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索隐有某种空间,也不能乱索一气。中国只有一部,如果被拿去娱乐、恶搞、赚几个烂钱,那真是——无话可说了。
积积德吧,庶几让先贤们含笑于九泉。
曹雪芹在北京的宗学,可能待了两三年。离开宗学的原因不详。酝酿着。那庭院中,那枣树下,作家清瘦的身影每日徘徊。“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院昨夜又东风,铺下一地落红。回首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但往事牵扯他,袭击他,淹没他,催促他的一管廉价毛笔。
宗学里的人事收获,是敦诚、敦敏两兄弟。一诚一敏,合起来是诚恳、诚信与敏锐、敏捷。后来还有一位张宜泉。他们都为的写作出过力,为作家的生计出过力。
脂砚斋。她和雪芹的相识相交,继而相知,当在更早的时候。,评者自隐身份和面容,却挡不住她在评语中的情态纷呈。许多往事,她讲明了是和曹雪芹共同经历的,这令人费猜想。也许曹家未败,二人已相识。她讲话的语气酷似林黛玉,又有晴雯鸳鸯式的激烈。书中但凡有骂国贼禄鬼腐儒的地方,她总要挥笔点评:骂死;写杀了;骂得痛快……
脂砚斋想必为曹雪芹的红楼大梦增添了大量的、我们很难估算的色彩。她动不动就说:余与芹实实经历过。
脂砚斋的女性面孔,曾蒙过了包括考据大师胡适在内的学者们的眼睛。可见她甘愿做个匿名英雄。她不亮相,无意仿效名噪当时的小说点评家金圣叹、李卓吾。不过,细心的红学家还是将她找出来了,第二十六回的批语中有这么一段话:“…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曹雪芹将她比作宝钗黛玉,她感到非常荣幸。回思,是指二人日常生活的言语。以她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子,曹雪芹哪能随口恭维她,若非才貌出众,焉能去比附钗黛?回思,何幸,是说她为雪芹的这句话回思了若干次,脸热心跳,掂量出它的含意和份量。于是“一笑”,她的笑容是像宝钗呢,还是像黛玉?也许更像爽朗的、娇憨的、对什么事都要点评几句的史湘云。
宝玉用的台词逗林黛玉,黛玉恼了。二玉拌嘴怪甜蜜,脂砚斋情不自禁,插入四个字的批语:“我也要恼。”
娇媚之状可掬。
关于书名,曹雪芹曾亲笔写道:“至脂砚斋甲戍抄阅再评,仍用。”抄,阅,评,再评,脂砚斋啥事儿都能干出色,曹雪芹才会这么信任她,连书名都由她定。
第十三回,雪芹原稿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脂砚斋认为不妥,不雅。她写道:“因命芹溪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看来,平时她称雪芹为芹溪,即使不是爱称,也算昵称的吧。水是阴柔之物,一湾清澈而活泼的溪水环绕芹圃……她能“命芹溪”,指点大作家,真是了不得!
从脂砚斋的经历和修养推测,她和雪芹一样有着大户人家的背景。她以隐藏自己的方式给出了自己。不知今日曹雪芹的塑像旁,是否有个汉白玉雕刻的脂砚斋?
曹雪芹的书房叫悼红轩,而脂砚谐音指艳,悼红指艳合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小说主题。悼红的前提是指艳,大观园的群芳诸艳,色香不同,花期有异,却归于“千红一窟”。指艳斋,悼红轩,也许这不仅是巧合吧?曹雪芹是极善于伏脉照应的,脂砚斋长期与他合作,受影响很自然。聊备一说,呈笑。
右翼宗学的两三年,西山小村的十余年,是写作的全程,是曹雪芹纸上的好时光。载于1980年第一期《红楼梦学刋》的画作“雪芹归村图”,很大气,透出作家的内心波澜。雪芹归村,当在三十岁前。归,取归宿之意。萧条村庄,有一座金碧辉煌的纸上宫殿。
纸,是旧皇历的背面。
敦敏有诗《赠曹雪芹》:碧水青山曲径斜,薜萝门巷足烟霞。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燕市歌哭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
渊明的南村,苏轼的东坡,杜甫的草堂,曹雪芹的西山小村……精神之伟业,看来须与膏腴山水逢门陋室相伴。雕梁画栋难写华章。
敦诚、敦敏常来探望雪芹,有一次扑了空,怅然留诗: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
二百年前北京的冬天是那么冷,连太阳都是寒阳。雪芹去了何处?他是否有酒喝?出门时衣衫薄吗?夜里冷吗?握笔的手生满冻疮了么?
敦氏兄弟的惆怅,使多少后人热泪盈眶。
三人相会痛饮村酒时,敦诚为我们留下一首极珍贵的七律: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
废馆颓楼梦旧家。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曹雪芹猪肝下酒已属奢侈,通常是举家食粥,冻饿交迫。村里城里的小酒店,永远挂着雪芹的酒帐,不是敦氏兄弟为他还,就是张宜泉或脂砚斋替他付。旧帐未销添了新帐……纨绔少年破落子弟要嘲笑的,雪芹“眉立”(脂砚斋语),变成阮步兵,白眼向人斜。
有一次,敦诚悄悄留下三十两银子,芳卿发现时追出门去,敦诚的身影已在天边。敦氏兄弟亦拮据,这是最大的一笔赠款。芳卿为此,抹了几天的泪。雪芹倒视为寻常。
山村一待七八年,纸上宫殿初具规模。家,是越来越穷了。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敲门拙言辞…
雪芹亦如渊明,辗转行乞于西山村么?
大文豪,穿不暖,吃不饱。当年却是海味山珍像萝卜小菜。
写作消耗体力、精力,强于干力气活。曹雪芹累得趴下,想吃点东西而锅盆冷清。饿慌了,舀一瓢凉水咕咕灌下去。这是雪芹的习惯动作。门要关上。门外有芳卿,有爱子方儿。方儿为曹家传香火,脂砚斋每次来,都会给方儿买东西。方儿年幼,可能未及总角。
破窗年年是雕窗:黛玉宝钗湘云,袭人晴雯鸳鸯……这个方去那个又来。红楼大梦三原色,生出万紫千红。
脂砚斋来得更勤了,有时一住十天半月。她与芳卿,情同姐妹。佳人双护玉,双双环绕着芹圃。
太阳照着温暖的家,入夜一盏灯,照着曹雪芹脂砚斋。男人的冻疮手,女人的红酥手。相亲相爱两支笔,共同追忆逝水年华。
雪芹有一张圆脸,像宝玉。脂砚斋的脸型身段像林黛玉,这些年,连说话的模样、走路的姿势都很像了。不过,芳卿说,她的爽朗笑声,活脱脱是史湘云。
曹雪芹明知故问:是么?
青眼去瞧脂砚斋,她却背过了桃花面,寻方儿戏耍去了。
曹雪芹卖画、卖他亲手扎的风筝。他写过风筝、编织、印染、竹器、雕刻、采石等民间工艺的专着,列入《废艺斋存稿》,与八十回后的书稿一并丢失,仅存一对书箱。
糊口难呐。脂砚斋将她最后的金钗银饰送入当铺,已是陈年往事了。她不敲朱门,单走柴门。断然拒绝各式各样的脏手,始终依恋着那只一年中有半年红肿着的冻疮手。
暗地里,背人处,她为芹溪落泪。
她把旧皇历上的草稿誊写到稿笺上,笔端蕴秀,口角噙香,一笔一划皆是情。
她一口一个“芹溪”的叫着。二字的谐音多舒服。又单叫芹,实实在在是个爱称了……
公元1763年,方儿忽然夭亡,可能死于痘疹。百年曹家断绝了唯一的玄孙。
1764年2月1日,农历癸未年的除夕夜,一片喜庆的爆竹声中,曹雪芹与世长辞。有论者认为与痘疫流行有关。
脂砚斋整理雪芹的遗稿,开笔写下两句诗:
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她接着写: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心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再生一脂一芹,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
脂砚斋整理雪芹遗稿的过程中,又有“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
她没有雪芹手笔,眼睁睁瞧着那五件事残缺不全。深知遗稿的价值,她才失声大哭。她最有资格续完残稿,却不续上一字。好个脂砚斋,真令人肃然起敬:对顶级艺术,她懂得虔诚,狗尾续貂的蠢事她干不来的。
敦氏兄弟挽雪芹: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旗。肠回故垅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曹雪芹是在什么时候成为曹雪芹的?
应该在三十岁以后。他并非是成了曹雪芹之后才提笔写红楼,恰好相反,他是在漫长的写作过程中演化成曹雪芹的。并且直到逝世,他还在变。从中篇到长篇,到鸿篇巨制,到怎么也写不完。感觉、思想、人物,如涓涓细流,汇于笔下,汇成江湖。《追忆逝水年华》也是这样。一块小玛兰德点心引来更多的点心,唤醒无数的生活场景。这部两百多万字的巨着,普鲁斯特生前未曾张罗出版。对他来说,重现了时光已知足。纸上的日子过得不错。
曹雪芹不同于普鲁斯特的,是他没有闭门写作的“客观原因”。他身体好,技艺多,有朋友相助,却不为生计筹划,顶着世俗的白眼与漫天飞雪,毅然奔赴柴门。十年背向世界,而赢得更广阔的世界。曹雪芹所面对的时光黑洞,当比普鲁斯特的黑洞更大些。
曹雪芹不独学问好,像贾宝玉,“杂学旁收,过目不忘。”他让人无限钦佩的,是感受生活的能力。十几个阶层的生活,几百种生活场景,他都有常人难以想象的丰富的感觉。是的,首先是感觉。所有成形的创作思想,必须回流到感觉。作家日复一日的纸上生活,不过是打通回流的渠道,有枝干,有叶脉。
作家早年的生活,潜伏于知觉层下。写作行为是调动,是激活,是梳理,是重构。
实际上,所谓重现的时光,乃是重构的时光。
作家一头栽进时光黑洞,却创造了自己的黑洞。我们这些人,谁不受的大力牵引呢?
赢得过去谈何容易。个体如此,民族、国家亦知此。历史长河中的短暂者,其历史感各有短长,并由此生发无穷差异。西方大哲的所谓“回行之思”,既是朝着过去,更是面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