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他选择遵从自己的欲望,空出的手攥住她纤细的脖颈把人按倒,苏绮心下一沉,唐允已经把裙尾推了上去,又不太温柔地扯下内裤。
苏绮感受那种掌控与压迫,放松身体,他把睡袍解开,提着欲望俯身对准穴口。
咬紧唇肉,仿佛迎接刑罚一样痛苦——她刚刚把他摸硬,可她还没湿。
唐允看得出她细微的皱眉动作,扭过她下颌印上深吻,苏绮以双臂搂住他脖颈作为回馈,下一秒男人的手指就已经插了进去,她还是感觉有些涩。
他轻重不一地吮咬她舌尖,苏绮低声嘤咛,紧接着吻印在耳垂、颈侧、锁骨,又亲又咬,最后含住她硬挺的乳头,隔着薄薄一层睡裙,印上口水氤氲。
苏绮一手覆上他头顶,另一只手主动推下肩带,他便毫无阻碍地吮吸、轻咬,双腿间的手指立刻顶进去两只。
苏绮胸前起伏,更加把白嫩的乳晕送到他嘴里,他舌尖打着花儿一样舔她乳肉,粗暴之中捕捉到的一抹温柔,虽然下一秒就在下方咬出一块红痕,还是很爽。
他很急,甚至像是急色的男人在催发情欲,苏绮无暇多想,身旁的枕头被他扯过去一只垫在她腰下,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他熟练到夸张,对准后扣住她双腿,欲望直入最深。
“啊……”
那瞬间好像心跳都被他压到骤停。
唐允丝毫不觉,略微挪动她腰下枕头调整位置,动作大开大合地抽插起来——他素了十天,绝不隐忍。
“嗯……嗯……啊……”
她叫声越来越大,还在压抑自己,双手胡乱地覆在自己胸上,其实渴望他分一只手抚摸,但她不会讲出口。
唐允看破也不多说,提着她双腿拢到一起,她本来就吸他很紧,这样更甚——他们两个今晚一定都无心恋战,越快解决越好。
下一秒她双腿被按倒在一侧,上身也略微偏转,唐允右手按住她的腿,跪在床褥间顶她侧面。苏绮袒胸露乳,手攥紧床单,五指张合又收缩,同他的频率一起。
“阿允……啊……慢点……”
他左手从她腰间向上游,狠狠抓弄了下胸乳,最终目的是掌控她的脖颈,似是用力,又似乎没有用力。
就那样钳制着她,下身加速顶弄,他不想调情,苏绮也被折磨到难以承受,绞着他泄了出来。
一波高潮未灭,一波又起,房间内一片黑暗,只听得到她的呻吟与下体交合的拍打。
她险些以为要被他掐死——幻觉,她只是觉得在被他折磨,又像惩罚。
可她还明明什么都没对唐家做。
比起以往已经足够短暂,好像一对互相疏解欲望的饮食男女,他终于放开手,攥着她的腰,顶在最深处射了出来。
全程剧烈地运动,他体力再好也要低声轻喘,苏绮更是长松一口气。
他整理好浴袍,撑着腿坐在床边,习惯性地要点一支烟,还是放手,反复把玩那枚方形打火机。
苏绮被头发遮住半张脸,双颊挂着潮红尚未褪尽,略微磨蹭赤裸的身躯,枕在他腿上。
唐允把她被汗水濡湿散乱的发拂到耳后,沉一张脸没有开腔。
苏绮暂时被动,极力争取。她搂住他的腰,以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姿势依附于他。
用只有他们两个明白的话语意有所指,似乎彻底坦白。
她先问:“阿允,这十天,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未来?”
他坦诚:“没有。”
他当然没有想未来,他想的是杀她。苏绮不在意,因为她想的也是一样,他们半斤八两,谁也不欠谁。
苏绮说:“我有想过。”
唐允不信。
讲不出口爱这个字,她慎重开口,听者一定触动。
“可是阿允,我心里有你。”
他嘴角勾起,她又在下蛊,他一招不慎就会被毒死,守住。
“我讲给你我的秘密。”
糟糕,毒性太强,指尖碰到一点都要全身腐烂。
“有一些不想提起的往事,理不清同你讲的头绪,概括地说就是:我幸福过,也崩溃过。”
他自然知情这些往事,幸福由温谦良制造,崩溃则源于他唐允。
“谋杀了那一切的凶手被我找到,如今已经死掉。其实你应该为我庆祝,胜利来之不易。”
凶手是温至臻,死于二十天前,讣告已发,即将出殡。
“还有我曾经的爱人,他明知一切,却背叛我。”
原来那位竹马并非纯良,作为“真小人”,唐允要暗骂一句:伪君子。
“阿允,我没有想到会遇到你,你让我有新开始,让我再度相信自己可以被爱。”
Madam,这句话分量超重,他承受不起。
“可你也要抛下我了……”
他下意识否定,“我没有。”
苏绮头埋在他腿上,唐允看不到她骤然翘起的嘴角,只听得到语气依旧哀伤。
“你在香港与靓妹偷腥,我在日本走断腿,为你爹地妈咪挑选礼物。”
攻心计与苦肉计双管齐下,他累了。
“没有偷食。”
苏绮兀自讲下去:“三爷今天笑好多次,我猜他一定钟意年代久远的摆件,居然真的被我猜中,想讨好他好难啊。还是唐太温和,我在贞永寺为她求一支上上签,保她顺风顺水安康无虞。”
她好像一位竞争上岗的准儿媳,无论本港名媛身家再尊贵,讨好公婆也在所难免,可她看起来甘之如饴。
最重要的是,她算是他真心钟意。
唐允眼神飘忽,心流浪到九万里之外,无声地问:“苏宝珍,我能相信你吗?”
他略微弯腰,长臂一伸把匕首拾起来,拔一半的刀鞘,明亮的刃比在苏绮脖颈,她心慌,一动不敢动。
他说:“这是我的第一把刀,炯叔所赠,好多年没出过鞘。”
“其实我不钟意用刀杀人,不仅缺乏果断,也不够干净整洁。”
“但对你来说,还是刀比较好,你认为呢?”
Chapter62
夜谈的结果唐允总结为死的是他。
既然他狠不下心来,就一定会被反杀,机会仅有一次,失不再来。
他在心里把自己设想成一位纯善至极之人——当年唐家灭苏家全家,如今她来复仇,只能说是风水轮流转,不义之财、非分之福享不长久。
下一秒咒骂自己,圣母玛利亚降临的光辉都不及他唐允盛大,未免太高尚。
刀收回鞘,他把匕首赠给苏绮做防身,她不适合用枪。
苏绮双手攥住那柄刀,头埋在他腰腹,呼吸顺着睡袍打在肌肉上,温水煮青蛙一样,他放弃抵抗了。
好像在那种温情的时刻,她讲一句“阿允,你的心脏怎么长在腹部啊”,他都会答“没错,天生就长在腹部”。
唐协亭不算一位称职的父亲,他们之间也缺乏沟通,但他确定他是敬爱他的,并且想保护他。
如果可以选,苏绮不如把自己杀掉——唐允是真小人啦,苏绮杀掉唐允,下一秒也会被杀。
她算作殉情,陪他一起下地狱,不孤单。
过去他以为她兴不起多大的浪,只能算三级防范预警,如今变成一级。
设想她如今想动他或者唐协亭,该如何做?本港没有杀手愿意接这份要命差事,难道苏家大小姐亲自提刀上阵?自寻死路而已。
最好的结果是她当真爱上他,情愿与他恩爱白头。
最差的结果,最差的结果他不敢想。
小年,农历腊月廿四。
唐协亭坐在办公室里神情矍铄,看一眼手腕的表,问坐在不远处的唐允:“温家公子今天走?”
唐允动了动眼睛,站起身来,“嗯,温氏清贷事宜急不在一时片刻,他委托信得过的人代理,想必不会再回来。温太唯一胞弟死的早,秦公势必要拉他这位外孙一把。”
温太姓秦,秦家产业转移到美国多年,树大根深。
唐协亭点头,眼神逐渐放空,语气也变得散漫,“你帮他搞定廉署,是我没想到的。”
温氏与土地局局长不正当的交易关系维系多年,温至臻以死脱罪,温谦良却摘不干净。唐允应承温太出面斡旋此事,ICAC掌握新线索,连夜追查这名局长账户余外的不明资金。
再避重就轻地把温谦良的罪名加在其他涉案人员头上,变成土地局局长主动向温氏勒索回扣……
唐允心虚,不可能同唐协亭讲自己在为苏绮平事,语气含糊地应和过去。
唐协亭继续说:“过去我认为你做事太狠,比我年轻时更甚几分,这样好容易给自己惹债,年过半百都睡不踏实。”
唐允杀心重,源于他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古惑仔横行江湖,什么慈云山太保、庙街十三少,当街横尸常有发生。更不必说他这些年手上人命没断过,向前看的话,还有当年苏家。
唐太每次去寺庙少不了为他祈福。社团这条黑路不好走,你手下留情,对方势必有一天东山再起;你赶尽杀绝,阴德损到亏耗,下半辈子难安。
“如今我早已经看清,做人应当留有慈悲,只有后生仔才钟意愤世嫉俗。你肯帮衬他这一程,是慈悲,佛祖会给你福报。”
唐允闻言皱眉,“阿妈钟意念佛,你以前最多陪她食几餐素斋,如今彻底皈依?”
唐协亭低声笑,“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懂。”
唐允不讲话,听他靠在办公椅上低声地念:“我如今后悔好多事,敏仪赞成我种生基是为繁盛家业,不论多大的家业,我死了也都要留给你。”
“可我想监督自己做善事,弥补过去犯下的过错。我后悔要你手上沾血,敏仪每次恼火都要提,我从来不敢劝阻,我愧对她、也愧对你。”
唐允浑身不自在,他无法面对这样的唐协亭。眼神瞟向办公桌对面的人,身子骨硬朗,毕竟是打出弘社地盘的人,身材保养的也很好,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白好多,他居然从未仔细看过他。
唐协亭与温至臻是两种气质,他不苟言笑,表情总是很凶。可唐允知道他这位老豆一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自有一腔柔情在,可惜穷仔恋上富家女的故事落到现实,不必戏曲里和美,只有互相耽误几十年,佳偶熬成衰偶。
他半天才讲出一句话,以为算是安慰唐协亭,“什么生基福地,她作心里安慰而已,你也信。”
唐协亭立刻冷眼飞他,“痴仔,又讲衰话!”
最后还不忘提点唐允。
“那扇新屏风如何?”
“劲!”敷衍至极,他居然夸一扇屏风劲。
唐协亭不在意,“你马子送来的,讨好我这个家公。”
“你好难搞,黑脸总把她吓到。”
“你知我事事依你阿妈,如今也不算反感她。要她进家门,你先交她几件差事,算作投名状,我无话可讲。”
所谓的差事当然不是弘隽的干净公差。
唐允收敛神色,敷衍应承。
温谦良离港前一天,多次打给苏绮。那时她犹豫不决,接听前一秒还在想:他是否会约她出去见最后一面?
她也想亲眼确定他左腿的伤情状况。
没想到温谦良丝毫没有见她的意思,苏绮心里并不是滋味。
接听的那一秒,好像太久没有沟通,彼此都很陌生。
温谦良先讲:“Pearl,终于肯理我?”
“我不知道当时撞你左腿。”她不想的。
“我不怪你,腿很快就会痊愈,安然无虞。”
苏绮放下心,“那你今后多加注意。”
“多谢。”他好礼貌,礼貌总是与冷淡牵扯不清。“你早就知情,对不对?”
“嗯。”
他问不出口,问不出口自己父亲的死是否与她有关,或者说他更害怕听到真实答案。
“Pearl,我承认自己动过邪恶念头,爹地实实在在铸成大错,温家亏欠你好多,还不起。”
她释然了,不是对仇恨释然,也不是对温家释然,只是对温谦良释然。
她就算不相信温谦良,也应该相信苏宝珍,她的Childe能坏到哪里去?没有人尽善尽美,Childe一生只错那一次,但罪不至死。
“Childe,如果可以重新来过……”
“Pearl,我不会再回香港了。”
他为她提供与重新来过可以相媲美的解决方式:“我再邀请一次,你愿意一起离开吗?”
她沉默,决定显而易见。
温谦良叹气,“意料之中,你还是放不下。所以我帮你聘请一位帮手,当然,下个月开始需要你付钱他酬劳。”
“Billie你是否记得?琼华的生意交由他负责。去年年尾我帮你把公司账户移到海外,比香港安全,你随时都可以联系Billie查证,只要别拖扣工资,他就是好好绅士一枚。”
Billie,冯港生,温谦良老友,苏绮仅仅打过几次照面,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的Boss。
他还有心思与她打趣,苏绮心不在焉地笑。
她说:“多谢。”
温谦良说:“你要做大事,怎么能缺钱。”
“骨灰安放在北角一栋唐楼里的私人龛场,名叫静安堂。那栋唐楼我本想转到琼华名下,顾虑到一些突发情况,还是放在我手里。”
所谓的突发情况,即苏绮败露,她明白。
“如果你成功,我把整栋楼送给你作为贺礼,你不要嫌寒酸。如果……我会帮你供养一生,就这样说定,如今你听我的。”
苏绮泪流不止,“Childe,真的多谢你,对不住……”
她为伤害到他与他的父亲道歉,不为伤害温至臻道歉。
温谦良看楼下有条不紊整理物品的菲佣,表情并不轻松,还是发出笑声。
故作无谓地问她:“明天中午,你来送我吗?”
明知道她会拒绝,或者说没法出现,他自问自答,不让尴尬的氛围多持续一秒。
“没关系,妈咪见到你没法讲,而且dy临时与我们同行,她要赴美探住院姑婆,人多口杂,我不误你。”
失魂落魄地挂断电话,苏绮不确定那瞬间心里的感觉算不算吃味。Childe身边总是要出现下一位女士,她拒绝了他,自然不能要求他守身如玉终身戒色。
他应该还爱她吧?截止到电话挂断的那一秒。
有一缕声音语气奄尖:“谁知道呢?”
曾经Pearl因为自尊心受挫,敏感地在Childe身上发泄压抑,讲出口许多气话。
偏偏Childe每次被她气走还是会心疼,揉碎他高高在上的自尊心,穿睡衣踩拖鞋回来找她,啼哭争吵交杂,最后搂在一起重归于好。
她对于那些话至今仍旧追悔莫及、追悔莫及。
温谦良作为温开麟爵士唯一单传的男孙,从小成绩优异,处处超于旁人,又生性温和,彻头彻尾的好好绅士。
二十年唯独红过那么几次脸就是与苏宝珍吵架。
她讲伤人的话像刀子一样刺过来,把他与那些眼高于顶的势力名媛少爷混为一谈,言语之间充满不屑。
忘记是第几次,他独自恼火时,匣子里跑出恶魔,勾引他一步踏错。
明明说只是恐吓苏家,逼苏世谨让出船路,借此打压苏家势力,同样熄灭宝珍高傲气焰。
而且还可以推动温氏发展、平衡恋人双方势力,虽然铤而走险,却也一举多得。
没想到情人前一天还在一起看电影,第二天苏家四口被绑、踪迹不明。他第一次与父亲产生争执、冷战、反抗、被关,直到苏家出事消息传出,悔恨终生。
……
温谦良最后走进机场,临行前在路边吸一支烟。除了烟蒂丢进垃圾桶,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火漆封口的精致信函,同样随手扔掉。
那瞬间温谦良十分怅然,好像确定这一生再也不会与她见面——而最后一面则是她坐在车子里朝着他撞过来,这个“道别”缺乏体面。
机场外,庇理罗士女中两名Miss带领一群女学生出现在视线中,她们即将远赴澳洲参加国际音乐会。
其中两个穿白衬衫蓝长裙、脚踩圆头皮鞋的调皮女仔暂时脱离队伍,跑到垃圾桶旁捡起那封无意落在地上的信。
随后悄悄回归,小声低语:“刚刚那位持文明棍的先生粗心掉落呀,他好有气派,一定是贵族!”
“痴女,他故意丢掉。本港开埠一百五十年,真正的贵族少之又少,你当随便就能遇到?”
“可是他真的好hansome,一个侧影就足够。”
“再hansome有什么用,可惜是位跛佬,拿好你的琴啦。”
“珊妮,你好刻薄……”
温谦良乘坐的那架飞机起飞时,苏绮人在花墟道。
货比三家,她要选最鲜的一株桃花送唐太作新年插瓶,下意识抬头看向天空,才想起来旺角花墟距离启德机场超出可以看见飞机的范围。
或许她此时应该去观塘的那间西饼屋,还有可能目送Childe离港。
再度低头,瞥到脚边水桶里刚醒好的芍药,已经绽放过度。
芍药,别称“将离草”,花语——依依惜别。
桃花招情债,于年轻男女来说并不适宜,更忌床头摆放。
一株桃花赠唐太、两支腊梅与阿诗分、一捧芍药安床头,叮嘱司机轻手,她无心再逛,决定即刻返家——北仔老豆旧病复发、自杀未遂,他寸步不离地照料,苏绮准他无限期带薪休假。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小雨,苏绮看着雾雨朦胧的街景目光沉沉,好像一场风沙终于告一段落,天降甘霖冲刷铅尘,谁也不知道——雨势滂沱连绵,江海潮涨水漫,凛冬将尽。
电台无情的女声播报雨情通告,司机说道:“阿嫂p时间把握刚好,再晚就淋成落汤鸡,允哥该心疼你。”
苏绮一笑了之。
飞机上,安琪与珊妮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脑袋凑到一起。
“偷看是否不够光明,珊妮?”
“傻女,他已经丢弃掉,又如何知道?”
“对哦……”
质感高级的卡纸,看起来像是一场邀约,字迹隽秀,力透纸背,与安琪刚刚看到那位文明棍先生好相衬。
MyPreciousPearl,
深夜提笔,仍旧怀着多年不变的情意。其实离开香港五年,我始终保持写信给你,有时诉说惦念,有时满篇忏悔,最后被妈咪带到龛场,一把火烧下去,居然要被Coral看光。
91年我在LA独自看Leslie的《纵横四海》,他在里面讲“一刹那的光辉并不代表永恒”。我想,如果过错也能像光辉一样短暂、稍纵即逝,该有多好?
讲笑而已。
我还是想把二十岁的我们归结为互有过错。只不过你是天使降临凡间的呷呷哭泣,而我切实地做过恶魔,终生都不确定能否获得宽恕重新做一名好人。
好想听你讲一句原谅我,可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说:没关系。
爱人这门课程我探索十年仍旧未能学成,唯一确信的准条则是我只钟意过你一人,(此处“过”字太瘦,后加进去概率极大。)至今仍旧不知该如何去开始一段新感情。
曾经约好21岁那年元旦要到寺庙初诣,听闻你与姊妹一同前往,苦学的日语在多年以后用到也好,而我难免对承诺失约,万分抱歉。
每次给你写信,总是越讲越多,最后我还是妄想,既然你肯为我到机场送别,看在这份情意上厚颜无耻地讲:如果有一天改变心意,不要忘记联络我。
Pearl,
Childe
珊妮先一步看完,从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摘掉笔帽,很干脆地在后面加上一句“ILOVEYOU”。
安琪拍她手臂阻止,“你乱写什么,信都被你毁掉!”
珊妮强忍住骂她“蠢”的意头,“你没看到Pearl后面是一枚逗号?我帮他写出来而已。”
“可你怎么知道他要写Iloveyou?”
“痴线,你看不出来这位Childe仍旧钟意Pearl?他通篇都在表达这一句。”
“这不是一封道歉信?或许sorry更恰当。我爱你太老土了。”
“你懂什么,‘我爱你’是世界上唯一一句兼具土气、浪漫、真挚、歉疚、承诺、道别……等等等等含义的话语。”
“珊妮,你懂好多。只是,你的字实在太丑啦。”
“……我已经每晚都在写penmanship,你作为老友,应该鼓励我。”
“等从澳洲回来,我们去找Pearl,把信送还给她。”
“……全港六百万人,Pearl没有一万,少说也有五千,MissAngel,现实一点。”
Chapter63
天后庙前聚众自杀的四位阿婆中,苏绮最先找到的当然是毛姑。随后她筹谋已久,始终不知该如何设下一个引起旧事重提的局,直到在天后庙偶遇Fiona。
Fiona有二分之一黑人血统,中文名忘记叫费安娜还是费奥娜,总归只能确定随夫姓费。
温太与温谦良钟意她性情敦厚、为人老实,做事不算聪明灵光那一类,但胜在勤恳好学。肤色黝黑并没有让她有任何特殊之处——最多温至臻对她略显冷淡。
苏家1987年尾出事,Fiona于1989年离开温家,同年年尾在天后庙遇到苏绮。
她在温家做事多年,自然知道苏宝珍长什么样子,即便苏绮变换妆容、发型,也实在是太过相像。
但苏绮更接地气,不像那位苏家大女冷漠高傲,唯独在亲近的人面前才露出笑颜。
苏绮以舆楼仙姑身份与她保持联络,但Fiona展现出异常热络的关切与爱护,难免让人浑身不自在。
直到Fiona一步步打开心扉,虽然只称前度雇主,苏绮知道就是温家。她向她吐露陈年秘辛,带着忏疚:男主人与外人勾结、出卖老友,以至于老友一家四口命丧城门水塘,又假惺惺地出面敛葬,设立龛场。
身为菲佣的Fiona无意窥探温至臻与唐协亭详谈,又不得不顾虑到还要在温家做事谋生,与清贫的丈夫一同抚育刚读书的女儿。温至臻开辟新马海上博彩取得巨大利润与成就,家中菲佣沾光,拿丰厚利是,Fiona至此更加讳莫如深。
讲述这些的时候,Fiona满腔悔恨,精神饱受折磨多年无处排遣——苏家出事后的两年内,丈夫出海遇险身亡,女儿车祸残疾,次年自杀。
Fiona说:这是报应,到死才能解脱。
苏绮则问:那你是否想解脱?
……
笔落在地上,苏绮立刻回神,弯腰捡起。她偶尔会控制不住地想起旧事,难免情绪跌宕,又要在唐允面前装安然无恙,如果港姐选举有双面人组别,冠军非她莫属。
唐允头上挂着水珠走进书房,苏绮递过那份文件,“海关要的资料,你看一眼,没问题我会在年前交上去。关长那边还需要打点,他要这个数。”
看到苏绮比了个数字,唐允睫毛微动,接过来翻了几页。
“这些不用非等我签字。”
苏绮淡笑,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完全可以代劳,但她不想。
“好,那我来签。”她这样讲。
唐允想到唐协亭的提议,要苏绮手里攥些差事,实际上这半年来她做得不少,但都是以唐允名义。
伸手夺过苏绮的笔,胡乱在上面划了几笔,名字就签下。
苏绮佯装不解,又被他拽着离开书房,夜晚还很漫长,不应该浪费过多时间在公事上。
床上,表面看起来是低声碎屑的夜谈,只有苏绮知道被子里唐允的手在做什么,四处点火。
她有些累,不想再做,“明天还要早起,唐太一定叫我们也到禅寺上香,好困……”
后天就是除夕夜,唐家今年不过除夕,唐太提早到宝莲禅寺斋戒祈福,还有码头筹备已久的仪式。
唐允对她的推拒视若无睹,手指又进入一只,无形之中转移话题,“这个月是否正常?”
苏绮知道他问的是经期,闭眼含糊回应,“嗯,正常……”
或许最近事情太多,他深夜里胡思乱想,“它是否见我先上车后补票,所以迟迟不到?”
脑袋里转过一圈才想明白他口中的“它”是说bb,苏绮咬紧唇肉隐忍,低声回应他:“疑神疑鬼不如尽早去医院,医生会建议你……”
唐允以为她又要讲他有问题,人已经覆上来,危险逼近,“建议我什么?难道我真的有病?”
“……”苏绮皱眉,提腰迎合他,“痴线,建议你放宽心,你要做就快点好不好?真的很晚……”
“好吧。”唐允挑眉,仿佛天大慈悲,“那再做一次。”
她忍不住用手肘顶他腰侧,骂他贱格,明明是他主动,还要讲瞎话混淆视听。
……
第二天清早,唐允在床上赖到最后一秒,苏绮已经化完妆,在衣帽间顺便帮他选出一身要穿的正装。没想到北仔那么早到,还带了洗好的相片——苏绮与阿诗在日本所拍。
她大概看过一遍后随意放在架子上,抽出其中一张,踩着拖鞋走进卧室。北仔等在客厅,饮一杯热茶。
唐允单手背到脑后靠在床头,睡眼惺忪问一句:“谁这么早?”
“北仔,你叫他来开车,忘记了?”
唐允低哼一声,看到苏绮递过来张相片,略带疑惑。仔细看清楚画面,他手指用力揉捏,歪头冷笑。
苏绮还算满意她所看到的反应,同样在笑——好灿烂的那种。
下一秒就被他拽倒在床上,唐允隔着薄薄一层衫抓痛她胸脯,苏绮皱眉低喊,笑容依旧不减,“做什么呀?北仔还在客厅……”
唐允咬她肩膀,留下了个不深不浅的牙印,下面晨起的异样贴合着她saym。
苏绮连忙阻止:“上山时间要耽误……”
他深深吐一口气打在她脖颈,“苏绮,你看我今晚会不会搞死你。”
伸手狠狠拍在她臀上,唐允果断起身下床,苏绮就差嚣张到吹口哨,“太子爷,你不怕明晚在你老豆面前腿抖。”
唐允嘴里含着牙膏沫,讲话莫名带上傻气,“不劳阿嫂费心,明晚码头我话事,腿抖也没人敢讲。”
苏绮早就听他提过,仪式的事情都是他在做,唐协亭没有出席的意向,更别说弘社这几年都是唐允话事。
好,一切都在计划内,她没再做声,转头去换衣。
唐允洗漱后出来,发现那张相片还放在床头柜上,他看得心烦,果断撕碎。
苏绮与阿诗去日本,自然要探牛郎店。
一众二十岁出头的青葱后生仔,给她捏肩揉腿、添酒送茶,腰肢细嫩的舞郎也点几个,居然还有人会唱粤语歌曲……只要钱到位,绝对包君满意。最后大方摆pose,众星拱月一样把苏绮捧在中心,经理按下快门,留影纪念。
苏绮刷唐允的卡,心情再不能更好。那晚与阿诗回到酒店还不忘抒发感慨:本港上万家夜总会,居然还没出现女士专供?生意一定火到爆。
阿诗赞“有道理”,击掌盟誓,姊妹携手创业,近两年必须提上日程。
可惜的是,那晚唐允并没有搞死她,或者应该算作两人互有损伤、三方动怒。
苏绮下山前与唐太道别,唐太不忘叮嘱:唐协亭最近应酬多酒,晚上记得准备清淡消夜以及解酒汤。
明明叮嘱菲佣就可以的事情,她要苏绮亲自去操持一番,为的是提高苏绮在唐协亭心中的分数,苏绮乖巧应承,唐太心满意足。
腊月廿九,阴,唐允在弘社与诸位堂口话事人议会,苏绮到深水湾别墅,等来提早从酒宴返家的唐协亭。
她买进口蔬菜——平时绝不会这样考究,只是要在这位准家公面前做样子。下厨的活计还是菲佣来做,苏绮对自己的厨艺没那么大把握,幸好唐允不算娇气阔少。
唐协亭略带薄醉而归,神色看起来依旧难以应付,她送上解酒汤就准备告辞,看他一饮而尽,对餐桌上浓淡适宜的消夜提不起兴趣。
他有更要紧的事情找上苏绮,叫她进书房单独对峙。
讲实话,苏绮是怕唐协亭的。正如一开始接近唐允时难免也会怕他,对唐协亭的惧怕只会比唐允更甚。
他甩过来一沓文件,语气微愠,“敏仪知不知你是位狐狸精?把阿允蛊到头脑发昏?”
苏绮仍旧伪装,“三爷,我不懂。”
唐协亭走近,用力推她肩膀,“痴仔,我要他把差事交到你手里,结果每一份署名都是唐允。不要告诉我你这位问米婆不会写自己名字。”
苏绮不躲,“我真的不知这些事……”
“想做弘社阿嫂,还想万事不沾身。要阿允与你同富贵,你又能否陪他共患难?你在打什么算盘?”
苏绮习惯性做戏,却忽略眼前人名唤唐协亭、并非唐允,苦肉计无处可使,更没机会给她攻心。
唐协亭半醉状态难免发疯,不适合恋战。
苏绮从沙发里撑起身,眼神倔强地看向唐协亭:“三爷,您如今也会后悔吧?阿允与我都还年轻,为什么非要我们两个染上见不得人的差事?”
“港英政府还能持续两年,一九九七一到您认为弘社还能嚣张几时?明晚阿允亲自主持金盆洗手仪式,大家今后都做干净生意,一切为赚钱,钞票至上。且我与阿允是一体,他出什么差池的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还有最后一剂强心针。
“更何况——您很快就要有第一位男孙,它是我全部指望。”
唐协亭皱眉,扶住旁边的摆架愣住几秒,消化苏绮讲出口的话。
她的意思是:她腹中已经怀有唐允的仔?
苏绮不等他回问,起身就走,“阿允想必已经返家,等不到我又要恼。”
唐协亭没拦,苏绮走出书房,走廊里安静到诡异,却在楼梯遇到刚上来的唐允。
唐允看她眼眶发红,浑身又在细微地抖,“你发癫病?屋子里好热,抖什么。”
苏绮好像无意地回头瞟一眼,随后推开他兀自下楼。唐允品味她那副委屈神色,像是明白什么,转而进了书房。
唐协亭双颊带着薄醉的红,领带与领口略显散乱,人立在那迟迟不动,太迷惑人的画面。
他冷笑一声,“阿妈今天刚走,你就忍不住?”
唐协亭随手抓了个不知什么年代的瓷瓶,朝他丢过去,“衰仔,你在讲什么?”
唐允手插在口袋里,凉飕飕瞥他一眼,转身离开。
车子里,唐允久久没启动,看副驾驶那位女士偏头盯向窗外。实际上他心知肚明,唐协亭不是那样没分寸的人,更不必说他对女色没什么太大兴趣。
那趁醉是否会失控呢?唐允居然不确定了。
他想讲安慰她的话,可是又忍不住在心底怀疑:她是否在做戏。再加上苏绮那副高高在上的冷淡气场,唐允看得心烦。
讲出口又是乞人憎的话:“他饮过酒,你还在他面前发姣?三岁小朋友都知道躲他五米远,痴线。”
苏绮胸前略微起伏,看起来像是强忍怒火,“你收声好不好?”
脾气与她对上,唐允说:“清早不是还与我炫耀合照?阿嫂你好犀利啊,我去夜总会也没叫过那么多小姐。”
看来是在借机翻旧账。
苏绮回头看他,笑容嘲讽,“你要与我比?叫二十位牛郎怎样,我只恨自己停留太短暂,没有一一睡过,否则还可以和太子爷一较高下,到底谁的sex经验更丰富!”
唐允同样气到笑,彻底放弃开车意图,“你有没有心?我与你拍拖之后再没摸过第二个女人的腰,你却刷我的卡抱泡男人,更不必讲还……”
她与温谦良接吻,想到那次口红花掉,唐允一把火更旺,但还是没讲出口。
“你讲啊!你没摸过?我车祸那晚你去仙都,43吋长腿索女,摸腰做什么?一双腿才最劲。”
“……”他短暂语塞,很快重振旗鼓,“你放屁!我没摸过,你当我还是二十岁出头年纪?讲好要生仔,你塑造自己药都不肯吃的圣母形象,难道我就什么都没做?”
苏绮低头开始在他车子里翻找,唐允问:“你找什么?”
她终于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到他手里,“你脏死了,你让我作呕!烟给你,你点啊,谁要跟你这个衰人生仔?”
唐允看她盛气凌人的样子就想拍她的头,苏绮动作更快,一掌呼到他肩颈,打出好大声响。
唐允错愕,立刻按住她双腕,苏绮挣扎,胡乱地抓他打他,车子里不算宽裕的地方限制太多。
直到苏绮停手,她自己都不知道与他闹这么一通做什么,明明刚刚只是故意扮委屈,只能归结为借机发作。
平复呼吸,她冷声说:“停战,你放开我。”
唐允松手,低头看自己颈侧的指印,骂她是“疯女”,混社团可以打到“红棍”。苏绮一手偷偷开门,下车的前一秒狠狠拍打他的头——好一对掐架中的幼稚学生仔。
她跑回车库里开自己开过来的那辆车,唐允彻底被她搞烦,放下车窗朝她喊:“苏绮,我叼你老母!”
他好久没讲过脏话,苏绮同样探出车窗,冷笑答他:“那我叼你老豆。”
“叼啊,你上楼!”
“滚!”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大门,夜已经很深,路上车少,唐允逗猫一样与她飙车。直到铜锣湾,他拐到清风街,苏绮却进了隧道。
他冷哼一声打过去电话,“别回来了,滚回你的庙街。”
苏绮语气更嚣张:“我与阿诗一起度除夕,而你,自己在码头吹冷风,必中风——”
“……”
天空滚过一声闷雷,老天爷都忍不住破口大骂:好幼稚的一双人,居然是成年男女,惊!
可是啊,可是暴雨将至。
1995年1月30日,腊月三十,除夕夜,暴雨。
庙街路面分外冷清,人人都要念一句“夭寿”,除夕夜居然下大雨,意头差,只有乱跑玩耍的小朋友依旧热闹。
阿诗在窗边小厨房展示厨艺,苏绮帮忙打下手,不比清风街公寓或是深水湾别墅地方宽裕,她们时而互有磕碰,但气氛依旧温馨。
唐郑敏仪于宝莲禅寺的寮房内通夜诵经,唐协亭也进别墅祠堂祭拜弘社历任大佬,皆为祈福,满心虔诚。
唐允为滂沱雨势皱眉,默默让阿正采取PnB:室外仪式难以进行,改为室内,莫误吉时。
临近十二点,雨势逐渐减缓。
苏绮与阿诗攥着酒瓶立在窗前,任小雨潲进屋内,脸上挂着薄醉,心情再不能更美。可惜不远处又在传出疯狗叫声,平添吵闹。
唐允率弘社十三位堂口话事人、上百位红棍打手一齐敬香,随后奉上金制水盆,意为“金盆洗手”,宣告从此收山。
唐太身前敲打的木鱼莫名裂开细纹,顶差的意头,赶忙叫人来换过。
而唐协亭于别墅祠堂内身中数刀,流血不止,闭气的前一秒还在试图爬出去,口中不断哀叫“敏仪”、“敏仪”,可惜分贝太小,楼下睡梦中的菲佣根本听不到。
翌日凌晨四点钟,大年初一,白车开进唐家别墅,差佬出动,拉起警戒线。
唐允收声赶回,心头大恸,理智丧失之际打给苏绮质问。
“苏宝珍,你做了什么!”
Chapter64
唐协亭的死因并非一刀致命。
法医在鉴定过程中十分煎熬,他身中近百条深浅相差不离的刀伤,最后死于失血过多,浸湿祠堂整片地毡,趴在门口背对弘社诸位前辈的牌位咽气。杀手则事了拂衣去,片叶不沾身。
唐允亲自到停尸房看过,道上行走之人听多见多,再加上法医的判断与分析,得出结论:日本一种古老的刀法——蛹刀。
杀人手法专注于艺术,最顶级的蛹刀杀手能做到落几百招且伤者不死,直到血尽而亡,过程十分痛苦。
到如今二十世纪末,蛹刀流派几近失传,只听闻现任话事人隐居平城京,无人寻得到具体踪迹。
唐允自然最先想到苏绮前不久去过日本,完全可以确定背后主谋就是她。但扪心自问,唐协亭仇家太多,更不必说他唐允想见蛹刀话事人一面都不是易事,苏绮如何有通天本领,说见就见,还请得动对方赴港。
从警署出来,唐允坐在车子里许久未动,整个人失了力一样靠在椅背上。月初他还在可怜温谦良,如今轮到自己煎熬:唐协亭出事,如何与唐郑敏仪交代?
就算今天不讲,消息也瞒不下去,唐太斋戒三日,明天势必要下山。
好想死的是自己啊,这样对大家都好。唐允如是想。
唐家别墅被警察包围,重案组特地聘请专家前来破案,唐允面无表情地听之任之。
而昨夜宣告金盆洗手、文明做事的弘社古惑仔骤然出街,嚣张高调至极。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穿一身黑衫的打手,脸也够黑,群众赶忙四散,尽早归家。
开玩笑,弘社大佬唐协亭离奇死亡,凶手是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刀客。不论弘社还是警方都大范围出动,场面盛极、故事离奇,可以写进王家卫电影剧本,《东邪西毒之堕落天使》即刻开拍。
大年初一,事发一天内,唐允除了给苏绮打过那一通电话质问以外,再没多说。
苏绮为那一声“苏宝珍”心头颤抖,她不是死人,感觉得到其中的复杂情绪,她体会到杀机、悔恨、还有爱而不得,她从始至终清醒一点:与唐允牵扯不清的这两年,谁没留情呢?
可没办法,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写下了结局。而她这一生的进度条已经读取到80%,很快就结束了。
结束等同于解脱。
唐允有情,所以留给她时间逃跑,或者说他太自信,自认给她一天的时间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当务之急是抓到那位蛹刀杀手。
苏绮同样有情,她是一位与弘社太子爷恩爱不离的阿嫂,她此刻该做什么,就必须去做什么。
阿诗急匆匆赶往仙都夜总会——顶头大佬去世,弘社四处的场子都要有话事人镇住,赶来的红棍打手已经就位,一旦有争地盘之人绝不留情。
而苏绮乘的士到轮渡码头,唐允收到跟她的人汇报,表情更冷。
“让她走。”
大年初二,清早唐协亭死讯见报,唐允天还没亮就远赴大屿山——接唐太返家。
他怎么也没想到,从寮房里掺扶唐太出门的人是苏绮。唐太双眸红肿、面色苍白,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与住持道别。
唐允趁住持与唐太打禅机安抚之际,扯苏绮又进寮房,避开他人。
苏绮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按在寺庙冰冷又粗糙的墙上,后肩撞到的瞬间疼到短暂失去知觉。
而唐允一手轻易攥住她脖颈,虎口逐渐收紧、收紧,苏绮在窒息的边缘奋力挣扎,她还不能死。
刹那间又恍然,上次唐允想要杀她,她主动勾引,亲热的全程被他按住脖颈是多么低级又温柔的情趣——此刻他是真的想要她死。
“你又在搞什么?”
他好烦,又伤又烦,她为什么总是不按套路出牌?
苏绮攥紧他手腕还在挣扎,唐允仿佛践踏一只濒死的虫,突然又松开手,让她在窒息的前一秒喘过一口气。
“我……咳咳……我说这件事……这件事……与我无关……咳……你信……”
“我信你妈嗨。”
唐允提起她领口,今日她也穿一身黑,开司米面料的大衣,他如今恨死黑色,曾经最钟意又百搭的一种深色,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将会看哪里都是黑,足够生厌。
“等抓到那位蛹刀杀手,我亲自送你们上路。”
他转身就走,苏绮整个人瘫在地上,声音挂满哀痛,嘶吼喊他:“唐允!”
唐允略微停步,扭头冷笑,“别装了,游戏结束。”
迈过门槛的瞬间,她还在“做戏”。
“你不如现在就杀掉我啊……”
他险些就要立刻倒戈,不是她,真的不是她。
你看她哭声那样惨烈,仿佛真的被唐允抛弃,她好可怜,高高在上的公主几时那样狼狈过?
唐郑敏仪见唐允独自出来,投过疑惑眼神,唐允想到唐协亭从不与她多言社团之事,立刻下定决心选择隐藏。
于是他说:“吵架而已,她会自己回去。”
唐太没再多说,下山后还不忘回望。她实在提不起什么心情去插手唐允的感情动向,可还是在上车后提点几句:“阿绮昨天一早就上山,我情绪不稳,她在床边陪了整夜未睡。阿允,要懂得惜福。”
原来唐太此时看起来这样淡定从容,是因为昨日崩溃整天,而他因为外事、因为逃避未能陪在她身边,一瞬间倒没想苏绮如何,反而是对母亲的歉疚。
他探身过去,主动揽住唐太,唐太错愕,随后泪洒当场,通通蹭到唐允肩头。
唐允声音颤抖,“阿妈……”
他第一次这样叫她,亲口、当面叫她,在丈夫去世的第二天,未免太迟又太伤,唐郑敏仪毫无顾忌地痛哭,颜面全无。
“阿妈……对不住,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老豆,最该死的是我。”
唐郑敏仪胡乱地回抱住他,连连摇头,“是我们对不住你。如果可以选,如果……你不该是这样的。”
唐允没忍住红眼,想人生哪有如果啊。只怪他自己醒悟太晚,与父母相互耽误二十余年,回忆起过往一团乱麻。
唐允说:“安心,你的仔今年已经二十有八,不论是弘社还是弘隽,今后都由我承担。”
“阿妈,还有你的郑氏,你相信我会照顾好你。”
唐太点头,唐允已经抑制住哭意,眼神骤然变得更冷:“差佬靠不住,我派人寻找凶手,线索已有,这些事都交给我。”
唐太痛哭持续好久,司机迟迟不敢上车,最后她嗓子彻底哑掉,精神也变得不济。
昏睡过去之前还不忘叮嘱:“亭哥见你能够话事,九泉之下也安心,我再奢望一件事便是你早日成家,阿绮不离不弃,同你经历过风浪后更加不同……”
唐允目光沉沉,把她揽在肩头,不置可否。
唐允直接命司机开到太平山顶,那边有一幢房产在唐太名下。下午依旧是阴天,不知几时能够放晴,唐郑敏仪独自坐在花园里放空许久,背影萧条,唐允未敢上前。
他担心自己一靠近就也变得脆弱,不如转身回房间闷头补觉,接下来的事情只会更多,他绝不能倒下。
阿正的电话却在这个时候打过来,语气焦急。
“允哥,阿嫂出事了,在养和医院。”
唐允瞬间清醒,又满脑子疑惑解不开。
养和医院,阿正守在诊室外,唐允从门上方的窗户看进去,淡蓝色的拉帘遮得严严实实,见不到人。
阿正低声陈述:“阿嫂在置地广场shopping,提几袋战利品在停车场见过一位老友,看起来像中环精英。停车场开阔,跟住阿嫂的兄弟站太远,接下来她就被砍,幸亏赶过去及时,否则恐怕和三爷一个下场。”
“她怎么样?”
“蛹刀流出刀好快,仅仅发生在几秒钟内,双臂有四处见深刀口,正在缝针。”
看得出唐允眉头皱更深,阿正逐渐底气不足,“人跑了……阿嫂今天穿一身白,浑身都是血,情况太惨,手下不敢耽误,还是先送人到医院。”
唐允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坐下,长久一言不发,阿正见状也不敢讲话。
走廊安静,可他脑袋里混乱,将近两天没睡过觉,此时又开始耳鸣。
所以苏宝珍,难道真的不是你?
阿正又把苏绮遗落的购物袋拿过来放在唐允脚边,他看纸袋上的品牌Logo,还是弯腰翻了翻。
毫无例外,都是黑白素色衣衫,还有几件很明显是唐太钟意的风格与尺码。她好贴心,反而他这个仔完全没想到。
诊室的门突然打开,苏绮缓慢走出来,护士拿着剪掉的衣袖以及处理伤口产生的医用垃圾从唐允身边错过,他瞥一眼就知道状况多惨烈。
苏绮脸色苍白,额头还挂着汗,对他强撑了个苦笑。
唐允居然有些支吾,他承认自己深藏的心疼已经泛滥成灾,那瞬间就差要把自己塑成下跪铜像忏悔。
虽然纱布最近每天都要换,且在医院观察两天最好,苏绮还是拒绝住院。唐允等阿正处理好缴费单、拿药,默默告诉他回清风街,苏绮听得到、装耳聋。
车子里算上司机四个人坐满,一路上谁也没主动讲话。下车时唐允冷眼看苏绮小心翼翼地蹭,防止碰到伤口,脸色绷得更紧。
低声与阿正讲几句话,接过苏绮买的东西,默默跟上那位闷头前进、甩他十几米远的冷漠阿嫂。
“走这么快忙投胎?”
“是啊,去见你老豆,反正刚刚也差点死掉。”
唐允神色闪过狠戾与不耐,还是没发作,“刚刚发生什么?”
“我与杀手分赃不均,杀过弘社大佬又自相残杀,你满意了?”
他随手拍她的头,“苏宝珍,讲真话。”
苏绮为苏宝珍的称呼失神,随后语气变得低落,“你叫弘社的兄弟守住港口,我分析那位杀手并非香港人士,具体哪里我说不准,但他如今走水路离港可能性更大。”
唐允沉默,苏绮继续说:“温生走前给我介绍一位高级助理,冯港生,英文名Billie,你随意查。我在地下停车场偶遇他,他走后我发现有位马靴男行踪可疑,状态颓废但杀气好重,就跟过去……”
唐允冷哼一声,“你好坦诚,瘟生给你留精英助手,想显示你们有多情深?”
苏绮低声骂他“痴线”,两人立在门口许久,都在等对方开门。她手臂不能动,提腿就朝唐允踹过一脚。
“只知呷醋,你等我用嘴巴帮你开门?”
唐允低咒一声,默默拿钥匙。
进门后苏绮想要倒一杯水,唐允看她那副半残状态默默帮忙,水杯都亲自推到她嘴边,苏绮皱眉承情——他动作绝对不算温柔,而她这辈子也没这样“饥渴”地饮水。
唐允又说:“你确定是你追踪他,而不是他追踪你?”
差别太大,苏绮听得出来。她冷眼扫他,“你不信就立刻杀掉我,如今你什么都已经知道,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唐允语气嘲弄,更像自嘲,“苏宝珍,对你来说活着就是无边仇恨,一点爱都没有?”
他是全港第一大恶人毋庸置疑,只是此时此刻抛下身份,仅仅就情这一字心伤哀痛:拍拖两年,难道她从始至终心如磐石。
苏绮一开始还倔强地与他对视,闻言错开视线。
唐允追问:“是完全没有爱,还是不能有爱?”
她绝地反击:“那你呢?你早知情还瞒我,你在怕什么?”
唐允声音略微提高,坦然承认:“是,我早就知道,我惧怕。”
苏绮冷笑,坐在沙发里抬头看他,“你老豆死掉罪有应得。”
“你收声!”
“唐允,不要在我面前上演父子情深,你让我作呕。”
唐允承认,与她撕破脸皮、开诚布公地谈这些,他心虚——因为从她父母与胞妹去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不能与她站在同一高度谈话,他矮她一节。
“我对你不好?”还有讲不出口的后半句:他从未这样钟意过一个人。
“好啊,太子爷,你对我好好。”苏绮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与苦涩,她不知为什么如此想笑:“那唐协亭是我所杀啊,可你不准杀我,我会对你好、我陪你一生,不离不弃。”
“这是否是你要的爱?你今年几岁?你不觉得廉价?”
“对不起。”他突然讲这样一句。
苏绮久久不能平复,“你讲什么?”
“我向你道歉。”
她用力拿起那只玻璃杯朝他丢过去,无暇顾及手臂是否渗血、疼痛几分,她撕心裂肺地吼过去:“唐允!你怎么不去死!过去八年,你同我讲对不住,我爹地妈咪与宝珊如何活过来?”
他似乎丧失理智一样凑到沙发前,几乎跪在她脚边,“过去我没得选,现在我给你选。”
茶几上果盘里放一把水果刀,唐允拔掉刀鞘递到她手里,“来,你杀了我。”
苏绮手抖不断,自己都无法判定到底源自害怕还是疼痛,“杀人犯法,我为什么要学你们,你滚开!”
他抬手捧住她双颊,冰冰凉,与她一颗心一样。
他甚至差点哭出来,他说:“阿绮……我是真心钟意你……”
“苏宝珍。”她陈述事实,强撑冷淡。
唐允摇头,“宝珍是他们的啊,阿绮是我的。”
刹那间心脏收缩,苏绮怀疑看见魔鬼的眼泪,不顾是否会挣裂伤口缝合的线,果断抬手对着他的脸颊扇过去。
唐允已经持续耳鸣好久,实打实地承了这下后头疼到炸,还是仰视她,讲大言不惭又自作多情的话。
“你钟意我的对不对?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温谦良做得到?”
“你帮我讨好老豆、照顾阿妈,你是港大高材生啊,在弘隽也帮我好多,你付出真心的。”
他还要继续说,被电话打断,阿正不等他开口就激动汇报:“杀手抓到了!在上环,是日本佬,八指蔡已经动刑。”
唐允喉咙耸动,克制声音开口:“我等下过去。”
讲完就收线,把阿正那句“允哥你怎么在哭”生生截断。
苏绮自然听到,冷眼看他,看他依旧跪在地上,模样狼狈。
他冷静很多,“我最后问你一次,这件事有没有你的份?”
苏绮冷笑,“滚。”
他猛地起身,膝盖撑在沙发上,手捧住她的头。苏绮来不及反应就被他印下一枚实实在在的kiss,好缠绵,又像吻别。
唐允在那瞬间下定决意:只要这件事与她无关,他立刻就要娶她。她不同意,他困她一辈子,夜夜枕枪也无妨。
苏绮目送他走到门口,听他留下最后两句话。
“别再动手臂,阿诗要看砵兰街的场,我叫菲佣过来。”
“阿绮,昨天我叫你苏宝珍你为什么不走?还是要回来。”
苏绮说:“你好烦,收声。”
Chapter65
石塘咀,弘社堂口,唐允到达后取代八指蔡亲自用刑。上来先开两枪打断杀手的腿,断他逃跑后路,随后弘社一位做过兽医的白纸扇手快包扎,阿正与周围马仔大气都不敢喘,杀手的嘶叫声响彻整栋尾楼。
会讲日语的林师爷放下手里还没断奶的幺女,被阿正叫来临时担任翻译。
而唐允看到杀手的瞬间就顿悟——这位不可能是蛹刀派话事人。
他忽略一点,蛹刀高手钟意在杀人过程中融入艺术,所留刀数越多越能展现实力。而话事人是单传的佼佼者,不可能刀数尚未过百。
这样一想,又开始再度怀疑苏绮,雇佣普通杀手她做得到。
这两天始终都在怀疑与相信之中煎熬度过,好像耳鸣伴随着头晕,头晕又跟着耳鸣,好煎熬。
唐允选一枚做工精巧的小刀挑断这位杀手的手筋,他用日语怒骂,总之唐允不懂,权当听到鬼叫。
林师爷曾经在弘社做白纸扇,早已经退出江湖十几年,日子安闲自得,见状眉头深皱,忍不住开口。
“太子爷,您轻手,我晕血。”
刀落在地上,阿正踢一位四九仔捡起,随后扯林师爷站远些。
这位蛹刀杀手并非输在技术,只是寡不敌众。
弘社于全港范围内地毯式搜索,从港岛和九龙逐渐向周围扩散,各个码头早已经打点好严格排查,一有可疑人员立刻抓走。
阿正带几位红棍打手赶过去的时候,杀手先生正在用英语与倒卖票务的宾佬确定船票时间。刀客察觉到杀机,即刻从长到膝盖下方的马靴里拔出一把刀。
仔细看上面还挂着血,不出意外是苏绮的。
双花红棍赤手肉搏,喂了不知多少刀,阿正险些就要动枪,还好人数取胜,才没让他跑掉。
如今杀手先生左手手筋被挑,他仍旧想要保一只手,为将来一日还能卷土重来,殊不知更严重的是那双大概率残废的腿。
日语叽叽哇哇地讲一通,林师爷皱眉辨别,随后转述唐允:“雇主是一名日本女人,惯用左手,而且手臂有八岐大蛇文身。”
“八岐大蛇?”
林师爷组织语言,“八头八尾蛇怪,钟意食仔女,恐吓小朋友必备。”
唐允又问:“如何确定是日本女人?”
林师爷与杀手交流过后回答:“讲话有京都口音。”
“京都口音?”
林师爷崩溃,“大佬,难道要我一个香港人给你讲日本口音?只能证明对方在京都生活概率极大,是否土生土长谁也讲不准。”
唐允脸色凝重,这三条信息看起来很有指向性,完全符合的人数一定很少。但他多年涉黑的经验告诉自己:如果有人想要故意塑造这样的形象,也并非登天难事。
已经金盆洗手的人唐允不想让他沾染太多血光,没再多留,亲自送林师爷出门。
林师爷早年跟辉叔,年纪小辉叔许多,但也算他半个长辈,“太子爷,当我倚老卖老。古有穷寇莫追,今讲留有余地,三爷这些年都在主张做事带五分慈悲。”
“年前我幺女满月宴,他送的是千足金弥勒佛,我知你从小杀心重,讲永绝后患,如今权当替三爷积阴德,不要做那么狠。要不是讲‘男戴观音女戴佛’,我都要回送给你。”
“阿嫂亲力亲为做这么多年善事,全都为你,我赎罪十几年,到如今得仔女齐全,老天爷看我诚心赠我而已。你也该到年纪,我听闻她生得靓,做事又稳妥……”
唐允塞到他手里三封利是,“林师爷,你好能讲,不怕嘴干。”
“喏,赠小朋友的利是,新年利利是是,加你刚刚酬劳。”
林师爷摇摇头,“你啊,已经是做大佬的人了。”
他只留两封,丢回一封,绝对不让唐允占便宜。摆摆手出门,就此分别。
北仔又从中环“客客气气”请过来一位年轻翻译,那样高大的一位精英,见到黑社会行刑场面还是浑身发抖发怵,唐允“温柔”搭他肩膀。
“如实翻译就好,我额外付你加班费,弘社经营很好,绝不存在断供赖账。”
中环精英闻声后抖更夸张,阿正实在忍不住,捂嘴偷笑,唐允仿佛背后长眼,直接踹过去一脚。
阿正噤声。
那天审到深夜,杀手快要被搞死,唐允靠在墙边精神不济,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日语精英也开始打瞌睡。
“他真的不知更多细节了。大佬,人都要打死,出人命的差事我不敢做啊。”
唐允整合信息:京都口音的日本女人、左撇子、右手臂八岐大蛇文身。见面那次对方戴墨镜、付优渥定金,爽快大方。
此外还有他的额外问题:额角有没有伤疤,很浅很淡的那种?没有;对方是否是黑色长发,卷的弧度已经濒临归零?不是,短发。
时间太晚,命令阿正亲自在堂口待命看守,阿正知道事情严重性,不敢懈怠。还差北仔帮唐允开车,“允哥,赶快回去睡觉,我好怕你突然猝死。”
唐允又想踹他,“少讲衰话。”
回到清风街,阿姨已经离开,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心情好放松,尤其是走进门的那一刻。
他甚至坏心眼地想:阿姨被遣走,她如今双臂仿佛废掉、无法用力,半夜起来口渴怎么办?口渴可以忍,上厕所方便呢?
秉一颗嘲笑的心思走进卧室,床褥微乱不见人影,他找过一圈,心头骤沉之际在靠窗那一侧的床边找到倒在地上的苏绮。
不用细看就知道,一只手臂压在下面,绷带的血已经完全渗出来,她晕厥过去。要不是唐允知道手臂实情,都要错觉这位女士割腕自杀。
赶紧把人抱起来,他两天两夜未睡,初次不敢开车,叫的士赶往医院。
这次轮不到苏绮选,她被迫住院。手臂重新缝针,局部麻醉时效过后,伤口的疼痛把她唤醒,正对着一只吊钟,显示凌晨三点三刻。
唐允双腿微张,靠在她床边的座椅上休憩,姿态放松,但脖子一定歪得很疼。
她想叫他到沙发上睡,嗓子干哑难听,仿佛一只待宰的乳鹅。
“阿允……”
唐允骤然睁眼,抬头的瞬间听得到脖子与肩膀骨架扭动的声音。他眉头皱更深,把她略微扶起靠在床头,苏绮完全不需要使力,他提着她的腰与腋下就能轻易做到。
温柔不过三十秒,语气仿佛申饬:“你搞什么?闹自杀啊?”
他一提及,苏绮立刻重回刚刚惊天的悲伤之中。阿姨走后她准备睡觉,没想到突然收到西贡打来的电话,是那位“表哥”,冷漠又直白地陈述事实:
毛姑死了。
毛姑从去年年尾就开始频繁于半夜疼痛呻吟,又不准告诉苏绮。一月份开始期待月末除夕能见到她,可是苏绮因为唐协亭的事,再加上当夜下暴雨,未能前往西贡。
表哥不敢耽误,想要送毛姑去医院,但毛姑坚决不准,因为她在这世上是一位活死人,毛姑已经于1992年年尾死亡,怎么能出现在医院?
就这样耽误,于昨夜被表哥发现吞掉家里所有储备用药,口吐白沫死亡。
唐允站在病床旁,把流泪不止地人抱在怀里,她从未那样乖觉地在他怀里呆过,伤感的心情加持,更楚楚动人。
她短暂无刺。
唐允生硬地抚她的头,苏绮又哭了许久,好像直到泪尽。
她知道,这是她的报应之一,最先来到。毛姑担心自己成为苏绮的麻烦,却忽略了苏绮如今对她的需要。
唐允不知道毛姑具体是谁,见此情景只能猜出来是很重要的旧人,更不敢吭声。
她情绪渐渐缓解后又靠回去,偏头不给他视线,抽泣着说:“唐允,我真的恨死你,恨死你们所有人。”
世界上最后一位真心疼爱苏宝珍的人也消失在风雨中了。
他主动凑过去,捧起她一张脸,眼神挂满血丝,但前所未有地正经、富含柔情、深藏懊悔。
而苏绮回盯过去,仿佛在无声之中发射刀子,看他煎熬开口乞求:“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明知她要冷笑、嘲笑,唐允吻上去,带着讨好润湿她双唇,又轻轻嘬吮嘴角。他与她脸颊贴着脸颊,完全不给苏绮开口讲拒绝的机会。
苏绮只觉得痛苦又压抑、安心又沉溺,他那样全然地把她包裹住,她双臂不能动、她不能动。
好像沙漠里长途跋涉的人遇到绿洲,那当然不是终点,她只是需要休整,再一次规划行程。
太子爷自问自答,好没意义,他明明已经下了决定,通知她走过场而已。
“等你伤好,我们结婚。”
“你疯了!”苏绮眼神闪烁过去惊恐。
“我百分百认真。”
“你滚远点好不好?我嫁一位乞丐都不会嫁你。”
唐允嗤笑,“我借你胆,你嫁试试看啊!”
苏绮语塞,唐允抚她鬓角发丝,低头审视她,语气变得认真。
“你配我都算下嫁,公主再差劲也不能嫁乞丐。”
他讲她是公主,苏绮咬紧牙关,回避他目光。
“你要笑是不是?”他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又凑近吻她,喃喃自语一样讲个不停。
“我叫北仔跑一趟西贡,你阿姑的后事都交给他处理,北仔做事你总会安心。等天亮后我回太平山,亲自告知阿妈我们决定结婚。”
“阿绮,我知自己是衰人烂人一枚,你权当给我机会赎罪。我再活五十年,给你当牛做马骑五十年,你讲东我不往西,你说一我绝不念二。”
“杀手的事情我不该怀疑你,我给你讲一万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苏绮冷声开口:“你讲对不起就好好讲,能否不要吻我?再移开放在我胸前的咸猪手。”
他无耻地笑,“Sorry啊Madam,要不是你身体不允许,我保证更过分。”
苏绮白他一眼,“不必讲一万遍对不起,你现在跪到角落好不好,我不想对视你高过我。”
无耻升级,刚讲过的话就不作数——他不认为那叫不作数,是战术转移。
他说:“今天不合适,下次补跪给你。”
她隐约好像感觉到什么,还是选择回避。
1995年的二月,苏绮总共出席了两场葬礼。
毛姑的葬礼带着迟到已久的宿命感,原来当年天后庙自杀就写定结局。
回想起十几年前,有次在跑马地马场,陪爹地妈咪契爷契母一起看马赛——她看不懂,反而与宝珊在外面跑过一圈弄脏皮鞋。毛姑嘴里念着帮她们擦拭,两位小朋友为毛姑更爱谁而争吵拌嘴……
小雨飘落,鼻间闻得到泥土与青草干净的馨香,透露的含义好像重生。
北仔撑一把黑伞,苏绮站在下面,扭头伏在阿诗肩膀低哭,阿诗温柔安抚。
唐允在这个时候到来。
没让阿正代劳,他亲自献上一束花,很虔诚地鞠躬,颜面给足。
那是在1995年二月初的石澳,回想上次五个人坐在庙街食宵夜,恍如隔世。
后来回程路上,唐允试着开口,提议为苏绮家人迁到宽阔坟场,意料之中遭到拒绝。
“他们在北角静安堂很好,我不想再动。”
静安堂那栋唐楼在温谦良名下,唐允当然知道,她不肯让唐允帮忙迁坟,总觉得像是仍旧留有退路,他心里难安。
表面上不置可否,眼神短暂闪过不耐,只能看向窗外,想其他事情。
唐协亭的葬礼举办在二月末,彼时香港早已经放晴。讣告上并没有苏绮的名字,她肯出席也属于唐允意料之外。
唐太本想催他们注册登记,苏绮算过二月缺少适宜吉日,这才作罢。她挽唐太露面,祭拜后就到后堂,最多见一些唐郑敏仪的亲眷,外客都由唐允应酬。
满目黑白。
而弘隽难免因唐协亭的死波折动荡,唐允从郑氏引资金注入,又在九龙开辟新楼盘。短暂颓势后产生繁象,有人怀疑彩色泡沫一场,有人不赞同,人家是真繁荣啦。
唐郑敏仪一经唐协亭去世,对生意更加冷淡,本来早就打算把郑氏股权全部交给唐允,这两年一拖再拖,如今彻底决定放权。
唐允与她夜谈许久,认为他如今手上仍不算干净,不如交给苏绮。唐太没有痴到那样程度,自然不同意,禁不住唐允与她分析利弊,她又确实无心留恋,最后还是转移30%到苏绮手里。
殊不知她这位仔满心透彻,时时刻刻不忘筹备后路:就算他唐允有一日出事,也能保证郑氏安然无虞,阿妈与苏绮安然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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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没再回深水湾别墅,定居太平山顶。
陆陆续续奉几尊佛像在家,日夜相伴红鱼青磬,唐允对此默然,公事繁杂,幸好苏绮常常过去陪她。
而苏绮发现,弘社龙七消失已久,唐协亭当年同辈的元老如今仅剩他一个。
唐允对此轻描淡写:龙七叔亲自带手下到日本找人。
Chapter66(上)
苏绮认为,男人在感情上是迟钝于女人的动物。比如唐协亭下葬当日,唐太宛如已然心死,除了偶尔揩拭几下泪水,看起来体面到冷血。
苏绮最多面色凝重,眼神里的恨意掩藏在墨镜之下,天衣无缝。
而唐允始终浑身僵硬,偶尔同人讲话还会走神。
太平山顶,唐太与苏绮坐在花园里饮茶,苏绮用一支七星针为唐太击打手部穴位安神。
唐郑敏仪目光看得很远,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苏绮闲话,一片忧愁笼罩。
苏绮无法确切地形容唐太是一位好人还是坏人,只能遵循自己的内心,她此刻是个可怜人。
唐太说:“我最近觉得自己衰老好多。年轻时揸摩托车好像发生在上世纪,和亭哥这些年始终争吵不断,日子被我们过得好差。”
苏绮不知道该讲什么,她现在是一位聆听者。
“你一定猜不到,我与他为你都不知吵过多少次,现在想想好没必要。”
苏绮对此深有体会,“人已离世是最无力的,彻底丧失补救机会。”
她何尝不想回到十岁,多分宝珊一捧糖果;回到十七岁,与Childe约会也要带上她。
唐太苦笑,催苏绮早些回去,她与唐允母子连心,看得出他今天反常。
那天唐太还意味深长地讲过一句话:“你与我年轻时好像。”
她把这归结为唐太对她的好感,以及对自己一去不复返的青春之追悼。
她当然不懂唐太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唐郑敏仪只是从苏绮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狠,掩藏在温柔无害的外表之下,她们是一类人。
只是唐太以为,苏绮没那么恶,又或许只是她没看到而已,讲不清,
郑敏仪累了,余生只想念佛赎罪,祈求唐允安康。
郑婆,那位天后庙自杀案的四阿婆之一,菲佣出身,险些成为郑敏仪父亲的二太。
母亲难产身亡,郑敏仪直到懂事之前都视这位阿姑为阿妈,直到意外发现她与父亲早在母亲怀孕之时就勾搭成双,甚至从小骄纵郑敏仪长大,不外乎是一种捧杀。
成年后的郑敏仪飙车泡吧、赌博牌九样样在行,还险些沾染毒品,幸好遇到唐协亭。
而郑婆两次流产都离不开她的恶意,其中一次是她亲手把人推下楼梯。唐协亭讲她心思单纯,她万分羞愧,她哪里单纯,只不过在他心里她算单纯。
后来父亲去世,她夺家产、稳郑氏,郑婆为生计始终伴随她左右,好一段乳母情深的伪装大戏,求的不过是吃穿不愁。
唐允那几年戒毒后酒瘾骤增,加之他本来脾气就不算温和,少不了对郑婆示好回以冷漠或烦躁,郑敏仪则在楼上旁观,几乎从不多言。
苏绮于庙街见到郑婆的时候,她双眸浑浊,还有些神神鬼鬼的疯癫征兆,于是便推波助澜……
开车路过中环,却不是回弘隽,反而去港大见一位故人:恩师黄柏坚。
熟悉的薄扶林道,他们约在紧临嘉利大厦的一间咖啡厅内,黄柏坚激动地给她一个巨大拥抱——她当年是老师的得意门生。
听闻她如今在弘隽高就,黄柏坚惋惜本港法政业流失一位大状,但还是为她劫后余生而感到高兴。
他带来苏宝珍的档案,前几年港大大范围清理陈年旧档,她的自然无人认领,黄柏坚本想留作纪念,没想到还有一日能够物归原主。
如今变成苏绮的纪念。
回去路上打给钟亦琛,她一开始没报希望能够寻回档案,全靠钟亦琛帮忙联络。
“拿到就好,毕竟苏宝珍履历那样完美,遗失可惜。”
“那我为钟Sir无辜被跟这件事道歉。”
“你还敢讲,我现在祝福你同唐允一对衰人长长久久和和美美啊,不要再荼毒本港无辜人士。”
“多谢,我会记得邀你来饮喜酒。”
“喜酒还是送行酒?”
……
苏绮到弘隽已经是下班时间,唐允平时只晚不早,今天却已经离开。
她又回到清风街扑空,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甚至怀疑他人在飞鹅山自杀崖,一不留神就要跳下去。
联想清早唐协亭下葬时唐允反常状态,苏绮立刻就猜到他在哪——深水湾别墅。
差佬的警戒线早就撤掉,祠堂偌大的地毡换新,好像无事发生,除了上方多一张唐协亭牌位。
楼下有位菲佣在例行做饭,苏绮更加确定唐允在楼上。她低声知会菲佣等下记得把饭菜扣盖保温,她相信唐允一时半刻不会下来。
随后悄然上楼,径直向祠堂走去。
苏绮没有想到会见到那样的唐允,整个人跪伏在蒲团之上,于平静之中突然爆发的哀痛,他前所未有的无助。
抬头看向苏绮的瞬间,泛红的双眼里带着奢求她安抚的渴望,可他立刻躲闪,颤声开口:“阿绮,对不住啊……我为我老豆流眼泪,你能否暂时回避……”
苏绮难以形容那瞬间的情感,原来这就是爱恨交杂。
理智告诉她:苏宝珍,请你转头就走。他怎么会可怜,他是大恶人,他罪有应得!
情感摇摇头:不是呀,阿绮,他为亲老豆流泪岂不是人之常情,居然还要跟你道歉!
双腿不受控制,苏绮走上前跪坐在他旁边,一言不发。
唐允狼狈地抬头看她一眼,好像在确定苏绮的态度,下一秒立刻扑到她怀里,呜咽流泪。
苏绮好像被他感染僵硬了,也许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唐允,她缓缓伸过手臂抚上他的头。
一开始语气还算冷淡,“别哭了。”
他点头,鼻间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安心许多,好像重新拾回全世界。
他说:“阿绮不要心疼我,我不值得……”
苏绮略微哽咽,咬牙说道:“谁疼你?好不要脸的一位古惑仔,居然能做大佬。”
他哭得更惨了,是第一天到幼稚园报道时嚎啕大哭的小朋友,每一位都要如此,绝无幸免。
苏绮暂时母爱泛滥,虽然她更想把这归结为他吵她太烦,“你再加重程度,我真的要走。”
他把脸埋在她腹部更深,好像这样就可以克制哭意,嘴里还在挽留,“你别走啊……我好多年没哭过……以前也无人安慰我……”
“我不信从来没有人安慰你。”
“我老豆打我,我又没有阿妈……每次闯祸,阿正比我哭还大声……”
苏绮忍不住翘起嘴角,忍住笑意,好像严格Madam审讯学生:“那你上次哭是几时?”
“辉叔炯叔被砍,死在荃湾仓库。”
“再上次呢?”
他本想骂她“痴线”,讲一句:那么久的事情哪里记得!
活生生咽回去,还短暂思考几秒,慎重回答:“十岁,想食蛋挞……”
暗道一声糟糕,果然,唐允又开始啜泣,“我那时好恨他,为什么不买给我啊……”
苏绮立刻要做晕倒动作,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追悼老豆,还是耿耿于怀一枚蛋挞。随即又想到,葡式蛋挞居然在那个时候才传入香港?她与宝珊当时早已经不钟意。
苏绮叹一口气,拍拍怀里的脑袋,“下次我给你做蛋挞好了,别再计较……”
他猛然抬头盯她,可惜双眸红红,眼神再狠也要大打折扣,“你当我现在还想吃?我没那么幼稚。”
苏绮挑眉,语气嘲讽,“是啊,二十八岁的大佬如今钟意士多啤梨,排排坐食红果,一点也不幼稚……”
他又埋下头,“我阿妈讲给你听?”
哪里需要唐太讲,唐家菲佣心照不宣的事实,每次一整盘果物最先消失的都是士多啤梨,太爷子挑着也要吃光。
“大佬,你好丢人,能否不要再哭?”
唐允停止流泪,只是还忍不住轻微抽动身体,苏绮确定至此结束,想要把人推开却遭到反抗——他狠狠锁住她的腰,就差一起倒在地上。
乞人憎的衰仔,“放开!”
“你钟意我的对不对?阿绮,我此刻好满足,我知道不管怎样我还有阿绮……”
苏绮避而不答,他苦苦追问,蹭得她全身出一层薄汗。
最后她无奈,伸手抚摸他一头乱发,语气温柔:“你是乖仔,我们下去吃饭好不好……”
唐允仿佛被她看穿心事,无暇再追问上一个问题,“你怎么……”
苏绮借机抽身,携他一起下楼,她是真的好饿。
上次唐允生日醉酒,头疼整晚,在苏绮动手打他的边缘试探,胡话连篇。
苏绮记得最深的一句是:“他们从没赞过我是乖仔,黎永正那个痴线他阿妈都叫乖仔啊……”
哪里有弘社大佬,不过是酷爱士多啤梨的幼稚鬼。
哦不,是乖仔。
仲春三月,惊蛰,黄药师携一坛醉生梦死从东而来会老友,“欧阳锋”张国荣终于决定复出歌坛,签约滚石、筹备新唱片。
郑敏仪以郑氏名义举办酒会,名为交际,实际上算作道别,赴宴宾客心照不宣。
而苏绮时隔多年重拾奢华礼服,深V领口、复古泡泡袖,搭配丝绒材质的黑裙低调又张扬。
唐太亲自带她露面表达对这位准儿媳的认可,本港多少想搭唐家高枝的算盘破碎——弘社唐三爷去世、当家主母吃斋念佛,进门就是享福话事的命。
唐太神色淡淡地与人应酬,随后立在旁边饮一杯香槟,看年轻男女结伴跳开场舞,想到这几年刚教会唐协亭一些皮毛,难免心戚戚。
唐允携苏绮步入舞池,一张脸黑到仿佛上刑,也不知跳舞更烦还是看她胸前超大领口更烦。
苏绮不在意,随口问道:“太子爷会跳Tango,好犀利哦。”
唐允表情不自然,胡乱回答,“在新加坡时,白天跳舞,晚上戒毒。”
苏绮挑眉,“那是好忙,你应该很聪明。”
唐允冷哼一声,“你当我是废柴?”
“不,是我天生肢体不协调、舞蹈白痴,学Tango时好艰难,又不得不学,幸好有……”
毫无疑问,唐允钟意听她讲过去琐事,可既然是过去、琐事,一定两句话离不开温谦良,他已经提前预见她讲“温生”二字,如今也许会直称“Childe”。
不顾节奏,骤然揽她入怀,打苏绮一个措手不及。
“Miss苏,你试一试讲出口‘瘟生’二字?”
苏绮秀才不与兵斗,暗骂他小气。
唐太离场很早,唐允知她提不起兴趣,办这一场更多是为他与苏绮扩充人脉,用心深远。
他告诉唐太晚宴结束后还有额外项目,唐太眼神打量,似乎看出什么,更加不想参与。
“那是你们后生仔的场合,我只想见你早日做爹地。”
唐允笑意更浓,“就快了。”
随后母子相拥作别,唐太先回太平山。
唐家与温家的社交圈并不相同,重合极低,但唐太以郑氏名义设宴又不一样,苏绮不可避免地遇到过去之人。
譬如眼前这位灯具大王,曾经到苏家做客几次,看到苏绮的瞬间眼里闪过惊悚,还是维持体面,客套说道:“苏小姐像我一位故人的女儿,生得一样靓。”
唐允表情丝毫不变,只道“好巧”,苏绮笑眯了眼讲“多谢夸赞”。
唐协亭已死,她从此百无禁忌,再也不必逛商场shopping都时刻戴墨镜、避人群。问到她面前是否是苏宝珍又如何,本港早已没有苏宝珍,只有苏绮。
宴会结束后,苏绮被他拉到顶楼。顶楼,并非天台,今夜风大,他又要临时更改PnB,只能安慰自己四周坐地玻璃窗通亮,与室外无差别。
他今夜一身西装同样从里黑到外,与苏绮算作一对雌雄黑煞,两团黑穿插在满地的红玫瑰之中,她心脏狂跳,他扑通下跪。
阿正蹲在角落里没忍住,大声叫道:“允哥!求婚要单膝跪,你当被砍下跪求饶?”
他身边没有趁手“兵器”,扯一支玫瑰花丢过去,“黎永正,你找死?”
阿正即刻收声,苏绮不知是喜是忧,低头看向这位仍旧跪得毫无颜面的大佬。
他手指旁边一大束玫瑰,999朵超重,他捧不起来。苏绮满目都是红彤彤一片,忍不住骂他老土,又讲不出口。
“你当我手捧那束花。”
他从口袋里拿出丝绒戒盒,恰巧与苏绮礼裙同色同料,里面是一枚尺寸刚好的钻戒,没有大到浮夸,也没有小到寒酸,刚刚好。
“我买三枚戒指,还有一枚超大size,一枚朴实戒圈,等下都给你,你自己选。”
她就知道,唐允这种要搞满地红玫瑰的人怎么可能在钻戒上有高级审美。
“上次说补跪给你,就在今天。我知你骄傲又敏感,没有求婚仪式怎么配娶你。这种事情我一定百分百认真,希望你会钟意。”
“你肯给我机会赎罪,我好开心,阿绮,我照顾你一辈子,看一万遍无聊到爆的《青蛇》也没关系。”
可他何止看《青蛇》会睡着,苏绮钟意王家卫,料想他岂不是每一部都要从头睡到尾。
那时思绪重重,有悲喜交加之感,完全没有想象中求婚仪式该有的热泪盈眶。
她承认心动,仅此而已,不能再多。
又顿悟到与温谦良的感情问题出在哪里,他们拥有太过相像的高傲,在相爱过程中为维护自尊心互不相让。即便后来温谦良肯做低头的那一方,还是催发他成为恶魔。
唐允不同,他肯为她颜面尽失,他信奉她永恒至上。
难道适合真的那么重要?谁也不想承认将就更好。
唐允表情越来越凝重,“你还不应承?”
好像如果她讲“不”,他就会立刻拔枪对准她额头。再敢讲“不”,就会一枪打出去。
苏绮还算冷静,呛声刺回去:“你也没有问我啊!”
唐允赶忙补充,“阿绮,嫁我。”
这不算询问,苏绮自然也不算应承,只伸出手递到他面前——如果这算应承的话,那就算。
唐允转怒为笑,立刻给她戴上套牢,好像生怕她下一秒就跑掉。
阿正与一众围观人士出现,开香槟庆祝,溅湿玫瑰花好像沐浴清早晨露;阿诗打趣她与唐允今日黑得彻底,随时可以掏出一把枪与人火拼;北仔远远站在一边,露出天真傻笑。
应景歌词应当是:今宵请你多珍重。
返家路上,苏绮夸张裙摆铺到他的腿上,唐允仿佛无骨一样倒在她肩头,满目都是她胸领暴露的细嫩皮肉。
苏绮顾虑前方司机,低声斥他不要过分,唐允眯眼抱住她,低声说:“你今晚好苏宝珍。”
“苏宝珍是形容词?”
“没错。”
“哦。”
“其实你往后每一天都是苏宝珍。”
苏绮沉默,听得出他的承诺。
“只是在我心里,永远只有阿绮。”
这句她会答,“因为阿绮是你的。”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