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连续跑上一刻时间,就会累得犹如死狗,训练有素的将士,快速奔跑十多里也会气喘如牛。
可战斗、厮杀并非奔跑,那比奔跑要累太多。而如果是身披数十斤重的铠甲战斗,那就算是最精锐的将士,也不能一口气支撑太久。
先锋作战,求的就是一鼓作气,快速凿穿敌阵。
就算是军中先锋锐士,要攻破数万人的大阵,动辄也需要不间断全力拼上一两个时辰,哪怕是最骁勇的猛士,也不可能一直举刀奋战。
所以先锋战阵内部,也需要轮替。
冲在最前面的人厮杀一阵,要么倒在地上成为死尸,要么就的退回阵中,由后面的人顶上,自己先缓一口气。修行者也不例外。
战阵交锋,作战的都是外围将士。
战阵总是滚动式前进。
陈奕也想被人轮替,但却没有这个机会。弃马让他们成功接阵,却也让他们在接阵过程中伤亡惨重。
陷马坑到底造成了阻碍,后续虽然被尸体填充,但毕竟不是平地,骑兵战阵一旦有明显障碍,就会引发很多麻烦,这就导致后部没有及时跟上。
兵力劣势太过明显,身后的修行者虽然悍勇,到底不是百战老卒,进攻到此时,早就没有章法,阵型绝对谈不上齐整,完全就是靠战力与血性之勇往前冲。
血性之勇拼得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旦泄掉,热血不再冲昏头脑,所有人都会意识到他们深入敌境,被团团包围,四面皆是猛士,命悬一线的险境。
届时人人自危,溃败就在一瞬之间。
陈奕不能停,更不能退。一旦被步军大阵重整阵型,攻势就不会再顺利,他只能一直向前拼杀,给对方制造更多混乱,将撕开的口子延伸出去。
这场战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二条路。
陈奕未必意识到了战况的关键,但他的的确确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左肋又中了一刀,符甲再是品质高,也在激战中满是刀砍斧凿的痕迹,有不少地方都被对手的符兵斩破,这一刀就是从破损处捅入,刺开了血肉,直到骨头。
捅出这一刀的,是一名趁陈奕跟前一个对手对攻之际,瞅准他的破绽,从人群中突然蹿出的元神境中期修行者。
在陈奕一片猩红的视野中,对方发出一声大吼,眼中满是得意与凶狠之色,全身用力推着陈奕往后退,手臂还在扭转刀柄,意欲搅乱伤口
多年江湖厮杀的经验,让陈奕本能的知道,这是生死一线之时,一旦让对方入肉的刀锋成功搅乱自己的伤口,脏腑都会破裂,届时一切休提
钻心的疼痛,陈奕感知得已经不分明,即将被杀的恐惧,也没有笼罩陈奕的心神,这一刻他只是愤怒。他说不出愤怒的原因,但他就是愤怒。
他不服,于是他发了狠。
他要跟对方输死一搏
他后退的脚步踩住地面,脑袋向前狠狠一砸,额头重重撞在对方的面甲上,眼前一黑、巨大的眩晕感中,他听到了令人胆寒的骨裂声,或许是自己额头破了,或许是自己脑袋开了花,或许自己没了。
他看到对方的面甲凹陷下去一个大坑,股股鲜血溢出。
狠劲上来,便不会轻易停止,也不会多加思考,陈奕咬紧牙关,眸中凶光大盛,又一下用额头砸在对方脸上
噗通一声,两个站不稳的人一起摔倒。
站起来的是陈奕。
他凶狠的大喊一声杀,越过对手的尸体,继续奔向前方。
倒在地上的那个北胡元神境中期修行者,除却面颊破碎,碎片嵌入血肉中,眼珠子掉出来之外,胸腹处还有一个巨大的伤口。
那是陈奕长刀捅入所致。
横刀挥斩,刀光如月飞出,面前北胡将士持盾带刀的一个小战阵,顿时人仰马翻,倒下一片,陈奕胸部中了一箭,但只是脚步一顿,就继续向前。
杀翻了两个元神境修行者,头破血流的陈奕,拖着破损不堪的甲胄,又冲进了一群北胡战士中,横刀闪电般接连挥斩,掀起一片断手断头
忘了,忘了,双眸就如两汪闪着光的血潭的陈奕,战斗已经完全是本能,是深入骨髓的狠劲在驱使,渐渐忘了所有事,连赵宁的军令都忘了。
如果这时候赵宁再给他什么军令,就算他的耳朵能听到,心里也听不到。
除了往前拼杀,除了将眼前的敌人砍倒,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有什么身份,忘了自己是谁的同伴。
受赵宁的指派,他在郓州坐镇已经很多年,他的妻儿也都到了郓州,但这回出战事起仓促,接了赵宁的军令,他连跟妻儿道别的时间都没有,披甲上马驶出军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回望一眼郓州城里家宅的方向。
可他看到的,是冰冷高耸的城墙。
六年前,乾符七年的时候,出身乡野,因为投奔亲戚来到燕平的陈奕,还只是码头一家普通船行的普通管事。
因为自身能力出众,他有幸娶了一个燕平的妻子,那是他前半生最为骄傲的事,难得的是,出自京师的妻子,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的卑微出身,一直把他视作家里的顶梁柱,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
彼时,陈奕满脑子想的,就是建立自己的船行,让贤惠的妻子过上好的生活,金银首饰可以想买就买,也不用对谁卑躬屈膝。
作为一个乡野小子,没读过圣贤书,没受过先生教导,陈奕忠君报国的观念很淡薄。
在物欲横流、人人推崇利益歌颂财富的世道中沉浮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他崇尚的是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除了想要往上爬,让妻儿生活得更好外,就没有其他的想法。
说得好听些,这是放得开手脚不止奋斗,说得不好听些,其实没什么道义追求,就一个烂俗之人。
如若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参与构陷名声在外的赵氏的行动,要知道,那时候赵宁已经扳倒了刘氏,解救了很多被刘氏麾下的白衣会,迫害的贫民百姓,是燕平城人人称颂的对象。
虽然当时是身不由己,但如果内心黑白观念足够强,他完全可以向赵氏告发。
乾符七年之后,他成了长河船行的大当家,开始跟着赵宁行走天下,于各地扩展生意建立势力,惩奸除恶行侠仗义。
在年复一年帮助穷苦人与良善百姓的过程中,陈奕认识到了赵宁所作所为的难能可贵,心里对赵宁越来越敬佩。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一群身居高位的世家显贵,心忧百姓、胸怀社稷,为了公理道义不求回报,为了世道承平奋躯而战。
被日复一日熏陶了五六年,被变相言传身教了五六年,陈奕的三观得到极大改变,最后终于被塑造出了嫉恶如仇的性子就如其他被一品楼、长河船行吸纳的江湖修行者一样。
绝大多数人在内心深处,都向往单纯美好的东西,哪怕世道肮脏,强权横行,黑白颠倒。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家都是一群身在黑黯,心向光明的人。
所以白日在郓州城,看到那些以公谋私、鱼肉百姓的官差,陈奕毫不犹豫就出了手。
心中有了道义,对是非黑白看得重,自然也就有了家国之念,因为保家卫国是最基本的道德。
这回跟着赵宁出战北胡大军,从一开始,陈奕就有奋武之气。
长河船行发展到现今的规模,在江湖上已经是凤毛麟角,走到哪里都能受到尊敬,看到谁作恶多端都能干掉对方,任意潇洒的时间长了,位置高了,陈奕的自我感觉也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也有必要,为这个天下做更多事,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
这回出战,带着麾下被赵宁大力栽培、训练的精锐修行者上阵,身为前阵主要将领,不仅肩负四万马军的胜负责任,还影响着郓州战局乃至整个国战大局的走向,陈奕责任心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赵宁多年的心血,不能成为国战的罪人。
他必须要完成赵宁的军令,哪怕付出再多代价也在所不惜
噗嗤,一刀从肩头掠过,带飞一大抹鲜血,陈奕手中的符兵顿时落地。
因为洒在身上的鲜血持续不断,满脸血迹的抹了一把又一把,仍是不能避免眼帘上不断蓄积血珠,他赤色的视野变得有些朦胧。
模糊中看到对方再度举刀,向自己当头斩了下来,完全是出于战斗本能,陈奕握紧左拳轰了出去,抢先击中对方的腹腔,将对方轰飞。
北胡步军战阵章法严明,陈奕等人虽然战力不俗,但己方阵型撒乱,修行者们虽然也相互呼应,但并不严谨,反倒是对方大小战阵配合紧密,严丝合缝,所以陈奕等人战斗仍然不轻松。
右腿一痛,陈奕不由自主歪倒下去,在落地之前,他就地一个翻滚,避过了斩下的战斧,抱着对方的腿,将对方也扳倒在地,顺势欺身骑了上去。
战至此时,他已经忘了所有的事,连妻子儿女都忘了,自然也不记得责任使命。
但战前种种强烈的情绪却没有消失,它们融合在一起,融进了那股死战向前的狠劲中
生于乡野的人,确实不懂什么圣贤道理,但狠劲却要比繁华之地的人浓得多。穷山恶水之地,多出悍勇轻死之辈,便是这个道理。
这股狠劲深入骨髓,哪怕会在繁华生活中被削减,但对陈奕江湖人来说,却绝对不会消失。
此时此刻,这股狠劲支撑着陈奕哪怕是在生死之际,依然顽强不退
这股狠劲又因为战前的各种责任信念,变得更加浓郁,这就让陈奕宁愿跟眼前的敌人同归于尽,也不会有害怕屈服的念头。
很快,陈奕在近卫的搀扶下,再度站了起来。
从丹药瓶里倒了一把丹药塞进嘴里,捡起一把长刀,他大吼一声杀,带着身周的修行者们,又一次迎向扑面而来的北胡锐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