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静宜不置可否,女儿终于开始摆脱这些天来的沉重和压抑,她感到很欣慰。看样子随着美国的临近,左菲娅的情绪也会不断好转,多么现实啊……汪静宜不无自嘲地想,这孩子还真有父母亲的遗传。她握着登机牌的左手情不自禁地紧了紧——假如、假如他们当初没有分开;假如命运对他们网开一面;假如他们能够战胜自身的软弱,那么也许,也许现在,她会和他有一个孩子,汪静宜相信,这孩子的性格肯定和今天的左菲娅迥然不同。
那是1984年,骄阳似火的季节,汪静宜坐在医学院的宿舍里复习迎考。这个夏天异常闷热,窗户敞开到尽头,也引不入一丝凉风。校园里郁郁葱葱的大树上,所有树叶都好像被炎热粘住了似的,从早到晚纹丝不动。绿色凝固如墨,边缘近似焦枯。
汪静宜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右手翻动书页,左手不停摇着扇子,但是这点微弱的风根本无济于事,她身上薄薄的鹅黄色连衣裙几乎湿透,全部粘牢在皮肤上,感觉困顿,无从宣泄。整个下午过去了,汪静宜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夏日午后的校园中看不到学生走动,周遭如此宁静,只有阵阵蝉鸣冲击着汪静宜的耳窝,带着她浑身的血液一遍又一遍冲向额头,又在退却的时候,如落潮般划过心头的沙滩,在上面刻下深深的断痕……
其实她看了一个下午的,不是面前的书页,而是一封信。这封信,汪静宜在读完第一遍之后就颤抖着双手撕得粉碎,抛入教师办公室后的那片河塘。然而,那里面的一字一句,以及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迹,就像烙进了汪静宜的瞳仁里,以至于她在眼前的每一片纸上,都重新读到这封信:
很抱歉隔了这么久才给你写信,我想你一定担心了,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从上次见面到现在,我已经失约整整两个月了。我知道你不便去厂里打听情况,而事发突然,我也无法亲自去向你解释。所以在这两个月里,每次想到你可能会有的揣测和不安,我都心急如焚。静宜,现在你要怎么怪我都是应该的,我只想让你了解,这一切确实只是桩意外。
上次见面后不久,我们厂里的锅炉房爆炸起火,我恰好在那里,不巧就受了点伤。其实到现在,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完全不必为我担忧。只是在过去的两个月中,我待在医院里失去了自由,没法骑车去你那里,打电话写信什么的也很不方便,所以一直耽搁下来,今天和我一起受伤的师弟可以出院了,我才拜托他把这封信寄给你。
医生告诉我,再过一个月我应该就能行动自如了。静宜,一个月后你也该考完试了吧?虽然屡屡失约的人不值得信任,我还是想,能不能在八月的最后一天,老时间老地方,请你再等我一次,就这一次。
假如那天我们能够再见面,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假如那天我还是没有去,从那以后你就把我彻底忘记吧——假如你不想再给我机会,也没关系,那天我见不到你,自然就能明白你的心意。
静宜,过去的两个月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你,可惜我言语贫乏,难以将心中的情感表述万分之一。但愿这封信能够弥补我给你造成的困扰,能够令你开心一些。
秘密相恋了三年,李威连从未给汪静宜写过情书之类的东西,这是他写给她的唯一一封信。
二十多年过去了,汪静宜仍然能够把这封只读了一遍的信逐字逐句地背出来。当时她因为恐惧撕碎它,直到最近才彻底搞明白,自己所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她原先以为,自己恐惧的是这段感情不得不走向终局的悲凉。现在她懂了,真正令自己恐惧的是李威连这个人,是他在那封信里所表达出的内心世界,是他的倨傲和自尊,他的情感深挚到了让汪静宜这样的现实主义者完全无法面对的地步。
其实在李威连失约后不久,汪静宜就知悉了在金山石化厂发生爆炸的详细经过。她确实没有去主动打听过,因为当时她公开的男友是医学院院长的儿子,所以和李威连之间的一切纯属地下恋情,必须时刻小心谨慎。正在汪静宜忐忑不安地猜测着李威连失约的原因时,几个在金山当地医院实习的医学院研究生返校,谈起了这个事故和伤员的情况。
当听到李威连这个名字,又听到他伤及脊柱,情况很糟糕时,事故的其他内情对汪静宜都没有任何意义了。那一刻她犹如五雷轰顶,费了天大的劲才使自己没有当众失态。其后的两个月中,她不知躲在教师办公室后的河塘边哭过多少次,却始终没有勇气去看望他。最后一次学长们带回消息说,经过初步的手术治疗,再过一个月李威连大概可以站立行走了,不幸的是,这只是暂时的好转。如果不能在半年内得到彻底根治,他依旧逃脱不了终生瘫痪的命运,而这种根治手术是当时国内的医疗水平达不到的。
就在汪静宜心凉彻骨的时候,她收到了李威连的来信。当她攥着信往附属中学的教师办公室后面狂奔时,汪静宜完全不敢想象,拆开之后自己会读到怎样的内容。
她读到的是最平静的口吻,甚至连笔迹都是她所见过最潇洒的。他没有一个字谈及自己的困境,和即将面对的可怕现实。在这封信里,他只是为他们的爱情争取了一个缓冲期,并且给双方都留足了回旋的余地。
到八月的最后一天,不论是他还是她,都可以选择继续或者中断他们的爱情。最关键的是,如果到那时他确知自己不可能治愈,将必然会再次失约。他所做的全部铺垫,就是要让她不必为这场爱情的幻灭承担任何责任。他的骄傲竟然达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至于本应该充满深情、眷恋和期盼的语句,被他写到冷漠淡然。恐怕正是由于身处绝境,李威连才会彻底展露出他的本性来——极端到自虐的自尊。
然而,他终于还是露出了马脚。信到最后,他写下了“思念”这两个字,并且是过去两个月中每时每刻的思念。他不是言辞匮乏,只是不愿意表达埋藏心中的深情,因为他所面对的,是自认为还没有资格拥有的、无法公开的爱人。过去两个月中的每时每刻,在孤独、绝望和恐惧中挣扎的每时每刻,在年仅二十一岁的人生最艰难的日子里,难道他会不渴望爱人的陪伴和支持?
所有的故作镇定、所有的伪装在信的最后轰然倒塌,汪静宜看透了他的软弱,李威连并不比别人更坚强。这个发现让她痛哭失声,也让她下定决心,绝情的事还是由她来做吧,他们两个人之中,其实她才是那个更冷酷的。
收到你的来信我非常高兴。担心了两个多月,知道你一切均好,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我这里也一切顺利,年初上报学校的下乡支医申请批准了。今年的暑假开始,我就要动身去向往已久的雪域高原,去当地做一年的实习医生。一年的时间既能开拓眼界、积累实践经验,也将确保我毕业后直接保送研究生。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威连,你也肯定会为我高兴的吧?
就是有一点,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已经在西藏拉萨,所以非常遗憾,我无法赴你的约了。另外,我从学长那里听说了你受伤的情况,我建议你尽快想办法出国治疗。你的父母不是在香港的吗?威连,赶紧去香港动手术吧,别再耽搁了,越早越好。
我很怀念过去的三年中,我们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我会把它们深深留在心底,直到永远。
这封回信汪静宜也能倒背如流。雪域高原是纯粹的谎言,她不怕被很快戳穿,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彻底死心。至于李威连收到这封回信时的感受,汪静宜从没有去想过,重逢之后他也只字未提。但是在十五年后,当汪静宜再次看见李威连挺拔的身姿时,她坚决地认为,无论本意如何,自己当年还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李威连恨她吗?本来汪静宜认为是的,但这些天来她又开始怀疑。其实事到如今,恨不恨都已经无所谓了。如果说汪静宜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李威连后来始终穿着衣服与她做爱,也从不与她同床共眠,这使得她再没有机会抚摸他的身体,抚摸那个当初导致了他们分离的创伤,对此她一直耿耿于怀,因为这抚摸是她欠了他好多好多年的……
“妈妈,要登机了!”左菲娅在汪静宜耳边叫。
汪静宜点点头,站起身朝头等舱客人的通道走去,左菲娅跟在她身后,漂亮的小脸蛋紧张得有些发白。
再见,中国。再见,上海。再见,我曾经的家。再见,威连——我的爱人。