“他给了我新的生命,从现在起,我是他的了。我一生一世爱他敬他,他也会一生一世的爱我的!”
父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携着我的手,升上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