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千说着,便回到李世民的面前复命。
李世民正看着奏疏,张千不敢打扰,只悄悄的站在一旁。
百忙之中,李世民抬眼起来,瞥了张千一眼,两人似乎很有默契,他淡淡的道“何事”
张千便低眉顺眼地道“那吴有静,奴已命人去请了,后日便入宫觐见陛下。”
“噢。”李世民没有将此太放在心上,这对于作为皇帝的李世民而言,不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
不过张千突然提了起来,李世民便道“朕听说此人现在名气很大。”
“是。”张千笑吟吟地道“百骑那里也是这样说的,说是不少世族都与他相交莫逆,说他学问好,品德也高,人们对他趋之若鹜。”
李世民只淡淡一笑“品德好坏,是何以见得的呢”
“陛下,朝廷从前征辟了他,他不肯接受,这在时人的眼里,自然也就成了不慕名利了,许多人都说他是真名士。”张千娓娓道来。
李世民听到此处,脸色微微有些异样。
显然,作为天子,是很不喜欢这样风气的。
你读了书,有才华,朝廷想用你,你不肯接受,不肯做官,结果大家都称颂这件事,这是什么
一旦这样的风气弥漫开来,那些读书的人都不肯入朝了,那么谁来为君父治理天下呢
倘若这样的人都可以得到人们的夸奖,那么那些沽名钓誉之徒,岂不正好可以借此揽名
李世民淡淡道“这样就可称得上是道德高尚吗朕还以为所谓大德,当是上报国家,下安黎民,就如房卿和正泰这样的人。”
张千便笑道“奴也是这样认为,只是终究世人们看不清,多将这不事生产,不肯入仕,凭着胸中有一些墨水,却成日将淡泊名利挂在嘴边的人视为楷模。”
“此风不可长。”李世民异常平静的道“魏晋的那一套风气,实为误国误民,我大唐要的是经世济民的人才,而不是此等清谈之辈。”
“既如此,那么还请他入宫吗”张千小心翼翼的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倒没有迟疑,道“请都请了,为何要食言而肥呢上一次朕见他的时候,没有和他打过什么交道。既如此,那么就看看此人到底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张千颔首“陛下圣明。”
张千很清楚,自己已在李世民的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了,接下来,就等这种子能够生根发芽了。
他在陛下身边的日子很长了,陛下的性子,他是了解的,这个时候他不宜说太多,陛下是何其聪明的人,一旦说的多了,就搞得他好像是在说人坏话似的,那就适得其反了
又过了两日,放榜的日子终于到了。
此时,可谓万众期待。
而陈正泰对这次大考自是重视的,本想跟着生员们一起去看榜。
谁晓得竟被宫里拎了去,他不禁遗憾,似乎陛下对此也很是期待啊
因而慎重其事地在太极殿设了宴,也在候着放榜的结果。
于是大清早的,天才蒙蒙亮,陈正泰就穿了朝服,登上了马车。
这马车却是两轮的,毕竟在给宫里交付那二十辆四轮马车之前,自己还是不要坐四轮马车才好,太招摇啦
于是一路痛苦地颠簸着入宫,在这宫门前,早已来了不少的大臣。
众人如往常的不太搭理他,倒是房玄龄和蔼的和陈正泰打了招呼。
那长孙无忌见状,也凑了上来,压低声音道“冲儿这几日在学里还好吗也不晓得他现在学业如何了”
长孙无忌满怀着期待,自己的儿子已是秀才了,若是能中举人,他这为父的,也就心安了
有了举人的身份,再加上长孙家的家世,将来前程远大啊。原本他对长孙冲并不抱太大的期望,只希望他别败了家便谢天谢地了可现在心里有了希望,整个人就不同了。
此次大考,长孙无忌是每日都辗转难眠,专等放榜出来,就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榜上有名。
房玄龄就不一样了,房玄龄更沉得住气,可现在长孙无忌问了,他也不禁竖起了耳朵,想看看陈正泰怎么说。
陈正泰只好一脸尴尬地道“这个,这个长孙冲也在学里吗呀,我险些忘了。”
长孙无忌“”
这就有点没良心了,前些日子,还打过架呢转过头,你特娘的就忘了
陈正泰忙道“长孙相公放心,进了大学堂,自会安分守己的,读书就更不必说,待会儿等放榜就是了。我陈正泰不是吹牛,大学堂个个都是人才”
长孙无忌觉得这些话没有什么营养,不禁心里有几分气恼。
倒是房玄龄心里想,陈正泰这般说,莫不是故意想表示他对学里的生员们都一视同仁,不会因为是房家的公子或者是长孙家的公子便会格外的青睐。
这样治学,倒未必没有好处,他那儿子,平日就是在家里宠溺过了头,也只有陈正泰这般治学,或许才能让人成才。
他忍不住在心里道,陈正泰这家伙,倒还真有一套啊。
房玄龄于是微笑,看着陈正泰,一副我懂得的模样。
这倒让陈正泰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为啥房公给他这样的眼神,好奇怪啊
而此时,吴有静也已到了。
只是令所有人错愕的是,吴有静竟穿着一件丧服。
这丧服入宫,可是很不吉利的。
而吴有静却完全是旁若无人的样子。
不少人久仰吴有静的大名,与吴有静相互见礼。
吴有静面上含笑,自是与之亲切攀谈。
礼部尚书豆卢宽和他有旧情,彼此寒暄了一阵,豆卢宽担忧的道“吴兄家里可有人去世吗”
吴有静幽幽叹了口气“非我家中有人过世,而是吴某为天下的文脉而服丧。”
豆卢宽听了,心头一震。
他对吴有静不禁佩服起来。
吴先生这一番话,就显得很高妙了,倒是颇有几分,当初竹林七贤一般的风采。
而且他敢说这样的丧服入宫觐见,只凭今日的举止,就足以进入史册了。
此魏晋遗风也。
只是作为大臣,遇到这样的事,还需有一些避险,于是他微微一笑,没有追问下去。
其他人却已是议论纷纷起来,都不由的看着吴有静,觉得此人十分神采奕奕,顾盼有神,心里竟有神往。
陈正泰倒是对这人的行为很想翻一个白眼,直接懒得理这样的神经病,说实话,也就是他的涵养好,如若不然,见了这个狗东西,少不得还要打他一顿。
此时,宫门终于开了,众臣陆续入宫。
一路默默地至太极殿。
李世民早已在此兴致勃勃的久候多时了,今日要放榜了,他要显出君臣同乐的心态,一道在此等榜放出来。
如此,才显得自己对于这抡才大典的看重。
等众臣鱼贯而入,待见一人,居然穿着一身丧服进来,李世民身子一硬,就像一下子没了呼吸。
“”
却见那穿丧服的人,大喇喇的样子,举手投足,都带着洒脱的模样。
于是李世民瞥了张千一眼,面上不无责怪的意思,倒仿佛是在说,这样的人,为何要放入宫来
张千则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待众臣行了礼。
李世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穿丧服的人身上。
“卿乃何人”
“草民吴有静。”吴有静慨然而出。
原来就是吴有静啊。
上一次见吴有静时,吴有静被揍得连他亲娘都不认得了,而现在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李世民心里更是不喜了,淡淡地道“卿家家里有人病故”
“不曾有。”
李世民的脸色就更冷了“若无人病故,何以披麻戴孝”
“草民在哀悼。”吴有静很坦然地道
“哀悼什么”李世民皱着眉头追问。
“哀悼我大唐,竟再无文士,只剩下一群鹦鹉学舌,投机取巧之辈了。”
李世民听了,脸一下子绷住了,不禁勃然大怒。
好在当着百官的面,李世民倒还能隐忍。
只是此时,百官们哗然了。
他们显然已经听出了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这吴有静所说的鹦鹉学舌,投机取巧之辈,十之八九就是二皮沟大学堂的读书人吧。
这不就是冲着那陈正泰去的吗
于是有人皱眉。
有人倒是好事者的心态。
也有人眉头舒展,觉得很痛快。
李世民抿了抿唇,淡淡道“卿家这是要哗众取宠吗”
“草民不敢。”吴有静慨然道“臣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
李世民只冷笑,随即不理他。
这样的狂生,其实历来就有,譬如那东汉的祢衡,不就是如此吗
可偏偏,这样的人往往都是以名士自居,很受世人的追捧。
而对付这样的人,李世民倒是有自己的办法,那便是不理他。
无数的桌案已是预备好了。
百官们各自入座。
那吴有静见李世民不再追问,似乎也不慌,脸色依旧如常,不疾不徐地入了座。
陈正泰很巧的与长孙无忌同座,待宦官们送来了水果上来,长孙无忌便笑道“陈詹事,来,我给你削个苹果吃。”
陈正泰忙道“客气了,客气了,我来给长孙相公削吧。”
长孙无忌便面带微笑,颔首。
陈正泰猛然醒悟,自己好像被套路了啊你大爷,口里说要给我削,实则上却像大爷一般的坐着不动弹,这分明是故意客气几句,而后等着我来伺候你这大爷。
陈正泰索性也不动了。
于是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四目相对,一副很塑料的样子。
却在此时,突然殿中传出了一阵刺耳的哭声。
君臣们愕然下,都纷纷朝着哭声的源头看去。
便见吴有静正伏在案牍上,嚎啕大哭着。
李世民一看,此时显然有些失去了耐心了。
于是便问“吴卿大哭,乃是何故”
吴有静此时道“陛下,臣此时哭的,乃是天下的读书人。”
“天下的读书人如何了”
吴有静此时失声哽咽一般,张口,却好似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众臣们都不禁唏嘘。
陈正泰和长孙无忌都坐在一旁,冷眼相看
说实话,这吴有静的演技还是不错的,就是他所想展现出来的人设,令陈正泰有种仿佛像吃苍蝇一般的难受。
吴有静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才带着哭腔道“天下的读书人,无不希望能够为朝廷效力,所以他们寒窗苦读,无一日不敢荒废学业,而陛下可曾想过这些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却被人随意殴打,四文丧尽,敢问陛下若是这天下,连士人都没有了尊严,谁来为陛下效力呢”
李世民听到此处,冷哼道“卿家可能是意有所指了。读书人之间殴斗”
“陛下。”吴有静突然喝道“根本就是读书人被殴打,何来读书人之间殴斗呢那二皮沟大学堂的那些人,也配叫做读书人吗陛下何不去坊间问一问,这天底下,谁不是谈及到大学堂,便都将其视为笑话,在草民看来,大学堂教授出来的人,都不过是一群鹦鹉学舌之辈,他们岂可称之为士”
这番话简直就是在陈正泰头上拉x了。
李世民手抚着案牍,手臂不禁颤了颤,而他面上只微笑不语。
当然,吴有静的话,其实是颇受不少人认同的。
在他们看来,二皮沟大学堂所培养出来的那些寒门子弟,确实不配称之为士,甚至有人连他们读书人的身份,都觉得怀疑。
吴有静随即道“陛下挚诚相邀,请草民入宫,草民能够得见天颜,实为毕生的幸事。草民万死,面见陛下,本该说一些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话,如此才可讨得陛下的欢喜。只是有一些肺腑之言,不得不说。就如今次大考,即将揭榜,可谓万民期待,这数月来,许多秀才都是悬梁刺股,每日用功读书,便是要让陛下看看,真正的士人,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