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短暂的怔忪落在白迎霆的眼中,让他不由得多看了弟弟片刻。
白翊岚很快回过神来,喝掉了大内总管给他重新满上的酒,然后才说起了第二件事。
“这第二件喜事便是东狄新帝登基,四位使臣带来喜讯,朕不能亲去观礼,今日设宴,便作遥贺。”
那四名东狄使臣在座中站了起来,对着白翊岚拱手行礼道:“谢陛下。”然后才又举起酒杯。
北周众人都心中忌惮,提防着他们随时发难,不过此刻是南齐的帝王在遥祝他们东狄新帝登基,这些人应当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搞什么动作?
北周众人心中想着,才刚把面前的酒杯举起,就见到对面站着那四人看着自己这边,然后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原本殿中就安静,这四只酒杯重重撞在桌上的声音在殿中听来就格外的清晰。
发出这遥祝提议的新帝看上去因为这一变故而显得有些意外,举着酒杯的手定在半空中,见站在席位之间的四人义愤填膺地朝着自己拱手道:“陛下见谅,我们东狄不欲与北周这些卑鄙小人共饮!”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无声。白翊岚面上维持着略显意外的神色,心中则在想着,本来还想着他们会先指桑骂槐一番,没想到现在连这一环都省了。
东狄表现的如此强势,坐在对面提防他们发难的北周自然也不可能任他们骂自己卑鄙,小人还唾面自干。
宝意见着北周席中好几人都已经压抑不住火气,也同样将酒杯重重地掼在桌上,随即起了身,指着东狄使臣质问道:“你们骂谁卑鄙?!”
而使团中性情沉稳的老臣也面色不愉,将手中的杯子重新放下,等待着对面东狄的回答。
东狄使臣冷哼一声,完美地展现出什么叫做不屑于与对面说话,昨日闭门谢客,把人跟礼物都挡在外面的大学士在座中自斟自饮,只打算看坐在上面的白翊岚如何应对。
“陛下。”为首那人朝着坐在上首的白翊岚拱手道,“昨日我等就已经向陛下禀明来意,北周如此卑鄙行径,欺到我们东狄头上,我们绝然不能忍!若是两国交恶,陛下究竟站在哪一边?一日过去,今日还请陛下答复!”
北周众人听到他们这话,竟然是明言要跟大周开战,而且要南齐站队,这都逼到殿上来,要帝王给出答案了,难怪昨日大内总管来的时候要对他们说那番话。
“好一个东狄。”谢嘉诩的声音响起,比起之前在大周皇宫,东狄大棋士那般挑衅的时候,他已经变得沉稳了许多。
他一出声,所有人的目光就移向了北周,包括宝意在内。
宝意看着大哥,见他面无惧色地看着对面这四人,“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白翊岚还未开口说话,白迎霆就先问道:“世子此言何意?”
“王爷。”谢嘉诩转向上首,对着白迎霆一拱手道,“在我们此番出使来大齐之前,正是我朝太后千秋寿辰。友邦来贺,我们大周自然倒履相迎,友好交流之后,才有了今日出使大齐之行。”
他一面说,白迎霆一面点头。
谢嘉诩放下手臂,再转向对面的东狄使臣之时,霍然抬手一指,面露嫌恶,“我们大周将尔等奉为上宾,可是尔等却是何等行径?在我朝太后的寿宴上先是挑事,随后又意图将刺杀之事污蔑到我们宁王府身上!这些我们尚未与你们东狄计较,你们现在却反咬一口,还要在今日这宴会上宣称要与我们大周开战,更要逼陛下站队,究竟是谁卑鄙?究竟是谁包藏祸心!”
谢嘉诩的反击掷地有声,宝意看着大哥如今沉稳应对东狄发难,不再像先前一般冲动毫无章法的样子,只欣慰于大哥这段时间来的成长。
但这几个东狄使臣显然早已经预料到北周的反抗,对要如何应对这件事也已经有所计划,当即便有第二人反击道:“你这是扭曲是非,颠倒黑白!”
“我朝大棋士随公主前去贺寿,在寿宴上提出的不过是正当的棋艺切磋,在你们北周的皇宫中遭遇到刺杀,且不说是你们的皇宫守卫力量薄弱,没有揪出隐藏在其中的歹徒,就说当时的情况,便是在座各位处在我们公主的位置上,也会先怀疑上即将要与我们大棋士对弈的谢三公子。
“这等误会原本已经消除,我们东狄也已经道歉,可是你们北周却怀恨在心,说着派使团来我们东狄互通有无,可实际上却将刺客隐藏在使团之中,趁我们东狄对你们心怀愧疚,没有防备,刺杀了我们先帝!这笔账,你们北周又该如何跟我们算?”
他的话音落下,殿中便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应天帝驾崩,原来是被刺杀的,而且还跟北周去往东狄的使团有关系?
这些东狄人最是骄傲,此刻却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说,显然是已经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准备与北周开战,不死不休,也就无所谓于脸面不脸面的问题了。
“这……”
不光是南齐诸人感到意外,就算是北周群臣,也因为他这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而被打得措手不及。
他们想过无数的可能,想过东狄会用怎样的借口来发难,可是没有想到,他们竟然用应天帝的死来挑起战争。
这第二人说完,趁着谢嘉诩被震撼到,顿在当场,为首那人又再次转向了白翊岚,说道:“今日我们将先帝之死的真相公布于天下,我们东狄所求,也不过是要北周交出凶手,明察此事,给我们东狄一个交代。昨日我们前来便说过,若是东狄与北周开战,只要南齐两不偏帮,我们与北周的恩怨自会自己解决,这样陛下还不能给我们一个答案吗?”
白翊岚看到,他这句话说出口以后,在殿中,自己的臣子有人脸上已经显出意动,意图起身来劝诫帝王。
既然只是这样的请求,那他们南齐便是答应了也没有什么。两国交战,他们能不趟这趟浑水,就不趟这趟浑水,何必非要掺和到其中去?
宝意也见到了殿中南齐群臣的反应,只看向白翊岚,他才登基不久,虽说已经稳定朝局,但是在朝臣眼中,他的威望大概始终不及他的兄长,如今这样的局势,不知道他会如何应对。
就听白翊岚说道:“卿所言,朕也明白。”
他一开口,东狄使臣脸上的得意之色便浓了几分,而北周众人心中笼罩的阴霾则重了几分。
原本想开口劝陛下两不偏帮的南齐群臣更是心中安定,想站起来的人都稳稳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第271章
白翊岚一句话稳住了三方之后,才继续说道:“昨日你们离开之后,朕在书房中想了许久,觉得两国开战是大事,南齐在这战事之中应该立于怎样的位置,也需要慎之又慎。无论北周还是东狄,一旦开战都是生灵涂炭、百姓受罪,因此朕想来想去,只想问你们一句——”
他说着,在座中朝着前方倾身,双眼看着这四名东狄使臣,“你们说北周安排刺客在使团中刺杀应天帝,可有证据?”
他说完之后,又转向原本面色有些灰败难看的北周群臣,对他们说道,“东狄提出证据,你们可以反驳,若是有理,朕会听,今日你们双方便在这里说个清楚,兼听则明,若是个中有误会,便趁此机会解释清楚。”
东狄人一听他的话,就知道他今日是要在这里和稀泥,既不打算偏帮北周,但也不会遵守不出兵的诺言。
但是他们刚刚那样掷了酒杯,已经拂了白翊岚的面子,如果此刻再不低头遵从的话,这个虽然刚坐上这个位置没有多久,看上去没有多少城府的年轻帝王也不可能这样轻易就放过他们。
是以四人只能忍气吞声,装作接受了白翊岚的意见,调转目光看向对面的北周使团,说道:“好,那便如陛下所说,今日我们便与这些北周人一一对峙,分辨个清楚,好叫他们也死的明白。”
他们既这样说了,白翊岚也就再次看向北周使团的方向,以眼神示意他们可以开始发问了。
北周众人确实心中也是千头万绪,有各种的问题。
他们身在南齐,消息跟北周断绝,而南齐这方面得到的消息又不可能完全告诉他们,他们可以说是两眼一摸黑。
在沉吟片刻之后,依旧是谢嘉诩开口。他望着对面那四人,说道:“你说应天帝之死是我们北周派出的刺客,我问你,你们可有抓到你们所说的刺客?”
不错,这确实是最关键的一点,他们既然如此肯定动手的是北周的人,那定然是将刺客当场擒住,并且经过了审问。
东狄为首的使臣眯着眼睛,“刺杀之首没有抓住,但是他的那些帮手,我们已经从皇城中连根拔起。”
他一说连根拔起,众人就意识到他说拔起的应该是北周监察院放在东狄的情报据点。
北周监察院、东狄一品阁这两个存在都是习惯在各国安插自己眼线的存在,只不过埋藏得深,所以找不到的,他们就无法做到清除。
虽然东狄说没有抓住那个刺客之首,但是他们若真的找到了监察院的情报据点,那就说明他们口中所说的刺客多少跟监察院有关。
宝意指尖用力,扎进掌心。
她垂着眼睛,想着欧阳昭明深入东狄,没有带其他人,可以借力的自然是监察院布置在东狄的这些据点了。
除去在山中死去的那些人,剩下的也未曾幸免,都被杀了吗?
北周众人心中责备了一番欧阳昭明的监察院的行事做派,当初一品阁分崩离析之后,就该把他们监察院的手从东狄收回来,不然现在对方也不能在没有抓住贼首的情况下,还能栽赃到他们大周身上了。
谢嘉诩冷道:“既然没有抓住凶手,就这样认定是我们大周所为,不免过于荒谬。”
“荒谬?”那东狄使臣反驳道,“我们做事便是再荒谬,也不如你们北周荒谬。我们虽然没能抓住那个刺客之首,可是却已经重创此人,量他也逃不回北周去。”
宝意听着,手指在桌下再次用力地收紧,手中抓住的布料几乎要在她这样的力道下被扯破。
“此人若是你们北周交不出来,那便是你们密谋刺杀我们先帝的铁证,若是你们交得出来,那我们正好便可以审问清楚。”
谢嘉诩听着他们的话,这话里的意思,显然这个前去刺杀他们应天帝的人,是大周极为重要的人,只要看到他的容貌就无人不识,而且他身后还会牵扯到一堆人。
会是谁?
他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然而还没开口,身旁就有同僚站起,朝着对方恼怒地质问:“我们周人何其多,你随便捏造一个刺客,随便抓个张三李四便可以栽赃到我们头上——”
“张三李四?”那为首的东狄使臣冷笑一声,说道,“这潜入东狄刺杀我们先帝的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张三李四。”
“那你说是谁?!”
东狄使臣一字一顿地道:“北周监察院之首——欧、阳、昭、明。”
此言一出,便是先前座中稳坐的北周大臣也忍不住说道:“荒谬!”
不只是他,殿中所有人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第一反应也是如此。
这些东狄人先说自己的先帝是死于北周刺杀,然后又指认这刺客是北周重臣欧阳昭明。
这欧阳昭明身为北周太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可能这般不顾大局,深入到东狄去刺杀应天帝?这样做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十二坐在角落里,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嘀咕了起来:“欧阳昭明去东狄刺杀你们皇帝?下次是不是要说我大师兄千里奔袭去灭你们全族?”
第272章
滑稽——北周众人怒极反笑,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谢嘉诩抬手,直指对面数人,沉着声音道:“为了与我们大周开战,东狄可是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连这等借口都说得出来!
那东狄使臣面沉如水,目光也锁定了谢嘉诩:“是不是借口,把欧阳昭明交出来一对证便知。”
听得他此言,在座众人皆心里明白,东狄这是要跟北周不死不休。
东狄所抛出的指控虽然荒谬,却是最能将北周逼到无可回旋的余地的一招,北周众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们不管做出什么反击,都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可是,他们却不能任东狄这般羞辱而不反驳。
“空口无凭,血口喷人——”谢嘉诩身旁的同僚也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道,“像尔等今日这般污蔑我大周重臣,有什么大国风范可言?”
“对!”在他们身后,几位北周使臣都站起来同东狄对峙,“莫不是以为我等会任你们欺辱?”
“这种事,欧阳大人不可能做!”
平王妃身畔,宝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北周群臣陷入东狄的话术之中,心下再沉。
果然,下一刻就见到东狄人眼中浮现出一丝轻蔑之色。
北周众人都被这丝轻蔑给刺痛到了,可是他们心中再恨,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任意气上头,对这些东狄人说想战便战。
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事,遭殃的不仅是他们,更是百姓,这等后果没人能够负担得起。
他们来南齐,是带着交好和平的目的来的,战火绝不能从他们手上燃起。
殿中一时间陷入了安静的胶着,跟在宝意身后的少女握紧了两只手。
她虽从小在南齐长大,却知道自己是周人,也知道他们一群人被安插在南齐边境是为什么。
尽管她并没有见过欧阳昭明,但此刻见到这些东狄人的嚣张,心情却是与那些北周使臣没有什么不同。
听着北周使臣只能徒劳地拿着“欧阳昭明不可能做这种事”来反驳,她只想有人能够站出来,替他们发出更强的声音。
少女想着,目光落在了宝意身上。
她看着宝意的背影,心中知道宝意今日来这里是为什么,可是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