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不忍看到玄奘逐渐失去生机,他扭头看向宫外。
就在这一刻,他的眼中金芒一闪。
“他来了。”
行者终于知道,心中那种玄妙的感觉是从哪来的了。
是的,他的确是在等一位客人。
他与玄奘法师一样,都在等这位客人。
已经等了好久了。
行者甚至怀疑,若不是心中想见这位客人,玄奘法师能否坚持到现在。
法师体内的精元,早已油尽灯枯,纯是靠着一股执念在支撑。
莽莽的群山间,黑色的龙子如火焰般从地平线跃出。
一切的景物在龙子面前,变得模糊,化作激烈的残影向后飞掠。
苏大为跨在龙子背上,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应。
他一抬头,目光穿过数十里的空间,与视线尽头玉华宫中某位存在,碰撞在一起。
苏大为猛地一拉龙子的缰绳。
身下的龙马猛地人立起来,双蹄在空中踏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声如雷霆,远远传递。
苏大为一拍龙子,人与马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沿着山脊踏着枯黄的落叶,飞速而上。
已是初冬,幸还山间还没落雪。
山道还算容易行走。
片刻之后,苏大为已经来到玉华宫前。
早有沙弥守在门口,向苏大为合什行礼“请问是苏大为,苏施主吗”
“正是。”
苏大为翻身跃下。
沙弥道“法师和行者师兄都在殿中等候,请随我来。”
苏大为轻拍了下龙子的马背,在它耳旁道“我去见见故人,你就在附近等我。”
龙子通灵,甩了甩脖颈上的鬃毛,冲苏大为点点头,轻嘶一声。
转身自顾自去了。
苏大为跟着沙弥跨入玉华宫。
宫殿壮丽恢弘,然而苏大为却无心去欣赏。
心中隐隐感觉到一丝沉重。
玄奘法师身体真的不成了吗
虽然知道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但一个自己熟悉的师长,历史中赫赫有名的一代高僧,眼看着一步步远去。
心里头,竟生出万般怅然与痛惜。
当年在长安里,无数个日夜到玄奘法师坐前,听他讲经,得他指点,领悟到许多道理。
也使他在异人的修行中,进境一日千里。
也正是玄奘法师,令他明白,修行一途,不光是身体的锤炼,更重心灵修为。
要想“悟”,须得守住心猿与意马。
心中念头纷乱,各种回忆与杂念,纷沓而至。
一时间,稳定的心境都有些动摇。
苏大为立时察觉,忙深吸了口气,将这些杂念压下。
跟着沙弥行走,不知不觉已穿过前殿。
很快来到中间一座大殿。
但见院中干净整洁。
许多静默的僧人席地而坐。
院内摆置着许多木架,上面堆满着无数经文。
那些僧人或研读,或校对。
在帮玄奘一起做着译经工作。
译经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需要庞大的僧团相助。
见到沙弥带着陌生人来,院中僧人也无人抬头,都在忙着手里的工作。
苏大为一眼看到,在殿门旁,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加快脚步,越过沙弥,来到行者面前“行者师兄,法师他”
“在里面,法师在等你。”
行者喉头微微蠕动,侧身让开。
苏大为匆匆扫了行者一眼,只觉得行者的神情有些怪异。
与往日不同。
但是具体哪里不同,一时又说不出来。
踏入殿中,首先是觉得眼前光线微微一黯。
鼻中隐隐嗅到一种檀香味。
随即看到倚着照壁,在蒲团上盘膝而坐的玄奘法师。
苏大为看到玄奘时,恰好对方的也张开双眼,与之对视。
“法师,我回来了。”
苏大为心中微震,快步上去,单膝跪在玄奘身前。
“你回来了,甚好。”
玄奘的面上,无喜无辈。
声音略有些沙哑。
主动伸手握住苏大为的手“地上凉,你且起来。”
苏大为心里又是一惊。
玄奘的手,瘦骨嶙峋,简直就是皮包着骨。
而且这干瘪而苍老的手,触之冰凉,仿佛没有一丝血气。
“行者师兄,法师的手怎么这般冷法师还盘坐地上,这”
“毋须担心。”
玄奘手上微微用力,想将苏大为拉起。
但他连坐着都吃力了,这拉的力气,甚至不如孩童。
苏大为不敢与之相抗,忙随着站起。
“法师,地上寒冷,我帮你换个暖和的地方可好”
“不必”400
行者在这时,忍不住开口“法师已经数日水米未进了。”
“法师,这如何使得不吃东西可不成。”
苏大为急道。
他身为异人四品,如今的饭量只大不小。
就算以他年轻力壮,如果数日不吃,也会极度虚弱下去。
更何况以玄奘的年纪和身体。
别说病痛,这么饿几天,哪还有命在。
“贫僧不饿。”
玄奘坚决的摇头道“阿弥,你来了,很好,就陪我坐一会。”
苏大为心中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他有些着急的回头看了一眼行者,却见行者眼带雾气,微微摇头。
心知不可劝。
只能心中叹息一声,回头看向玄奘。
听说高僧大德,在生命走到尽头时,都会有感应,有异象。
玄奘法师喝令怕是,已经知道自己涅盘之日。
“阿弥,不必多想,金刚经世尊说颂曰,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
玄奘法师说的,乃是他翻译的能断金刚经。
金刚经有多个译版,以鸠摩罗什版最为朗朗上口,皆因鸠摩罗什既通汉文,又有极高的音律造诣,翻译以意为先,以节奏易上口,易记颂为要。
玄奘法师却是坚持直译。
就是完全按天竺佛经原旨,不改其音意,以求将佛经原貌示人。
苏大为略一沉吟,拖来一个蒲团,在玄奘法师面前,依样盘膝坐下。
低头道“愿听法师教诲。”
“自从显庆五年,来到玉华宫,我始译大般若经。
此经梵本计二十万颂,卷帙浩繁,门徒每请删节精简,贫僧坚持不删一字。
至龙朔今年,终于译完这部多达六百卷的长经巨著。”
玄奘微微喘息了一口气道“译完这部,贫僧已感心力枯竭,虽还有诺干经文未及译,但此后还有门徒继续把译经之事继承下去,贫僧在此事,已无遗憾。”
“法师”
“我虽精修佛法,但身体已经枯朽,近来已经感觉涅盘之日近,对于弘扬佛法之事,贫僧已无愧于佛,唯有一件”
“法师请说。”
苏大为心中惊讶,不知除了译经外,还有何事能让玄奘念念不忘。
“贞观三年秋,有来自秦州的僧侣孝达在长安学涅槃经,学成返乡,我与孝达一起去秦州,在秦州停留一夜后,又与人结伴去了兰州,再转凉州。
当时大唐与突厥交战,边关封锁,但我心中求佛法心切,仍偷偷出关。
尽量伏夜行,至瓜州,再经玉门,越过五烽,渡流沙,备尝艰苦,抵达伊吾,至高昌国。
在那里,我受到高昌王麴文泰的礼遇。
麴文泰希望我留下,承诺举国都会听我教诲,并说如果不从,便遣我回大唐。
但我当时答说,西行之心只可日日坚强,岂使中途而止。
并以绝食明志。
最终,麴文泰被打动,不但没有为难,还以举国之力,助我西行。
贫僧至今记得,麴文泰赠我四沙弥,以充给侍。
制法服三十具。
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等,并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我往返二十年所用之资。
并给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
事情已过去三十余年了,但玄奘说起这些事,仍字字清晰,如在昨日。
苏大为也不由为之动容。
高昌国小,这些金银物事,按高昌国力,恐怕也是多力的积蓄。
那麴文泰居然舍得拿出来,全都奉送给玄奘法师。
“此外,麴文泰给西行沿路二十四国国王,都写了国书,每书附大绫一匹为信。”
苏大为心中默默算着。
大绫比普通的绫贵重,二十四匹至少得有一万银钱。
“为了寻求西突厥叶护可汗相助,麴文泰又献绫绡五百匹,果味两车。”
苏大为听到这里,一时无言。
这位麴文泰,当真是有当世孟尝的风骨。
一下子把国家数十年积蓄都送了出去,而且为玄奘法师考虑如此周全。
让人除了感动,又复何言
“法师,我听说高昌”
“是啊,贫僧在天竺学成归来,按与麴文泰的约定,要留在高昌替他传法三年,可是等贫僧原路返回的时候,才知道高昌已经不在了。”
苏大为知道,高昌国,在贞观十四年,为大唐所灭。
玄奘法师从天竺归大唐时,本来可以走海路,并且有两个崇佛国家愿意倾囊相助。
若是走海路,将免去许多旅途劳苦。
但玄奘法师牢记与高昌王麴文泰十几年前的约定,绕行上万里,重履险地,只为去高昌国说法三年。
但是等他到达,才知道,世上已无高昌。
原处只有大唐的高昌县。
后来又变成大唐安西都护府。
至于高昌国王麴文泰,没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
只知道是俘回了大唐,又迁往别处安置。
几经碾转,下落已不可查。
玄奘法师一向平静如古井的面上,竟露出一丝苦涩。
“贫僧此生,言出必行,只有这一件事,无法实现承诺,引为憾事。”
“法师,一切因缘际会,无常非常,法师何必执着。”
“执与非执,空与非空,又哪里能说得那么清楚。”
玄奘双手合什道“我辈学佛,所谓者何,无非心所安处,此念即起,若刻意去当它为空,便又落入执中。
阿弥,贫僧有一事相托。”
“法师请说。”
玄奘法师是苏大为最为敬仰的师长,也是大唐佛法的引路人。
苏大为心中,愿为玄奘做点什么。
看着此时老迈,力不能支的玄奘,心里总觉得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